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紅
(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先秦典籍中的羿,有多義、豐富的形象?;蛉纭痘茨献印分?,歌頌其救濟民危的崇高精神、勇敢無畏的英雄氣概、彎弓善射的卓異本領(lǐng):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1]
或如《左傳》中,譴責其荒唐淫亂、仗憑武力、不事修德的低劣品質(zhì)和行為,以陳古刺今: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因、熊髡、龍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己相。浞行媚于內(nèi),而施略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外內(nèi)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澆及豷。[2]
或如《離騷》、《天問》中,混淆遠古天神羿與有窮后羿,針對前者之“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嬪”[3]與后者之“冒于原獸、忘其國恤”[2]而皆“亂流鮮終”的結(jié)果采取了同樣的批判態(tài)度。這種神性之羿的完美與人性之羿的弱點相交織而產(chǎn)生的歧義性,是羿神話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羿意象的增殖與變形,更是歷史因素和意義的多重累積。
明清時期,羿神話的豐富性似乎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和重視,更遑論為之添加新的素材,注入新的內(nèi)涵。羿神話就像一段被凝固、封存的久遠往事,只是羿曾上射九日的偉績以及代夏自立的惡行被反復提及;而作家所持態(tài)度也異常鮮明,對前者是褒頌贊揚,對后者是嫌厭批判,但皆止于重復性的論嘆,沒有對羿的形象與故事給予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
貝瓊《志古齋記》:“射莫善于羿,而天下不能皆羿也。”
方孝孺《深慮論三》:“天下之弓不能必其良否,惟羿之弓不問可知其良,以其善射而擇之精也?!?/p>
茅坤《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倕工于為弓,而言天下之善射者必曰羿也?!?/p>
錢謙益《放歌行贈櫟園道人游武夷》:“共工觸頭折天柱,后羿矯矢摧陽烏。”
陳景元《蹴球行》:“后羿彎弓九日沉,宜僚運掌雙丸擲?!?/p>
馮譽驥《雜詩》(六首之一):“所以古夷羿,仰射雕弧彎?!?/p>
以常人無法企及的射落九日之功稱頌羿善射之能,然平淡無奇的語氣中透露出來的情緒卻體現(xiàn)不出絲毫的激動與振奮,而顯得波瀾不驚,似乎就是在描述一件久已知曉、習以為常的事情,根本無法觸動作者內(nèi)心的崇敬、仰慕之情。這一點在戲曲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以致出現(xiàn)了較為程式化的用法和句式:青年男女私相傾慕、愛戀,商定海棠花下之約,渴望在夜晚私見、幽會,往往以能得羿之弓而射日來表達男主人公那種希望白天盡快過去、夜晚早些到來的急切心情。這以《西廂記》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雜劇》中張生的一句說白最具代表性:“無端三足烏,團團光爍爍;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輪落?”[4]此句又見于《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第二折和《?梅香騙翰林風月》第三折中,乃是借陳世英、白敏中之口說出,都是表現(xiàn)小生苦等小姐、期盼盡早天黑相會的焦灼之感。甚至在《二刻拍案驚奇》、《九尾龜》等明清小說中,也出現(xiàn)了《西廂記》中此句說白,只是文字上稍有差異而已。也許正如明董份在《領(lǐng)南平冦碑》一文中所論:“諺言:雖有烏獲不能以一手舉雙鼎,雖有后羿不能以一矢殪兩狼,言敵多則難為力也?!盵5]這是反用羿射藝超絕之意,卻恰好說明羿之善射的技能與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固化為“諺言”的形式成為人們最熟悉不過的表意語詞,當然也就失去了能夠觸動、激發(fā)言說者情感的魅力。
在明清時期,對羿射日除害的功業(yè)大加描繪和渲染的作品,《開辟演義》[6]是一定要提及的。小說一共寫了兩個羿,第一個羿是帝堯時的英雄平羿,第二個羿是夏太康時的野心家羿,而技藝超凡、立業(yè)建功的正是平羿?!皡s說堯帝一日設(shè)朝,文武山呼畢,兩班侍立。正值炎夏,天上忽然有十日并出,照地若火,禾稼干熇,草木焦枯,百姓驚惶?!眻虼篌@,親自拜禱、乞祝多時,“次日早朝,見日依然”,不禁“嚎啕大哭”?!坝幸晃涑迹掌矫?,現(xiàn)為護駕大將軍,見帝悲慘,出班奏曰”,“臣雖不才,能開千斤之弩,待臣來日于御教場射之,看其如何,又作區(qū)處?!薄皥虻勐勽嘀裕乇飨病??!按稳掌矫鳎弁俟倬阒痢苯虉鲅菸鋸d,“只見羿全身披掛,左帶千斤硬弓,右插狼牙鐵箭,結(jié)束威風,打扮整齊,坐一匹白駿馬來至御營”,羿叩首謝恩之后,“飛身上馬,左行三轉(zhuǎn),右走三遭,指定一箭射去,只見天上光閃閃落下一日于水中,大響一聲。帝與群臣、三軍百姓俱驚得呆了。羿見射下一日,精神倍增,東走西馳,連射八矢,八日皆落水中,只存一個日光。羿射得性起,將那真日亦連射三矢,端然不動?!眻蛞娬嫒丈渲宦?,急忙命平羿止射,待平羿下馬見堯,堯大喜過望,排駕回朝,“登殿宣羿封為落陽侯”。這一段繪寫,雖然文辭粗略簡約,卻自然渾樸,頗有聲色。隨后,又有大風、猰貐、封豨、修蛇相繼為害,平羿將之一一剿除:“風從東方來,吹之甚亟,民屋皆倒,拔術(shù)揚沙,半日不息”,平羿領(lǐng)旨出朝,“被其抵散,以分其勢,遂不似前為害矣?!庇墒秋L害盡除;“今洞庭有獸,名曰猰貐,高五尺,長一丈,橫行地方,食人食畜;又桑林鳳陽有獸,名封豨;又嶺南有修蛇,長三五丈者,皆為民害?!逼紧嗌龓ぃc一萬人馬,三軍各帶鉤鐮長槍、強弓硬弩,不數(shù)日來至洞庭地方。令“三千人各用鍬鋤于山路平坦之處挖下一坑,約長十余丈,闊四丈,深三丈,限二日完”,再令“三千人各帶干草一束,亦限二日完”,又令“三千人破木成牌四百面,高八尺,闊三尺,牌后釘鐵圈八個,以便手擎,亦限二日完”。只等猰貐一出,以草虛鋪坑上,待其跌落坑中,急用矢頭涂抹毒藥之弓弩射之,而后“鐃鉤搭起,以繩索捆縛”,由是猰貐害除;“遂起馬至桑林”,平羿令兵卒亦于平地開一深坑,其上虛鋪雜草,拋食勾引,將封豨誘至坑邊,隨即跌入,被眾兵亂槍戳死,由是封豨害除;“徑領(lǐng)兵前至嶺表”,令“三千人各身穿鐵甲,腳穿鐵靴,手執(zhí)長刀,宰豬、犬、雞等肉,以毒藥酒浸三日,外又將毒藥拌香油麻面炒熟各肉”,以肉香惑蛇食之中毒而死,由是修蛇害除。小說對平羿鏟滅四害經(jīng)過的描寫質(zhì)樸而天真,不夸飾,不張揚,卻自有一股渾厚、武勇的力量包蘊其中,一個勇敢、矯健、剛猛的平羿立時躍然目前。
明清以來所刊刻的多部歷史演義小說中都附有大量與正文內(nèi)容相應的版畫,而關(guān)于羿射日除害的事跡常常是表現(xiàn)的重點。上文所述《開辟演義》之明崇禎間刻本中就載有一幅“帝堯命羿射九日”圖,[7]畫面左上方繪有九輪太陽灼灼發(fā)光,眩目耀眼,右側(cè)偏下方有兩位高大、壯碩的武士全副武裝,執(zhí)旌揚幡,巋然挺立,正仰首望向九日。右下角處兩名士兵一擊鼓一吹號,背向而立,雖然看不到表情,但是從其背影的勁道和力量,亦可感知其精神緊張、情緒激昂的程度。畫面正中偏左下處,一匹健壯的高頭大馬正飛揚四踢作奔突之狀,馬鬃迎風翻飛,馬尾則在迅猛的前奔中束成一束,高高翹起。羿掛甲披氅扭身騎跨于馬背之上,弓已拉滿,箭在弦上,仰面直視炙烈的太陽,面部線條凜然堅毅,誓要將之射落殆盡。圖畫整體展現(xiàn)了羿開弓放箭那一瞬間蓄勢待發(fā)、自信滿滿的情態(tài),在勁健之力中突出了陽剛之美。若將此畫與文字表述對讀,正可見出羿之英雄氣概和風采。此外,在《盤古至唐虞傳》之明萬歷后書林余季岳刊本中載有一幅“南方鑿齒與羿大戰(zhàn)”圖,[8]在《列國前編十二朝》之明萬歷三臺館梓行本中載有一幅“平羿射日”圖、一幅“平羿斷修蛇”圖和一幅“平羿于教場連射下九日”圖,[9]刻畫角度大體一致,都是突顯了羿建立偉大勛業(yè)的氣魄之壯美。還要特別提出的一幅畫作是清蕭云從所繪五十四幅《天問圖》中之“彃烏解羽”圖,[10]蕭氏繼承了宋以來圖繪、刻印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而加以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加之由徽派名手湯復進行鐫刻,可謂相得益彰,使圖幅成為中國版畫史上的杰作。羿巍然立于畫面中央,身著厚重的盔甲戰(zhàn)袍,腰胯箭囊,正彎弓向日,控弦待發(fā),腳下已有兩只被視為日精的陽烏落地,簡潔素淡的筆法中卻透出剛健威猛之勢,彰顯深沉雄渾的力度與美感。張繡璧贊其“極古今名象之微,天地事物之變”,而令“觀者疑胸頓開,饑目得飽”,并非溢美之言。據(jù)蕭云從《天問圖》自敘和跋所稱,其作畫的動機在于“感古人之悲郁憤懣”,但是畫家目擊時艱,感慨系之的心情于畫作中也是清晰可見的。將屈原筆下的羿以構(gòu)圖的形式生動再現(xiàn),在深刻表現(xiàn)屈原的思想與《天問》的主題的同時,又何嘗不是表現(xiàn)了明清時代文人心中、筆端的羿的形象和風貌呢。就此而言,這一幅“彃烏解羽”圖在其自身的美學價值而外,更具有了社會文化的價值。
對除害英雄之羿的頌贊,并不妨礙明清文人對篡逆罪臣之羿的嫌惡與鄙棄:
楊一清《未至府谷得山西胡憲副源梁詩先是予與源梁約保德府谷為渡河之會源梁先至以詩來速和韻答之》:“人可勝天理則然,古有堯湯非羿奡?!?/p>
趙時春《送方太仆致仕序》:“而振頹風,顧瞻叔季、羿浞、操莽殞元朽骨之墟?!?/p>
宋儀望《秋泛使君湖詩序》:“《五子之歌》讀之使人悽惋流涕,未幾遂有后羿之事,乃知自古君臣慄慄危懼,若墜深淵而不敢以一日自逸?!?/p>
劉基《吊諸葛武侯賦》:“彼狂猾之縱悖兮履羿莽以滔天,亂倫汨典兮流毒為淵夏?!?/p>
或羿、奡并提,或羿、浞同舉,對羿不守臣節(jié)、篡夏而立的失德行為大加撻伐,并與堯、湯這樣的圣主、賢君并列,更凸顯了羿不能佐國扶危、匡濟君難卻忤逆犯上、以臣奪君的罪惡。尤其是將羿與王莽歸為一流,嚴厲譴責其以狂猾、奸邪之性悖道德、亂人倫的滔天罪行,無操無節(jié)之流毒危害甚為深遠。
相比于詩文中一味的鞭撻和責難,《開辟演義》與《有夏志傳》兩部小說充分發(fā)揮了其善于敘事的文體優(yōu)勢,對歷史化的羿性格之發(fā)展、形象之演變作了精彩而富有想象力的敘寫,將一個豐滿、立體的羿呈現(xiàn)出來。《開辟演義》中的第二個羿是根據(jù)《天問》、《離騷》、《左傳》等作品中對有窮國君后羿的一點簡單記載而鋪敘、引伸出來的:“卻說后羿,慕唐堯時射日之羿取名,膂力絕倫,亦善射第一。每有跋扈不臣之心,見帝啟賢明,無隙可乘?!焙髞怼疤禐榫?,不恤國政,天下諸侯朝與不朝,貢與不貢,六卿奏治之不聽”,又“不理國政,一出獵,十旬弗歸”。后羿見太康荒淫,借其“畋獵于洛水之表,詔后羿權(quán)朝”的大好時機,“同百官距河,阻住圣駕”,并宣先王圣諭,不令其回國,直至逼迫太康脫下龍袍,交出皇位,方才開城。后羿同群臣推太康之弟仲康即天子位,不想仲康見后羿權(quán)威,恐其獨專兵權(quán)而有變,“知余胤忠貞,封為胤助侯,以掌六師,收羿兵權(quán)”。此舉令后羿懊恨于心,卻不敢聲言,只得含忍而已。仲康病逝而立帝相,后羿設(shè)計迫使帝相遷都商邱,而其時又以禮聘四賢羅武、伯圉、龍圉、熊髡在府為謀士,與之商議“欲興兵半路弒帝相”,四賢皆曰不妥,后羿悶悶不樂。有二佞臣寒浞、伯明知其心事,以言挑之,“趁今商邱王都未定,民心未安,乘其動搖之際,便中殺了帝相”,后羿聞言,“滿心大喜”。結(jié)果,三人合謀騙帝相巡狩,在途中以毒酒將其鴆死。后羿反兵入朝,改國號曰有窮,封寒浞為相。不想“浞妻行媚于內(nèi),乃納宮中人,施賂于外,愚弄其民”,“欲生食羿肉”,“羿不知也,以聽寒浞為腹心,不修民事”。寒浞奏請后羿出獵窮門之郊,陰令眾百姓各持刀槍,向前迎來,不容分說,殺后羿并“將羿尸碎割烹之”,又捉其子太澆,以亂刀砍死。“寒浞見后羿父子俱亡”,回入朝中,“國號賂平,以羿妻為后”,“日與伯明飲酒為樂,夜則淫亂宮庭,不理朝事”,后為少康所滅。小說以平實的語言,白描的筆法,將后羿得勢前之陰險、狠毒,得勢后之驕縱、狂妄,以及毒殺仲康時之殘忍、兇狠,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過后羿也因“人以群分”之故,寵信邪佞之徒而終為其所害,落得個不得善終、同歸于盡的悲慘下場,也算是對后羿最嚴厲、最痛快的懲罰了。
《有夏志傳》[11]也以很大篇幅對歷史之羿作了描繪,大體上是沿著《開辟演義》中第二個羿的形象展開的,但是其中又融合了英雄之羿的一些突出特點和光輝作為,雖然文詞與技法上仍顯渾樸古拙,但是卻真真實實的把一個“從忠臣、被迫害者發(fā)展成為一個再三想奪帝位、能忍自修的有道之士,終于在奪取了帝位以后,又為自己的親信所害”[12]的野心家羿給活脫脫的樹立起來了?!斑@羿不是唐堯時之羿,因如羿善射,故名之曰后羿?!薄棒酁槿松裼缕婕?,生得身長丈五,一手舉千鈞,射發(fā)無不中?!碧狄娖溆腥绱耸侄?,大喜,待其甚厚。然“后羿見太康終日飲酒,不理政事,與其臣下道:‘主上待我恩擢不次,我蒙厚恩,思有以報君王。今君王聽彼奸佞全不以天下為念,異日身危國亡,天下人也道我后羿共是一個諂媚之臣。我后羿卻也是個大丈夫,做事也要出人頭地,使天下的人懼仰,豈同他一輩小人行徑。不如私自逃往別方,不回有窮國,免他來尋,過了幾年,看他如何,然后輔他成個好人主。’”此時后羿不僅是一個忠臣良侍,還頗有氣節(jié)與抱負,不屑于與奸猾、讒佞之徒為伍。于是后羿騎乘四耳神馬環(huán)游三島去了。再次回到夏都,“太康大喜”,“封羿為冀州牧”,并“賜彤弓素矰”,得到重用?!爸粸樘翟瓕櫟氖俏溆^,那奸諛小人見了后羿得寵,便生妒忌,日夜向太康身旁閑言冷語譖后羿,言后羿自道他‘才藝功能天下第一,神圣之人,為何不作天子!’太康遂怒奪后羿職,放之歸有窮國?!睔w途中遭到武觀所派共工的追殺,后羿將之殺敗,“乃忍忿自修于國”。后來太康再要奪取其幽州之封,“后羿激怒,欲興兵攻太康”,經(jīng)賢臣武落羅伯諫阻,才勉強止兵。再后來太康“會獵于洛水之表,四閱月而不歸。陽翟之士民謀亂。有窮羿聞之,率其徒眾千余人,來定有夏?!濒嗨鞊?jù)夏都,取武觀及共工等人盡殺之,“將收太康之宮嬪,而害其宗族親戚”。又經(jīng)武羅伯等及時勸諫而“率有夏之民迎太康于河”。終太康之世,后羿“年年思量自為天子,只是當不得四賢遞相諫勸。也因羿原有一股剛氣英風,故亦能從善?!弊酉酁橄木?,后羿在率兵征服九夷的途中,連續(xù)收了逢蒙、寒浞二人為心腹,無事不與之商議。逢蒙亦為善射之人,但見后羿的射技有如神助,使之驚駭、折服,內(nèi)心卻極為憤憤不平,“每一番駭服,即有一番暗恨:如何我技只不如他,若無了他,我便是天下第一人也”。寒浞冷眼旁觀,既明了后羿要取子相而代之的野心,又看破了逢蒙外服內(nèi)妒的奸偽,在幫助后羿斬殺子相而奪得君位的同時,又拉攏逢蒙欲假其手再除后羿,以便對鶴蚌相爭作壁上觀,從而盡收漁翁之利。二人一拍即合,馬上密議奸計,騙后羿狂飲大醉,暗中派人乘機突發(fā)急矢貫穿其咽喉。“既中矢,猶能大呼曰:‘必逢蒙也?!仡^見浞曰:‘必是汝謀也!養(yǎng)奴仆者如是,悔不用五臣一子之言,致有今日!’遂自拔箭氣絕而死?!敝挥辛攘葦?shù)語,卻是一段非常出彩的文字。后羿就死,其言也善,能人之智仍在,對害己之人之事瞬間即已了然于胸,只是這種清醒來得太遲了,縱然心中悔不當初、悵恨無限,卻也回天乏術(shù),再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一個“自拔箭”的動作中,飽含著多少懊悔、羞愧、憤怒與怨恨的復雜情緒,與其說這是針對逢蒙和寒浞的,毋寧說這是后羿針對自己的。最終選擇了自我了斷,是自省后的決絕,也是對篡逆子相的補償,就讓關(guān)于后羿的一切興衰恩怨都隨著其身體的消亡而灰飛煙滅吧。
有趣的現(xiàn)象是,明清文人盡管對以下犯上、未盡人臣之道的羿滿懷譴責、批判之意,可是面對逢蒙陰謀殺羿的事情,對羿又不禁充滿了同情和憫惜:
方孝孺《題王氏述訓后》:“師弟子之教不立世之學者,一變而為陳相,再變而為逄蒙,由蒙而變,不至于羿之為不止也,其漸豈不可畏哉?”
岳正《贈梁先生助教國子序》:“君臣主義,父子主恩,恩義兼主者,師生也。先生不作大道就晦君臣之際,輔以典刑,而或者罹刑以傷義。父子之間本乎天性,而或者違性以賊恩,彎弓而向羿,操戈而叛,何者?又何足怪哉?!?/p>
張元默《題瓶社詩錄后》(三首之二):“官拜司農(nóng)媲昔賢,龍蛇起起厄辰年。文章忠孝傳千古,射羿逄蒙愧九泉?!?/p>
從尊師重道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君臣之間以義為主,父子之間以恩為主,而兼主恩與義的則是師生關(guān)系。逢蒙向羿學習射藝,習盡羿之技能,不思回報授藝之恩,卻想到天下惟羿逾己而彎弓向羿,操戈而叛,這是何等的無情無義。所謂一日為師而終生為父,父與子本乎天性,當有愛護、有敬重,而逢蒙以怨報德,如此忤逆歹毒,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明清社會是儒家綱常禮教熾盛的時代,尊卑有分、長幼有序、不得悖禮僭越的倫理道德嚴格規(guī)范、約束著文人的思想和言行,以守道尊禮為評價標準,符合者即推贊,違背者即貶斥。所以對羿的篡權(quán)自立之舉要給予討伐,而對羿慘遭逢蒙所害的不幸結(jié)局深表惋惜。毀與立的態(tài)度全在一個“禮”字,而事件本身是否為羿的行事與遭際的意義反而被大大削弱了。
毫無疑問,羿神話移位為文學的創(chuàng)作素材之后,在明清之際是徹底的萎縮、衰落了,對羿的故事和形象非但未見任何有新意的創(chuàng)造,恰恰相反,羿神話原有的內(nèi)容也被逐漸簡單化了,最后凝固為兩個文學的意象,即善射的英雄之羿與篡逆的歷史之羿。就展演的豐富性而言,羿神話顯然不夠多姿多彩,但就流傳的持久性而言,也許被定格為一個符號或者被習用為一個典故的羿的故事和形象反而具有更為頑強的生命力。毋庸諱言,比之于那些早已衰退消歇、湮滅無聞的上古神話,羿神話歷經(jīng)幾千年滄桑歲月的淘洗最終完成了向文學的移位,而成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膬?nèi)容,這便是羿神話之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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