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經常會有這樣的春天,你待在屋子里無所事事,看著窗子外面的藍天發(fā)呆。鳥一閃而過,去了你永遠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在云南北方的崗子上,一樹樹梨花像白色的火把那樣斜插在紅色的山地中,猛烈地燃燒,大風吹過,遍地是白色的火星子。你知道,與此同時,在云南之南,大河滾滾,波瀾是藍色的。兩岸的低處和高處,陽處或陰處,干地或潮地,全都已經被花朵占領,它們正開得一片稀爛?;ǖ闹緩臉渲ι咸氏聛?,阻塞了大河兩岸的那些細小的支流,也阻礙了其他植物通向陽光的道路。蜜蜂像轟炸機那樣嗡鳴。沿著道路,到處可遇見牧蜂人黑色的蜂箱。你當然曾經像一只幸福的蜜蜂那樣闖入過這樣的春天,但你畢竟不像蜜蜂那樣,和花朵是一種家人的關系。你進入春天,但你是出家的人。你的道路與一只蜜蜂正相反。它偶爾撞入你的房間,它最終要找到返回春天的道路。所以,你一生中,雖然每個春天都聽見花朵在山岡上嚎叫,但你只有很少的時間能親抵現場。大多數時間,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發(fā)生,你通過藍色的天空和風的速度知道事件在發(fā)展。是豹子的身上布滿花朵,是蛇在花的洞穴中睡眠。而你遠離現場,想象著那殘酷的美。你恨不得立即就鉆進一只花蕾,在里面腐爛掉。或者成為一只毛茸茸的屎殼郎,在那蓬松的,被花朵的脂肪泡脹的紅土壤中,扒個洞一頭鉆進去。但你僅僅是坐在屋子里,無所適從,渴望著無事生非。哦,那一切與你毫無關系。即使花朵把山岡壓塌,把蜜蜂嗆死,這一切也與你毫無關系。我曾經強烈地體驗過這種殘酷的無關。那時我在芒市附近的森林中,春月無邊的夜晚,我獨自一人,走過一座又一座鋪滿去年十二月落下的、尚未腐敗的樹葉的崗子。地面被月光戳出無數的斑塊,蜜蜂不知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遇見無數的花叢,它們中的一些,當著我的面打開,撬開烈酒罐子似的把氣味放出來,香得令我惡心。這些花朵有些在月光中,有些在暗處,拼命地開放著,前仆后繼,枯萎的才垂下,掉下,新的骨朵又打開了,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誘惑在外面吸引它們。其實什么也沒有,它們僅僅是要打開,要犧牲在盛開之中。在這美麗無比、安靜、涼爽的春夜里,我卻忍受著煩躁,悶悶不樂,像一頭找不到活干的狼。我又聽見一朵馬纓花“叭”的一聲開放了,我忽然明白,我的煩惱的根源是,我不想當人,我想當花,我要開放。我渴望作為花朵之一,與這春天的故鄉(xiāng),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