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陽
唐代奏議“尚偶語”之文風管窺
孟慶陽
唐代奏議的文學價值沒有受到應有重視,研究者往往認為它主要是一種上行的實用文體,把其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而事實上,唐代的奏議具有較強的文學性,其文風亦值得探討,因而筆者不揣淺陋,以下略作陳述,求教于大方之家,懇請批評指正。
奏議或稱奏疏,明代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說:“按奏疏者,群臣論諫之總名也。奏御之文,其名不一,故以奏疏括之也。七國以前,皆稱上書。秦初,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以謝恩;二曰奏,以按劾;三曰表,以陳請;四曰議,以執(zhí)異。”指出了奏疏為“群臣論諫之總名”,也就是大臣上奏皇帝文書的統(tǒng)稱,這種“奏御”之文,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清晰地區(qū)分“皆稱上書”,直到漢代,禮儀制度完備,奏議這種文體才有了更為詳細的種類劃分,分為“四品”。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奏議的文體形式又有了更為豐富的樣式,“上書章表,已列前編,其他篇目,更有八品,今取而總列之:一曰奏。奏者,進也。二曰疏,疏者,布也。漢時諸王官屬于其君。亦得稱疏,故以附焉。三曰對。四曰啟。啟者,開也。五曰狀。狀者,陳也。狀有二體,散文、儷語是也。六曰劄子。劄者,刺也。七曰封事。八曰彈事。”除了已經(jīng)涉及的“上書章表”外,這里又提到了“八品”。因而,從總體上看,“上書”、“表”、“奏”、“疏”、“狀”、“封事”等類別在唐代的奏議創(chuàng)作中都有具體的作品,可以為我們展現(xiàn)不同的內(nèi)容特征。下面擇其要者進行論述分析。
對于“書”,《文體明辨序說》中說:“按字書云:‘書者,舒也,舒布其言而陳之簡牘也?!湃朔笞嘀G說之辭,見于《尚書》、《春秋內(nèi)外傳》者詳矣。然皆矢口陳言,不立篇目,故《伊訓》、《無逸》等篇,隨意命名,莫協(xié)于一;然亦出自史臣之手,劉勰所謂‘言筆未分’,此其時也?!痹谶@里,徐師曾從文字的字源意義入手,對奏議之一的“書”進行了論述,指出“諫說”之辭,最早見于《尚書》等古代典籍,并且指出了早期的諫言存在“隨意命名,不協(xié)于一”的狀況,這種說法是符合相關歷史事實的,奏議文體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走向成熟的過程。開始的時候,人們并沒有嚴格地意識到文體寫作的規(guī)定性。在這里,徐氏還認為“然亦出自史臣之手”,中國歷來重視歷史的記載,史官在中國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大量史料,離不開史官的辛苦付出,里面滲透了史官的大量心血,而奏議文體同樣與史官的記載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史書中留下了大量的奏議文本資料,為我們更深入地探討當時的社會歷史發(fā)展狀況提供了資料支撐。
關于表,《文體明辨序說》云:“‘表者,標也,明也,標著事緒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耪攉I言于君,皆稱上書。漢定禮儀,乃有四品:其三曰表,然但用以陳請而已。后世因之,其用寖廣。于是有論諫,有請勸,有陳乞,有進獻,有推薦,有慶賀,有慰安,有辭解,有陳謝,有訟理,有彈劾,所施既殊,故其詞亦異。至論其體,則漢晉多用散文,唐宋多用四六?!贝颂?,徐氏看到了“表體多包”,它的應用范圍非常廣泛,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看到了“表”這種文體形式的變化發(fā)展,在“漢晉”時期,多用散文,而到了唐宋,多用“四六”,也就是注重對偶等形式的“駢體文”。關于“四六”與駢體文的相互關系,呂雙偉先生說:“運用‘四六’來指代駢體文,柳宗元《乞巧文》已初露端倪。文體發(fā)展有時就是耐人尋味,柳宗元作為否定批評的詞語,到了晚唐李商隱干脆拿來作為自己駢體文集的名稱——《樊南四六》。至此,幾百年駢體文章終于有了自己的正式名稱?!贝_如所言,一種文體的發(fā)展是不斷變化的,會經(jīng)歷不同的待遇,或者看重,或者輕視,可不論哪種,文體都是在不斷的調(diào)整中適應著特定的社會或者實際需用,“表”也是如此,社會文風的不同、政治狀況的不同,它的寫作形式也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但是,有的研究者,往往抱著“輕駢重散”的傾向,用一種偏頗的態(tài)度,不加實際地分析,對駢體文的價值認識不夠,這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
再如“議”,徐師曾指出“按劉勰云:‘議者,宜也;周爰咨謀以審是以也。’《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不迷’,此之謂也?!边@里的“周爰咨謀”何謂呢?“《詩經(jīng)·大雅·綿》中說周代祖先‘爰咨爰謀’,太王定居周原時,開始與豳人謀議。爰:于是。咨謀:商議?!蓖ㄟ^解釋,我們不難理解劉勰所說的意思,即為“周代的祖先和豳人商討,就是所謂的‘議’”?!白h”的原始意義就是商討,而政治牽涉到的問題非常復雜,僅憑一人之力是很難實現(xiàn)鞏固統(tǒng)治的,也無法解決所面臨的難題。因此,需要“議事以制”,由“議”來解決問題,這樣才能“不迷”,實現(xiàn)政治目的,由此可見“議”的重要性。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中,確實如此,此乃“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的真實內(nèi)在需要。
謝無量先生在《駢文指南》中云:“唐興文士,半為隋之遺彥,沿徐、庾之舊體。太宗本好輕艷之文,首用瀛洲學士,參與密論,綸誥之言,咸尚儷偶。爾后鳳池專出納之詞,翰苑掌文章之柄,率以華縟典贍為高,玉堂載筆,則有顏、岑、崔、李、燕、許、常、楊,以至陸贄、李德裕之倫,并號杰出,蜚聲濟美。若夫博學鴻詞則試詩賦頌,詮選則試判牒,舉凡章奏草檄之文,莫不尚偶語,故至于唐之末流,而文體浮靡猥雜,亦應用文字之弊有以致之也?!痹诖?,謝先生看出了“章奏草檄之文,莫不尚偶語”的現(xiàn)象,而且指出唐之末流的“文體浮靡猥雜”現(xiàn)象有“應用文之弊”的嚴重影響,這些觀點為我們梳理唐代奏議的文風特點奠定了基礎。具體來說,唐代奏議的文風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唐代奏議存在著駢體化傾向,注重偶語,但不同的作者創(chuàng)作之文風有著較大差異。下面試舉兩例給予分析,宋璟的《乞休表》云:
任重昔時,愚臣衰朽之余,用慚他日。位則逾盛,人則浸微,盡知其然,何居而可?頃者黽勉從政,蒼黃不言,實懷覆載之德,冀竭涓塵之效。今積羸成憊,沈疴莫瘳,耳目更昏,手足多廢。顧將隕越,寧遂宿心?安可茍徇大名,仍尸重祿。且留章綬,未上庭闕。儀刑此乖,禮法何設?
宋璟歷仕武則天、唐中宗、睿宗、玄宗四朝,為朝廷重臣。此表寫于玄宗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以年老乞休,玄宗手敕許之。在此篇表文中,宋璟敘述了自己的年老體衰,無法再為朝廷貢獻力量,如果再占著位置不休,就會造成“儀刑此乖,禮法何設”的局面。文章多用四言六言對偶之句,如“耳目更昏,手足多廢”,“實懷覆載之德,冀竭涓塵之效”等,顯得比較莊重典雅,但是我們也可以感覺到,宋璟此文顯得較為刻板,活力不足。
再看張說的《論幽州邊事書》:
今改秩邊鎮(zhèn),委重戎麾。竊以兩蕃近和,能無同異,九姓遠附,未聞?chuàng)峒{。欲恃賊殺無侵擾之慮,保寧兩蕃受征發(fā)之盟,臣愚料之,恐未然矣。何者?賊殺新立,必逞兵威。賊兵所加,必收九姓。九姓若去,兩蕃搖矣。九姓雖屬并州節(jié)度,然共幽州密邇。脫有風塵,何事不至!臣熟聞幽州兵馬寡弱,卒欲排比,未可即戎,城中倉糧,全無貯積。設若來迫,臣實憂心之。
在這里,張說深刻地分析了唐代中央政權(quán)同周邊民族的復雜關系,其中的見解是眼光長遠的。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國家大事的關心和敏銳的政治洞察力。文中亦以四字句為主,但讀起來給人的感覺流暢,且有內(nèi)在的氣勢。孫梅在《四六叢話》中云:“燕公筆力沉雄,直追東漢,非獨魏晉而下,無堪相匹,即合唐宋諸家,自柳州而外,未能有其壘者?!睂堈f的文章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從一個側(cè)面可見其創(chuàng)作所取得的極高藝術成就。
奏議作為一種上呈對象極為特殊的文體,不能像一般的家常書信寫作那么隨便。在實際的寫作中,應該有著清晰的構(gòu)架思路,明白要說明的問題,或者陳述的意見,或者面臨的問題、危機等實際情況。作者在頭腦中必須對事件有著明確判斷,站在怎樣的立場上,從宏觀出發(fā),認清事實,這樣才能做到胸有成竹,下筆的時候條理清晰,讓君主在閱讀文本的時候能夠明白作者所要說明的問題;否則,不但不能夠使自己的意見得到君主的重視,而且有可能觸犯龍威,因此招禍遭災。唐代的奏議大多說理充分,思路清晰,能夠在文字中提供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以供君主參閱。
我們僅以陳子昂的《諫用刑書》為例予以說明,陳子昂看到了“臣竊觀當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的現(xiàn)實需要,而實際存在“頃年以來,伏見諸方告密,囚累百千輩,抵所告皆以揚州為名,及其窮究,百無一實。陛下下仁恕,又屈法容之。傍訐他事,亦為推劾,遂使奸惡之黨,決意相仇,睚眥之嫌,即稱有密。一人被訟,百人滿獄。使者推捕,冠蓋如云。謂陛下愛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寧所”的黑暗陰怖氣氛。要改變這種狀況,陳氏先是從歷史教訓出發(fā)“臣竊以此上觀三代夏、殷、周興亡,下逮秦、漢、魏、晉理亂,莫不皆以毒刑而致敗壞也”,“昔漢武帝時,巫蠱獄起。江充行詐,作亂京師。致使太子奔走,兵交宮闕,無辜被害者以千萬數(shù)。劉氏宗廟幾傾復矣”。進而說明“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自己作為臣子“不避湯鑊之罪,以螻蟻之命,輕觸宸嚴,臣非不惡死而貪生也,誠恐負陛下恩遇。臣不敢以微命蔽塞聰明,亦非敢欲陛下頓息刑罰,望在恤刑爾。乞與三事大夫圖其可否。夫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無以臣微而忽其奏,天下幸甚。臣子昂誠惶誠恐,死罪死罪?!贝似嘧h站在武則天時代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上進行建議議論,對武則天進行了規(guī)勸,理由較為充分,層次清晰,雖然當時,武則天急需以威制天下,最終未采納其提出的意見,但正如孫昌武先生所言:“陳子昂的論事書疏在寫法上思路開闊,文辭雄辯,條理清楚。”此評價是符合陳子昂的創(chuàng)作事實的。
王啟才先生云:“如何憑借一支筆能產(chǎn)生打動皇帝的力量,古人在這個問題上動大腦筋,其中的一個辦法就是把感情揉進文章用真情感染皇帝。情感是指奏議寫作中的感情色彩,即在重大問題上鮮明的傾向性,力求做到動之以情?!碧拼淖嘧h在這方面表現(xiàn)可謂突出。員半千的《陳情表》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先是對自己的生活狀況進行了簡單描述,“臣貧窮孤露,家資不滿千錢,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飯。有田三十畝,有粟五十石”,這樣的家世條件實在是不怎么樣,沒有值得倚仗的資本,“京官九品,無瓜葛之親”,雖然如此,但“立身三十有余,志懷松柏之操”,具有非同一般的才能,“若使臣平章軍國,燮理陰陽,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載成賦,一代稱美,臣不如左太沖。若使臣荷戈出戰(zhàn),除兇去逆,臣不如李廣。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無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飛書走檄,援筆立成,臣不愧枚皋。陛下何惜玉階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膽,抑揚辭翰。請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與臣同試詩策判箋表論,勒字數(shù),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斫臣頭,粉臣骨,懸于都市,以謝天下才子。望陛下收臣才,與臣官,如用臣芻蕘之言,一辭一旬,敢請于玉階之前。如棄臣微見,即燒詩書,焚筆硯,獨坐幽巖,看陛下召得何人,舉得何士,無任郁結(jié)之至。”文章連用幾個排比之句,非常有氣勢,灌注了作者強烈的感情色彩,毫不避諱地把自己的才能擺在皇帝面前,盡管有些夸張的成分在內(nèi),但是員半千的人物個性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了。這樣的人物個性與唐朝社會極大的自信心是有著密切關系的。員半千的此段文字表示明白曉暢,不同字數(shù)的句子交錯相用,在“尚偶語”的文風下給人一種輕松活潑之感。今天的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依然能夠感覺到作者滲透其中的飽滿感情和充沛氣勢。其渴望被提拔以為國建功立業(yè)的迫切心情,給人以強烈的感染力量,文學色彩較為濃厚。
綜上所述,通過對唐代奏議的簡單分析論述,不難發(fā)現(xiàn),唐代奏議的文體種類繼承了之前的相關積累,但是時代不同,作家個性不同,面對的上奏對象亦不同,因此,唐代的奏議表現(xiàn)在文風方面也有著較前代不同的特點。而要深刻地把握唐代奏議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更多價值內(nèi)涵,需要我們從各個方面對其繼續(xù)進行深入研究,這樣才能更全面地看待唐代文學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同時,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學研究把奏議這類實用性文體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是很不恰當?shù)?,我們應該回歸中國文學的實際,多角度全面地展示中國不同文體種類的發(fā)展歷程,給予其合理的價值定位,這樣才能夠更好地繼承我國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
[1]﹝明﹞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呂雙偉.清代駢文理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3]﹝南朝﹞劉勰著.陸侃如,牟世金譯注.文心雕龍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2009.
[4]王啟才.漢代奏議的文學意蘊與文化精神[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項目批準號:10YJA751105);齊齊哈爾大學青年教師科研啟動支持計劃項目(項目批準號:2011W—M15)。
孟慶陽(1981— ),男,江蘇贛榆人,黑龍江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