劉海波
(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北京 100081)
“會食”其意可解為多人共同吃飯,是一種宴飲形式。在唐代官方視野中,“會食”是指官員們在一起共進“工作餐”,[1]58同時商議政事,很有些像現(xiàn)代的工作午餐。官員會食緣起于唐太宗時期。唐德宗時崔元翰在《判曹食堂壁記》中寫道:
有唐太宗文皇帝克定天下,方勤于治,命庶官日出而視事,日中而退朝。既而晏歸,則宜朝食,于是朝者食之廊廡下。遂命其余官司,洎諸郡邑,咸因材賦,而興利事。取其奇羨之積,以具庖廚,謂為本錢,雜有遺法。[2]5321
唐太宗勤于治國,百官日出視事、日中退朝,十分辛苦。唐太宗賜食予過午晏歸的朝官,朝官食之廊廡之下,可稱之為“廊下餐”。此后京城百司、地方官府因地制宜,取盈余之資為本錢,設立公廚,建食堂,以供官員會食,官員會食趨于制度化。
宰相,佐天子總百官、治萬事,責任重大,地位尊崇。不同于普通官員,宰相會食自有特點。
唐初,中書、門下、尚書三省長官皆為宰相。為方便宰相議事,在門下省設立政事堂。唐高宗永淳二年(683)七月,中書令裴炎奏請將政事堂移于中書省。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中書令張說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其政事印改為中書門下印。雖然政事堂改名為中書門下,但是政事堂的名稱仍然通用。故文獻中記載,宰相會食于政事堂或中書,中書即指中書門下?!缎绿茣肪硪话偎氖d:“初,政事堂會食,有巨床”。李吉甫為相時,政事堂改為中書門下已經幾十年了,但是仍稱政事堂會食。但在大部分的文獻中,都是記載宰相會食中書。譬如,唐順宗永貞元年(805)三月丁酉,吏部尚書平章事鄭珣瑜與諸相會食于中書。唐文宗時,李訓事敗,文宗入內廷,王涯“與同列歸中書會食,未下筯,吏報有兵自合門出,逢人即殺”。[3]4404同列指另兩位宰相賈餗、舒元輿。
宰相的“工作餐”常稱為堂食,廚房則稱堂廚,堂食的規(guī)格高于普通公廚的飯食。唐高宗龍朔二年(662),諸宰相“以政事堂供饌珍美,議減其料”,后東臺侍郎張文瓘上書反對削減宰相公膳。宰相享有高規(guī)格的堂食,是對宰相的禮遇。對于公廚,中央財政撥出??钭鳛椤笆潮尽保珡N以此為本錢,自行經營。《唐六典》記載:“凡京司有別借食本”。各司借錢數(shù)不等,但是其中并無政事堂公廚借食本的記載。至于政事堂之堂廚起初是否單獨撥借“食本”,不得而知,似有可能由中書省、門下省從各自“食本”中撥錢。在此,堂廚或許也受到特別待遇。堂廚有了自己的“食本”,可以使人放貸經營,[1]60以供堂廚周轉。
宰相會食,需全部到齊方得開始,不得無故缺席會食。唐德宗擢用盧杞為相,與楊炎同事秉政,盧杞既無文學之才,外加儀貌丑陋,楊炎十分厭惡他,便假托生病,多不與盧會食??梢?,宰相會食已成固定制度,不得無故缺席。
宰相會食,百官不得謁見。順宗立,即遷吏部尚書。王叔文起州吏為翰林學士、鹽鐵副使,內交閹人,攘撓政機。韋執(zhí)誼為宰相,居外奉行。叔文一日至中書見執(zhí)誼,直吏白:“方宰相會食,百官無見者。”叔文恚,叱吏,吏走入白,執(zhí)誼起,就合與叔文語。鄭珣瑜與杜佑、高郢輟饔以待。頃之,吏白:“二公同飯矣?!鲍戣む霸?“吾可復居此乎!”命左右取馬歸,臥家不出七日,罷為吏部尚書。[4]5065宰相會食,百官不得謁見是為舊制,王叔文身為翰林學士,卻與宰相韋執(zhí)誼同食于中書,視其他幾位宰相為無物,鄭珣瑜不忍此辱,便獨自離去,算是對王叔文破壞宰相會食的抗議。
宰相以外的普通官員會食于其官署衙門之內?!熬┌偎局劣谔煜驴じ?,有曹署者,則有公廚?!保?]8472公廚為官員提供飯食,但是京城各司與地方郡府官員會食場所有所不同。京城各司占地面積有限,并不能另辟空間作為專門的會食場所,而是在官署公堂進行會食。譬如文獻中記載,御史臺官員便是會食于公堂?!短茋费a》卷下云:“宰相百僚會食都堂”。[5]50都堂即是官署公堂?,F(xiàn)存文獻中也未見京城百司建有食堂的記載。
在地方郡府,為了滿足官員會食的需要,一般都建有專門的食堂。崔元翰在《判曹食堂壁記》中云:“凡聯(lián)事者,因于會食,遂以議政,比其同異,齊其疾徐,會斯有堂矣。則堂之作,不專在飲食,亦有政教之大端焉”。[2]5321“堂”即食堂,設立食堂利于促進長吏與僚佐、同僚與同僚的聯(lián)絡,即比異同、齊疾徐。柳宗元在《盩厔縣新食堂記》中提到,“新作食堂于縣內之右,始會食也”。由于戰(zhàn)亂,盩厔縣棟宇傾圯,食堂早已不存,貞元十八年(644)五月,利用建倉廩、學校的剩余材料建了新食堂,群官才有了會食的場所??梢?,食堂是地方官府官員會食的場所。但是沒有建有食堂的地方州府,就在公堂會食。譬如,韓愈為河南令張署所作的墓志銘中寫道,張署拜京兆府司錄,“共食公堂,抑首促促就哺歠”。
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是,公廚是否可以稱作食堂?陳明光先生在《唐朝的食堂與“食本”》中提到:“掾曹的公膳,亦稱公廚,又常稱為食堂,是唐朝創(chuàng)置的一項制度”。其文中認為唐朝的食堂緣起于唐太宗時,文中引唐德宗時崔元翰《判曹食堂壁記》:“有唐太宗文皇帝克定天下,方勤于治,命庶官日出而視事,日中而退朝。既而晏歸,則宜朝食,于是朝者食之廊廡下。遂命其余官司,洎諸郡邑,咸因材賦,而興利事。取其奇羨之積,以具庖廚,謂為本錢”。陳先生據(jù)此認為,“食堂系因唐太宗令中央?yún)⒄傺娱L議政時間而萌生,遂推廣到中央與地方各級官府的”。[6]124但是,陳先生關于公廚即是食堂的說法并不準確,有文獻記載為證?!杜f唐書》卷六十一《竇軌傳》云:“四年,還益州……軌初入蜀……每誡家僮不得出外。嘗遣奴就官廚取漿。”[3]2366《新唐書》卷九十五《竇軌傳》載:“遣奴取漿公廚?!备]軌于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入蜀,可見“公(官)廚”在唐高祖時就已存在。然而,“官廚”并非唐代所獨設,前代既已有之。《三國志》卷二十三注中記載:“《魏略》曰:舊故四征有官廚財籍。”[7]671《北史》卷二記載,北魏文成帝和平四年(463)三月,“賜京師人年七十以上官廚食,以終其年”。[8]72《北史》卷五十四云,隋文帝即位后,士文拜貝州刺史,“其子嘗啖官廚餅,士文枷之于獄累日”。[8]1957可見,三國時便有了官廚,其后歷代也多設有官廚?!肮?公)廚”應指官家設立的廚房,且由來已久,所以不能簡單地把食堂與公廚等同起來。陳先生認為“食堂系因唐太宗令中央?yún)⒄傺娱L議政時間而萌生,遂推廣到中央與地方各級官府”的說法也不準確,唐太宗后在地方各級官府大量出現(xiàn)的食堂可以稱作“官署食堂”,但是中央官署建有食堂的可能性卻比較小。
公廚與食堂可能是兩個獨立的空間。公廚主要是提供膳食,食堂主要是官員進餐的場所。公廚非唐代所特有,但官府食堂大量出現(xiàn)卻是唐朝的時代特色。可能正是由于食堂的大量出現(xiàn),今人才會有將公廚等同于食堂的誤解。
官署食堂是群官會食之處,但是文獻中對食堂的選址、構造、內部陳設等鮮有記載,我們只能通過少量文獻略窺一二。食堂是為方便官員會食所建,一般建于官署之內。崔元翰在《判曹食堂壁記》中云:“以其府署之內,建旆設旄之盛,飛纓薦紳之眾,堂皇闬閎之壯,而食堂之制,陋而不稱?!贝擞浭菫樵街菖胁苁程盟?,相比于越州府署的堂皇,其食堂可謂簡陋,與周圍環(huán)境頗不相稱。而上文中提到的盩厔縣府署毀于戰(zhàn)亂,之后利用余料才新建了一座食堂。邠州節(jié)度使院因府署狹湫,“會食之無所”。府署內空間不足,也就沒有建造食堂。從文獻中看,這些食堂因年久失修而破敗,或者毀于戰(zhàn)亂,甚至只能利用余料修建。食堂的修建用料估計也有所不同。相比于盩厔縣取余材修建的食堂,越州判曹食堂的棟梁梠桷,皆用“松柏楩楠”。
此外,食堂的朝向多為南向,但也因官署特定條件,情況有所不同。食堂構造多為兩門四窗,即“洞以二門,挾以四窗”,“翼張四檐,洞開雙扉”。這樣做是為了防“濕燠之患”,以“冬霜不琶,夏日潛卻”,才能“頤神寧體”。
中國古代社會禮法森嚴,官員會食也受其約束。通過會食時的禮節(jié)來教育百官自覺遵守并維護統(tǒng)治秩序。群官會食,“升降坐起,以班先后,始正位秩之敘”。[2]5857《因話錄》卷五《徵部》中,記載了唐代御史臺官員會食的情況:
每公堂食會,雜事不至,則無所檢轄,惟相揖而已。雜事至,則盡用憲府之禮,雜端在南揖,主簿在北揖,兩院則分坐,雖舉匕筯,皆絕談笑。食畢,則主簿持黃卷揖曰:“請舉事?!庇谑桥_院白雜端曰:“舉事?!眲t舉曰:“某姓侍御有某過,請準條。”主簿書之。[9]102
“雜事”即為知雜事的侍御史,通常由侍御史中的年長者一人判臺事,知公廨雜事,亦稱為“雜端”。所謂“雜事”就包括御史臺僚屬在食堂用餐的禮儀等問題。每次會食時,若知雜事的侍御史沒有參加,那么禮儀就比較簡單,只是相互作揖而已。但是,如果知雜事的侍御史到場,那么必須遵循御史臺會食的禮儀規(guī)范。《石林燕語》卷五記載:“唐御史臺北向,蓋沿隋之舊。公堂會食,侍御史設榻于南,而主簿在北,兩院分為東西?!闭纭兑蛟掍洝分兴疲s端在南,主簿在北,殿院、察院分坐兩側,席間更不得談笑。李翱在《勸河南尹復故事書》中論證了河南府府僚在會食之際,司錄在進來后應該站在什么位置、對判官諸司應該如何行禮的問題。[2]6420-6421所以崔元翰在談到會食時說它可以“由飲食以觀禮,由禮以觀禍?!薄?/p>
官署設公廚、建食堂,供群官會食,其首要目的自然是為了滿足官員的飲食需求,給官員以烹飪之養(yǎng)。
其次,為群官評議公事提供了機會。如前文所述,食堂之作,不專在飲食,亦有政教之大端,借會食的機會,官員商議政事成為慣例。柳宗元在《盩厔縣新食堂記》中寫道:“禮儀笑語,講議往復,始會政事之要。”亦即“由飲食以觀禮,由禮以觀禍福,由議事以觀政,由政以觀黜陟,則書其善惡而記其事,宜在此堂”。
唐代曾將律法條目刻在會食之所,《舊唐書》卷十八記載,唐宣宗大中四年(850)七月丙子,大理卿劉蒙奏:
古者懸法示人,欲使人從善遠罪,至于不犯,以致刑措。準太和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刑部侍郎高釴條疏,準勘節(jié)目一十一件,下諸州府粉壁書于錄事參軍食堂,每申奏罪人,須依前件節(jié)目。歲月滋久,文字湮淪,州縣推案,多違漏節(jié)目。今后請下諸道,令刻石置于會食之所,使官吏起坐觀省,記憶條目,庶令案牘周詳。[3]627
據(jù)此可知,唐文宗時期便將部分律法書于錄事參軍食堂,歲月茲久,文字湮沒。故大理卿劉蒙奏請將律法節(jié)目刻石置于會食之所,官員會食時便可以記憶條目、自我反省,有利于判案??梢?,唐代官員因會食,“遂以議政,比其同異,齊其疾徐”。唐懿宗時,虔州孔目官蔡詞立在《虔州孔目院食堂記》中對會食議政有一完整的總結:
凡在厥位,得不遵禮法舉職司,事有疑,獄有冤,化未洽,弊未去,有善未彰,有惡未除,皆得以議之,然后可以聞于太守矣。冀乎小庇生靈,以酬寸祿,豈可食飽而退,群居偶語而已。[2]8472
第三,群官會食可以增進僚友之樂。會食歸根到底是一種宴飲形式,僚友相聚會餐的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強同事之間、上下級之間的團結協(xié)力。柳宗元在《盩厔縣新食堂記》中提到,“筵席肅莊,籩豆靜嘉,燔炮烹飪,益以酒醴”,可以“獲僚友之樂”。
唐代官員會食的經費值得我們注意。官員會食依靠公廚,為維持公廚的運營,在京百司依靠中央財政撥出錢款作為本錢,稱之為“食本”,亦稱“食利錢”。《唐六典》卷六記載:“凡京司有別借食本,每季一申省,諸州歲終而申省,比部總句覆之?!保?0]194本句注釋中記載:“中書、門下、集賢殿書院各借本一千貫,尚書省都司、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御史臺、左右春坊、鴻臚寺、秘書省、國子監(jiān)、四方館、弘文館各百貫,皆五分收利,以為食本。諸司亦有之,其數(shù)則少?!笨梢娋┏前偎臼潮靖饔械炔??!笆潮尽敝皇枪珡N經營的本錢,各公廚可以自行放貸,以維持運營?!笆潮尽弊鳛楦呃J,具有增值功能,國家財政只需一次性地撥給京司定額食本即可。但京司“食本”通過“捉錢人”去出舉借貸,歲月日久,原額不免虧損,實利減少,造成“食料既虧,公務則廢”的后果。唐朝國家財政事實上也對京司“食本”進行經常性的添借。例如,唐德宗貞元四年(788),禮部尚書李齊運奏:“當司本錢至少,廚食闕絕。請準秘書省大理寺例,取戶部闕職官錢二千貫文,充本收利,以助公廚?!保?1]1677唐憲宗時,因“諸司食利錢,出舉歲深,為弊頗甚,已有厘革,別給餐錢”。[2]656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六月,戶部所上《奏酌量增減諸司食利錢狀》中記載:“放免諸司食利錢,每年別賜錢三萬貫文,充諸司公用。”[2]10101
唐朝地方公廚費用的措置則有變化。《通典》卷三十五記載,“外官則以公廨田收及息錢等,常食公用之外,分充月料”。其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外官的公廚費用雖然依靠“置本興利”,卻沒有單獨設“食本”的名目,而是從國家財政提供的“公廨本錢”的利息中撥發(fā)。唐朝后期,地方官公廚費用由地方自行籌劃,因而受地方財政的影響較大。唐后期各地的公廚多沿襲前期之制“置本興利”,但“本錢”須由地方財政添置,國家財政不作“添填”。[6]127柳宗元《盩厔縣新食堂記》中記載,新食堂建成后,“得羨財,可以為食本,月權其贏,羞膳以充”,便是例證之一。
公廚財物是公家財產,私人不得侵奪。唐高祖武德四年(621),竇軌入益州,嘗其家奴“取漿公廚”,竇軌命斬其家奴以“明法”。唐僖宗時,蕭仿出為廣州刺史、嶺南節(jié)度使。一日家人突發(fā)疾病,需要用烏梅,其屬下便從公廚取來,蕭仿“知而命還,促買于市”。[3]4482
唐代官員會食起源于唐太宗時,此后漸趨于制度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從京城百司到地方州府都設有公廚,為官員提供膳食。京城百司依靠中央財政撥出錢款作為本錢,地方公廚經費來源則有變化,原本是從國家財政提供的“公廨本錢”的利息中撥發(fā),唐后期公廚費用則由地方財政自行籌劃。第二,官員會食有特定的場所。宰相會食于政事堂,京城百司官員會食于本司公堂,地方官員多在食堂進行會食。第三,會食有具體的禮節(jié)要求,通過會食時的禮節(jié)來教導百官遵守統(tǒng)治秩序。第四,官員會食帶有比較強的目的性。官員共同進餐之余,可以同商政事,也能增進僚友間的關系,可謂一舉三得。
由此可見,官員會食制度可以算作盛唐政治制度的外延?;蛟S正是由于官員會食產生的積極作用,宋朝才沿襲了唐代的官員會食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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