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仲庚
李長廷先生的中篇小說《爺爺?shù)耐勇荨?,乍一看以為是一篇童話故事,這不僅是因為作品的題目像童話,更因為作品一開始就將爺爺與孫子繼祖的關(guān)系渲染得很濃:“繼祖小時候一直生活在爺爺?shù)姆諊?,腦子里經(jīng)常有爺爺?shù)挠白?,耳朵里?jīng)常有爺爺?shù)穆曇?,肚子里裝滿了爺爺?shù)墓适隆保荒酥劣凇靶r候從睡夢里醒來,經(jīng)常把老爸當成爺爺,爺爺爺爺?shù)亟袀€不?!?,“可見爺爺是深入到小繼祖的心靈里了”。爺爺與孫子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渲染得如此濃烈,接下來當然就是切題:爺爺小時候是怎樣玩陀螺,然后又怎樣影響到孫子的童年生活。這樣,一篇童話故事的構(gòu)架也就出來了。
然而,這只是我們按“常理”進行的推測,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往往是既在“常理”之中,又出“意料”之外,這也是該作品在故事情節(jié)安排上的獨特匠心。
首先,從“常理”來看,爺爺小時候的確是一個“陀螺王”?!盃敔斖嫱勇萃娴霉郑茏笥议_弓,左手玩了右手玩,陀螺在他手下時而轉(zhuǎn)成一朵花,時而轉(zhuǎn)成一個漩渦,人家的陀螺只要一攏邊,便是死木頭一坨”;因此,“鄰近幾個村子,同輩人中,沒有哪個是爺爺?shù)臄呈帧?。爺爺玩陀螺已?jīng)玩得“怪”了,但更可“怪”的是玩陀螺竟把自己玩成了風水先生,并且“在地方上鬧騰得小有名氣”,這就出乎“意料”之外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情節(jié)轉(zhuǎn)換,在作品中至少還有四處:父子矛盾的轉(zhuǎn)換;祖孫矛盾的轉(zhuǎn)換;看地職業(yè)的轉(zhuǎn)換;陀螺的轉(zhuǎn)接。這些轉(zhuǎn)換或轉(zhuǎn)接,不僅增添了作品的可讀性,強化了藝術(shù)魅力,更重要的是引發(fā)了讀者的思考,給人以無盡的回味。
父子矛盾的轉(zhuǎn)換,其實是一個從疏離到回歸的過程。作品的開頭,老爸對爺爺是那樣地崇敬:“爺爺是老爸眼里的神仙”,即使是到了深圳,也是“帶了爺爺一塊來的”,使得爺爺成了“這個家庭中無處不在的影子,睜開眼睛看不見爺爺,閉上眼睛爺爺就在身邊”,因此,“老爸給一飛的印象,好似他是為爺爺活著,是爺爺生命的延續(xù)”。如此崇敬爺爺?shù)睦习?,他?yīng)該就是爺爺?shù)乃枷牒褪聵I(yè)的最好繼承人。但接下來的故事卻恰恰相反,年輕時的老爸,不僅不愿繼承爺爺?shù)氖聵I(yè),而且還把爺爺視若生命的看地秘笈偷了出去,交到了“大隊部幾個屁事不懂,卻見什么都不順眼的年輕人手里”,這些“年輕人目光里充滿了仇視,拿神龕上的古舊木雕撒氣,拿縣城文廟內(nèi)的孔子牌位和石雕撒氣,拿所有經(jīng)過了歲月洗禮的一切撒氣,一定要將它們砸個遍體鱗傷才肯罷休”——在這種背景下,老爸偷秘笈首先是一種自我保護:“老爸那時因為爺爺?shù)膯栴}受到牽連,一天到晚蔫蔫的,抬不起頭,于是想方設(shè)法往那幾個年輕人身邊靠,手之舞之想出風頭”;當然,“出風頭”還在其次,更要緊的是擔心“那些個破紙片藏著掖著分明是給家里惹禍”。自我保護是生物的本能,或許無可厚非,但老爸的自我保護卻是以出賣爺爺為前提的,這就超出了人類最起碼的道德原則。讀到這里,作者前文對老爸所渲染的虔誠的孝子形象,便轟然坍塌了。不僅如此,老爸表面上對爺爺是唯唯諾諾,骨子里對爺爺交代的事情卻是不屑一顧。文革時他把秘笈偷出去,或許有被逼無奈的因素,文革后他把秘笈輕易地借給“跳叔”并且不再收回,這就純粹是對秘笈的輕視;而且,爺爺讓他轉(zhuǎn)交給繼祖的陀螺他也沒有轉(zhuǎn)交,而是埋進了爺爺?shù)膲災(zāi)?;甚至,連爺爺自己看好并花了幾年功夫自己掘好的墓地,如果不是叔公的阻止,他也會賣了出去。這一切足可說明,老爸當時的想法就是要斬斷與爺爺?shù)穆?lián)系——不僅是他,連繼祖也不能有這種聯(lián)系。然而,爺爺并不只是一個家庭成員,他所代表的是一種有著悠久歷史和廣泛影響的文化傳統(tǒng)。傳統(tǒng)像一條河,“抽刀斷水水更流”,當傳統(tǒng)回歸,跳叔憑借爺爺?shù)拿伢旁俣蕊L光鄉(xiāng)里時,老爸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懺悔。跳叔說:“這世事啊,誰能料到呢?!逼鋵崰敔斣缇土系搅耍@是爺爺?shù)淖孕?,更是傳統(tǒng)本身的力量,不管跳叔、老爸他們當年是如何地仇視傳統(tǒng)、疏遠傳統(tǒng),最終還得回歸傳統(tǒng)。
祖孫矛盾的轉(zhuǎn)換,則是一個從接受到叛逆再到接受的過程。老爸的自責和懺悔有多深,對爺爺形象的渲染就有多濃,所以孫子繼祖從小就接受了爺爺并把老爸認同為爺爺,這正是老爸所要求得的一種心理補償。然而,當繼祖長大之后,他不僅要疏離傳統(tǒng)而且要叛離傳統(tǒng),他要“一飛沖天”,于是便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一飛”,他要飛離這個家庭,更要飛離這片土地,于是來到深圳這片全新的土地打拼。但老爸的到來,不僅“帶來了爺爺”和爺爺?shù)膫鹘y(tǒng),還把他“逼”回了老家。在老家的土地上,鄉(xiāng)親們對他很熱情,但只稱他為“繼祖”,沒人叫他“一飛”。他當時就“有點心虛,怕堅持不住,真的成了繼祖”。后來因為“釣蜂”,在黑夜里不辨東西竟挖開了爺爺?shù)膲災(zāi)?,在重新壘墳時又意外地得到了爺爺留傳下來并刻有“繼祖”名字的陀螺,他便真的“堅持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又一個老爸”,最后只能“仰天一陣長嘯,然后攜了那只陀螺”,回到深圳。他接受了那只陀螺,也意味著他接受了“繼祖”、接受了傳統(tǒng)。
看似職業(yè)的轉(zhuǎn)換,實則是一個由無知蔑視到竊取投機的過程。跳叔的行為更值得深思,紅衛(wèi)兵時代他帶著老爸一起造反斗爺爺,并逼老爸偷出秘笈,后來又讓老爸將秘笈悄悄送回給爺爺,文革后再從老爸手中將秘笈騙到手,然后“輕而易舉成了爺爺?shù)膫魅恕?。其實,他并不是真正的傳人,他的一切行為的背后都是利益的?qū)使,其行為方式則是投機——反傳統(tǒng)是投機,踐行傳統(tǒng)同樣是投機。這一類人,沒有自己的生活原則,一切以實際利益為目標,不管在什么時代,都可以成為紅人,都可以成為既得利益者。對這一類人,善良的人們尤其應(yīng)該警惕。
陀螺的轉(zhuǎn)接則純屬偶然,但在這偶然中,似乎也暗示了歷史回歸的必然。一飛帶著刻有“繼祖”名字的陀螺在深圳生活,不管他“逃離鄉(xiāng)村,背叛鄉(xiāng)村”的愿望是如何強烈,不管他如何想“一飛沖天”,但“鄉(xiāng)村這根臍帶,卻是無法割斷的”;另一方面,這種偶然也暗示了另一種必然:回歸不是舊的輪回,而是新的復興。一飛畢竟是一飛,他已經(jīng)從鄉(xiāng)村“飛”到了城市,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之路,是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的必然之路,他不會成為“又一個老爸”,因為他雖然帶著爺爺?shù)耐勇?,但仍然是一個深圳人,或者說是一個帶著傳統(tǒng)臍帶的現(xiàn)代人。
陀螺的偶然轉(zhuǎn)接,似乎也暗示了一個悖論:究竟是人玩陀螺還是陀螺玩人?在爺爺看來,應(yīng)該是人玩陀螺:“這世道就像陀螺,有些人玩得轉(zhuǎn),有些人卻玩不轉(zhuǎn),這里面有很多奧妙,這奧妙你永遠弄不明白,因為你不會玩”。那么爺爺是一個大玩家,他應(yīng)該是一個玩得轉(zhuǎn)的人。他對世事的洞察,有些預言的確很準確,然而,他沒有預測到孫子并沒有“繼祖”,而是“飛”到了深圳;也沒預測到墳?zāi)贡粚O子挖開,“弄得自己不安寧”;更沒預測到跳叔竟成了他的“傳人”。不僅是爺爺這樣的小人物對“世事難料”,即便是“教導孩子們玩陀螺”的祖師爺建文帝,盡管身處帝位,仍是“世事難料”,好好的一個天子之位被叔叔朱棣奪去。這也就意味著:世事雖然如陀螺,但它有自己的旋轉(zhuǎn)動力和規(guī)律,無論怎樣的玩陀高手,也不一定能夠得心應(yīng)手地玩轉(zhuǎn)它;很多時候,倒是它可以把那些玩陀人玩得暈頭轉(zhuǎn)向,文革時那些所謂反潮流英雄,最后不都是被歷史潮流席卷而去?!
俄國大文豪車爾尼雪夫斯基曾經(jīng)說過,文學與生活相比永遠是蝸牛追大象。這也就意味著,文學反映生活永遠是以小見大、窺斑見豹。一只小小的陀螺,能反應(yīng)如此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能讓我們產(chǎn)生如此豐富的聯(lián)想,足可說明蝸牛雖小但堪比大象,但這需要作者有深邃的洞察力和高度的概括力,已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境界的李長廷先生,自然不缺乏這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