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益松
“那時,還沒你呢,你爸爸,也就你這般年紀?!闭f這話的時候,有夕陽的余暉,如水般潑灑,染紅了西天的邊際。奶奶正倚在門前,門是那種四重保險的防盜門,厚實、安全。幾年前翻蓋的四合院,三進的,中間一個天井。這個時候,我知道,奶奶的思緒,跨越時空,又回到了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
70年代,奶奶生活在江寧百家湖畔一個極其偏僻的農村,盡管當時百家湖水面面積有2500畝,且號稱為南京第二、江寧第一大湖泊,但按奶奶說法,那是一個在中國版圖上根本就找不到的小村,而曾經碧波蕩漾的百家湖,也沒給兩岸村民帶來任何的富庶與安康。
“時光倒溯到40年前。那時,鄉(xiāng)下人家,真正是看天色吃飯,沿湖而居的近百戶農家,住的是清一色茅草房,土做的磚坯,莫說院墻,能避風遮雨,就已滿心歡喜。一到陰雨天,道路泥濘,家家戶戶房屋里不是擺了木桶,就是搪瓷臉盤,那是在接屋頂漏下的雨水。房前屋后,支著長長木棍,生怕刮風下雨時倒塌呢。青黃不接的日子,連榆樹皮也啃光了,人,吃不飽啊,就四處去尋些樹葉、野菜和湖里的蓮藕煮熟了充饑,很少有大米白面。即使是粗糧,也只有家里的勞動力才有資格勉強充饑,其他人,則只能大碗喝粥,那種粥可以數得清米粒,照得出人影。時間久了,一個個都餓得全身浮腫,走路都不穩(wěn)。只有草木,不管不顧,肆意地衍生著。你爸剛生下來時,才3斤多重,瘦得皮包骨頭,餓得整天哇哇亂哭。而你生下來,卻是將近8斤重的一個大胖小子。”這個故事,我常聽奶奶講起。于我看來,除了我的體重從小時的照片可以得到佐證,故事中的其它情景,都是遙遠而陌生,感覺恍若隔世。
“這不是在講故事哩!”奶奶睜大眼睛,接著說:“那個時候,就是兩間土坯房,一間住人,一間燒飯。哪有什么院墻啊,家家戶戶,都是籬笆做的門,出門,用鐵絲隨便纏一下?;蛘咴陂T上掛一把鎖,鑰匙就隨手擺在窗臺邊,但那不是防盜,是怕牲口闖進去糟蹋呢。像這樣厚實的鐵門,想都不敢想啊?!蔽壹m正過奶奶很多次,但奶奶管防盜門從來都叫鐵門,不分功效,僅僅從材質上來區(qū)分。
“不怕小偷嗎?”我有些不解?!澳悄觐^,家家窮得揭不開鍋,連個老鼠都養(yǎng)不活,哪還有東西讓人偷噢。你啞巴二叔,就是拉了痢疾,兩個月,沒錢看病,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去了!”啞巴二叔,奶奶經常提起,僅僅因為小時候的一次發(fā)燒,被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注射了大劑量的慶大霉素,從此不能言語。我想,啞巴二叔的命運,和田間那個長滿野草的啞巴二叔的墳頭一樣,似乎早已成了奶奶心中一種久遠即難以磨滅的傷痛。而對于啞巴二叔,我只從照片上看過,眉清目秀,瘦瘦高高的模樣,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很標致的一個小伙子。每當說到啞巴二叔的時候,奶奶總是神情悲戚,目光似乎能穿透綿延的歲月。“那個時候,苦??!就是盼吧,一天盼一天,一年盼一年,指望著有好日子過呢?!蹦棠贪T陷的嘴里,牙已掉得差不多。在夕陽的余暉下,我清楚地看到,奶奶渾濁的眼里噙滿淚花。我一次次慨嘆:太不可思議了,居然在那個年代,有著那樣的一群人,在過著那樣的生活!
奶奶講的第二扇門,是改革開放后的事情——“你十歲那年,家里翻蓋了紅磚瓦房,前后兩進,拉了院墻,門是請木工打制的實木門。上梁那天,你爸騎著摩托車,帶你跑到幾里外的江寧集鎮(zhèn),買回了大盤的鞭炮。從不喝酒的你爸,第一次喝得面紅耳赤,找不著北。那天,你脖子上拴了家門的鑰匙。瞧你,當時蹦蹦跳跳的那高興勁兒?!敝v到這里,奶奶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宛如菊花般綻放。
“接下來的日子,越發(fā)好過了。前幾年,你爺爺,顫顫巍巍打開那個被歲月磨光了棱角的木盒,取出了存折。不消多時,我們就住進了這四合院,木門也換成了鐵門。”這個故事,不需要奶奶講,我自己已知道。
如今,日子越過越紅火,村頭的柏油馬路一直通到了家門口,爸爸的摩托車也早已落伍。我每天開著轎車接送十歲的兒子,看著昔日荒蕪的土地上,一座座高樓大廈從無到有,從低到高,拔地而起、鱗次櫛比,昔日,百家湖畔滿目瘡痍的景象也早已不復存在,大街上和地鐵口滿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奶奶緊鎖的眉頭和悲戚的語調,到如今大街小巷的歡聲笑語,我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百家湖地區(qū)幾十年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曾經,那些饑不擇食寒不擇衣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而奶奶口中那些久遠的故事,也成了泛黃的歷史,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聽奶奶在夕陽的余暉下,不厭其煩地講著有關我們家這三扇門、四十年彈指一揮間的故事,尤其是我所不知道的往昔。所以,對于后兩扇門,奶奶也總是一帶而過。
每次,奶奶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表情總是由悲到喜,語調也總是由哽咽到歡快。我在奶奶的絮絮叨叨中,深深感受到今與昨那種強烈的對比。這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也許,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居然會過上今天這種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