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標[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 江蘇 常州 213003]
《蘭亭集序》筆意疏曠淡宕,漸近自然,如云氣空 ,往來紙上??v觀其解讀史和接受史,論者大都推崇文本著眼點在“死生”二字①。然而,筆者妄以為“死生”二字不若“俯仰”二字更能提綱挈領。
“俯仰”的動作性和“觀察”的視覺性的融合成為一種觀照宇宙天地、自然萬物,審視自身的直觀體驗?!案┭觥敝H,節(jié)奏感和距離感的產(chǎn)生使得日月星辰、山川秀色、天地和人倫秩序的美皆為魏晉士人所識鑒,主體的審美潛力因自然之理與主體之性的溝通得以釋放。至魏晉時期的“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觀察”便具有了美學意義上的審美觀照意味。在王羲之的眼里,自然景物不再是一種游離于主體之外的異己力量,也不僅只作為玄學家們闡釋義理的附屬物,而是有靈性,能與人這一主體心智溝通的實體。因此,“俯仰”觀照下的自然滿富一種親切的情感。誠如王羲之所言:“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p>
人是在對象性的宇宙天地、自然萬物的參照系統(tǒng)中確立自我的。在對自然的“俯仰”過程中,主體一方面激活了自然的新生命,即所謂山的沉穩(wěn),水的靈動,一靜一動,鐘靈毓秀,化仁化智,香遠溢清;另一方面感悟到了自我的物理生命,升華了精神生命的境界,純粹了良知與性情;再次,因“互滲律”的參與,自然與人的交互感應作為根深蒂固的集體表象(亦即集體無意識),一代復一代地積淀在人們的心理底層。在主客二分的世界里,“俯仰”既是在感性直觀基礎上的審美觀照,也是在體察萬物的過程中的省視自身,更是在物我冥和的狀態(tài)中的精神“遠游”。當古人選用“俯仰”來觀照宇宙天地、自然萬物的時候,主體所進行的是一種動態(tài)的審美:首先是主體視覺的“俯仰”,強調(diào)視覺的前后上下運動來獲取對象的形象美感,即動態(tài)的觀照;其次是主體的心靈“俯仰”,強調(diào)精神的升華和超越,即在對象世界的感性形態(tài)本身——“像”的呈現(xiàn)的基礎上,獲得豐富多彩的感性形態(tài)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共有特征——“象”,從而進行超越感性形態(tài)本身某種普遍的、永恒的“相”②的抽象。至此,中國人內(nèi)心深處潛在的美感行至魏晉才被“俯仰”賦予了完整的審美特質,并以其獨立的審美價值推動了當時的審美活動。主體用觀察的直覺“引吸無窮空間于自我,網(wǎng)羅山川大地于門戶”③,用心靈的“俯仰”來觀照整體生命,用“自得”的氣度來超越現(xiàn)實苦惱與死生?!案┭觥敝H,主體的宇宙意識、空間意識、生命意識以及“近取身”“遠取物”的姿態(tài)既與原始思維關聯(lián),也彰顯著中國人審美世界和合共融的詩性智慧。
魏晉以降,玄學甚隆,無論是高揚政治理想、哀嘆人生短暫、滿富強烈個性和濃郁的悲劇色彩的“建安風骨”,還是崇尚自然反對名教,揭露禮教的虛偽,表現(xiàn)政治重壓下的苦悶與抗議的正始之風,以至晉宋之際,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掘出詩意,并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的陶淵明,他們的詩文中都頻繁出現(xiàn)“俯仰”二字?!短m亭集序》也不例外。“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既是主體綜合運用視覺、思維、情感等社會器官來摹寫宇宙生命的節(jié)奏,也體合著主體的情感波動,更反映出整體生命④的和合的運動軌跡。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古人敏感于生命的有限,如何能夠超越有限達于永恒便成為世人追求的理想,從知性角度而言,面對時間的流逝、空間的轉換,人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的,“齊彭殤”只能是“妄作”。因而,“中國文人生命的危險和心靈的苦悶,無有過于魏晉,然而他們卻都能在多方面找著慰安,或是酒色,或是藥石,或是音樂,或是山水,或是宗教,這些都是他們靈魂的寄托所。”⑤想必蘭亭集會中的名士也難以逃脫對生命的憂思,對人生的悲嘆。當然,士人們仰觀俯察“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時,“遇物觸景之會,勃然而興,旁見側出,才氣心思,溢于筆墨之外”。⑥更何況又有“曲水流觴”這種充滿詩性智慧,高揚生命情調(diào),深富美學意蘊的生存范式。
作為生命意識的“俯仰”是一種微妙的精神活動,它的實現(xiàn),既有賴于審美主體對宇宙萬象的“俯仰”,又要求審美主體體合到宇宙天地間的陰陽、虛實的生命節(jié)奏,“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⑦,在宇宙天地中“俯仰自得”,躍入自然萬物的節(jié)奏里去“游心太玄”。從這一意義而言,“俯仰”體現(xiàn)了主體生命對宿命的掙脫,對塵世羈絆的決絕,對長生不死的期盼以及對主體物理生命的徹悟。此舉稀釋了時光易逝、人生苦短帶來的痛苦,其間物理時空趨向和諧,生命的憂患意識得以消解,在肉體長生的追求中實現(xiàn)了主體的精神自由。
永和九年上巳節(jié),王羲之與謝安、孫綽、支遁等名士共四十一人在蘭亭集會,舉行禊禮,飲酒賦詩。此舉在追尋自然山水,并在山水中安放人生的做法可以說是魏晉時期的審美風尚和美學思潮的主流。誠如徐復觀先生所言:“到了魏晉時代,主要是以山水為美的對象,追尋山水,主要是為了滿足追尋美的要求?!雹嘧匀灰呀?jīng)作為一種“盡意”的“語言”,由“現(xiàn)象”層面的“欣賞”升至心靈的“俯仰”。當流連于自然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時,魏晉士人以宇宙的最高本體作為追求的目標,希望自我與本體合而為一,升華到某種精神境界,用來安身立命,與苦難的現(xiàn)實相對抗。他們追求的本體就是自然?!案┭觥弊匀簧剿?,陶然忘歸,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溝通中,體悟人生的真趣,這是真正富有詩意的人生?!案┭觥敝H,前后高低空間距離的產(chǎn)生、遠近空間意識的積淀是獲得自然美的一個先在條件,而自然美恰恰是人從自身角度觀照的結果:“我們心理上的空間意識構成,是靠著感官經(jīng)驗的媒介。我們從視覺、觸覺、動覺、體覺,都可以獲得空間意識?!雹嶙匀幻朗怪黧w不僅發(fā)現(xiàn)自然的美,在身體感受的對象性揭示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主體是自然美的真正根源。主體從自身的生命感受出發(fā),灌注情感、寄寓深意,外在的顯示為李澤厚先生所謂的人的實踐活動的“積淀”,內(nèi)在的則是人們基于自身生命精神對自然進行的“取予”。這樣的自然不再是單純客體的對象物,而是屬于人類身體美以及在此基礎之上凝聚而成的審美意識。
因而,“俯仰”并非單純地強調(diào)作家在藝術構思活動中從書本中去體悟宇宙,更重要的是講“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的“神思”?!案┭觥笔且环N想象運動,是“物我互觀運動,不是思緒的具體展開,而是深層生命意識的涌動”,作家可以超越具體的時空限制在無限廣闊的背景中囊括宇宙天地、自然萬物,并將自我的主觀情思與精神灌注其中,從而獲得極大的精神自由。有些時候,“詩人雖不必直用俯仰字樣,而它的意境是俯仰自得,游目騁懷的?!雹?/p>
《蘭亭集序》的前一部分主要是敘事、寫景,先敘述集會的時間、地點,后一部分,筆鋒一轉,變?yōu)槭闱?、議論,由欣賞良辰美景、流觴暢飲,“俯仰”之際,卻“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樂與憂、生與死,作者喜極而悲,文章也隨其感情的變化由平靜而激蕩,再由激蕩而平靜,極盡波瀾起伏、抑揚頓挫之美。綜前所述,“俯仰”二字涵蓋對自然宇宙和心靈世界的雙重探求?!案薄把觥敝g,自然美被作為獨立的美學范疇受到普遍重視,自然也成為了人的生命本體和精神自由的象征?!案┭觥辈粌H成為一種獨特的觀察視角,同時還被廣泛地運用于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如表示善于周旋應對的“進退俯仰”、“俯仰應答”等。縱觀中國文明發(fā)展史,魏晉士人對“俯仰”這兩個字深情飽滿、一往而深,將其含義理解得深刻和新穎,將其闡發(fā)得淋漓盡致,而其中蘊含的則是人化入自然后所獲得的極大的精神自由。
總之,魏晉士人從單純的視覺“俯仰”中體悟到宇宙天地、自然萬物的美,并從自然美中追尋人生意義的某種確證,在對象性的心靈“俯仰”中提升并寄托人文精神的覺醒和獨立個性的張揚,促成“人的自覺”?!案┭觥本裨趯徝乐黧w與宇宙天地、自然萬物的整體生命的交融互滲、和合共融中,強調(diào)“觀察”的動態(tài)審美和“遠近取與”的詩性智慧,從而促成魏晉時期“審美的自覺”。魏晉時期的詩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運用“仰觀”、“俯察”對宇宙天地、自然萬物進行多角度、深層次的觀照和把握,在藝術構思中強調(diào)情感的灌注與靈感的參與,充分重視心靈“俯仰”的作用,突出創(chuàng)作中熔鑄審美特性的問題,促成“文學的自覺”。
① 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古文觀止》,中華書局1959年9月第1版,第287—288頁。
② 駱冬青:《形而放學——美學新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頁。
③⑨⑩ 宗白華:《中國美學史論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第266頁,第77頁。
④ 整體生命——宇宙天地間的人與所有自然生命體都是一個共通的整體,其間生命結構與社會結構異質同構的狀態(tài)?!案┭觥本裾侵黧w生命對宇宙天地、自然萬物的生命的情感和美學觀照,并與之處于和合交融、交融互滲的狀態(tài),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謂“‘荷葉藕,滿塘轉’互相因依,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⑤ 劉大杰:《魏晉思想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頁。
⑥ 郭紹虞:《原詩·外篇》,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7頁。
⑦ 王先謙、劉武:《莊子集解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14頁。
⑧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