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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櫸樹

2013-08-15 00:44陳美英
小說林 2013年4期
關(guān)鍵詞:貓咪老師

◎陳美英

我拼命跑著高喊:“芥老師——”一聲,又一聲。密林中只有肆虐的風(fēng)聲。跑了很久,我停下來。芥老師不可能聽到的。我靠在一棵高高的櫸樹下粗粗地喘氣。森林使我向往,如今就在眼前。松蘿層層裹住古老的樹干,就封鎖住了歲月的塵埃。大樹耐心地生長,這是我不及的地方。我總是非?;艔?,要跑到時間前面,企圖躲開最后的死亡,在樹的懷抱中我渴望得到安眠。我還在呼喊他,但芥老師不會在森林里,我隱約覺得。

那天清早芥老師走到我的畫板前,對在調(diào)試顏色的我說:“清清,我要去采訪,想要你陪我去?!蔽业漠嫻P無聲地墜落下去,在草坪上它是不會摔疼的,我知道,就沒管是否摔壞了。朝露還在小草頭上閃爍時,我們就一前一后背起簡便的行李出門了。到了火車站,我們從不同的車廂上了車。在車廂里找了好久。人多,似乎是在臨下車前,才把對方找到了。芥老師在找到我時眼睛很亮,像照耀我的兩盞燈。我跟他下了車。車廂內(nèi)的背影在黃昏天空下顯得愈加厚重。他的個子不高大,卻敦實地承載著他的身份和力量。

到了小站的月臺上,旅客們一出站就匆匆消失在各自的方向。把背包放下吁了一口氣,站在月臺的水泥地上,我們并排歇息著旅行的疲憊。小站的工作人員和正在落葉的樹錯落出深遠(yuǎn)的背景:天空湛藍(lán)云朵簇?fù)?,周圍群峰接踵,一條蜿蜒的河流靜靜淌過,鐵軌兩旁是由沖積扇形成的田野,微風(fēng)中飄散著收割完小麥的氣息。我們離開車站,走過長滿荒草的小路,暮色降臨時到達(dá)了一個位于森林邊緣的旅館。旅館只有一排小木屋。便宜的價格,還包飯。一個穿土布的老人在經(jīng)營旅館。他就像用石灰在木墻上描著的旅館標(biāo)示。他放下手里的活,提來一壺開水,把我們迎進(jìn)了房間。兩個房間都不大,卻很干凈,木頭橫砌的墻壁令人感到躺著的舒坦。芥老師問老人是本地人嗎,老人咳嗽了幾聲才擠出一聲痰鳴說:是的?!芭叮苯胬蠋熣f,“附近有工廠嗎?很大的?!辈恢?,老人說他沒有離開過這里。我對老師說單位要他來,自然找得著工廠?!斑@個廠,根據(jù)單位為我提供的線索,應(yīng)該在大城市或者周邊。怎么到達(dá)的是森林。不過”,他把目光投到我身上:“不管它了,明天再說?!?/p>

夜晚悄然籠罩下來,窄窄的窗口掉進(jìn)了清冷的月光。小屋的煤油燈很暗,幾乎被月光賦予的光明遮蓋了。在搖曳交錯著明暗對比的視線中,我們被大自然的光暈映照在木墻那起伏橫放的凸凹顛簸中,仿佛只微微晃動就會帶來幾何倍數(shù)變異的身影龐大地飄忽著。老人端來的熱氣騰騰的飯菜飄升的煙霧也將羽毛似的形狀貼到墻上。沒有其他了,只需在此情此景中觸手到可及的空氣,讓它的清冽地?zé)o所不在。

吃完飯時夜深了。我們談著平時談的一切話題,每次交談都有新意產(chǎn)生,而這次是在遠(yuǎn)離塵囂的地方。我們越談越緊迫地把自己勘進(jìn)對方眼中,只來得及閱讀由話語和目光構(gòu)成的彼此認(rèn)知世界的大海,連面孔輪廓與五官形狀都被忽略了。這次我不再怕他看我,因為我把自己忘了。不知何時倒映在墻上的身影靠近了,芥老師輕輕地?fù)碜×宋?。旅館那張小木床上白色的被褥就像沒被掀起過一樣貼合著順從的命運,他像鋪開畫紙一樣把我輕輕地放在被面上。哦,他的純真人格出現(xiàn)了。深秋的夜里寒意有些重了,可我不冷。我看到獨立光明的溫暖從芥老師的目光中發(fā)散到空氣里。

“火焰,我想到了火焰。老師,人能像它一樣自給自足地存在嗎?”我脫口跟他談到了“我”。這個詞在我們的交談中往往不會特指,我沒說出這是因為我對人生痛苦的厭倦,以及有求于人的太多失落感。我也沒說他就像火焰,雖然固定了圓滑的形狀。

他深深地看著我,松開了擁抱我的手,端坐在床邊說:“能。這也是達(dá)致幸福的根本途徑。對天才來說更是如此。人能相依一生的就是他自己。其余都是過眼云煙,只是與他相遇?!?/p>

我沒有告訴他,既然這樣我只能燃燒成它的命運了,作為自己唯一的柴禾一定導(dǎo)致短命。我知道天才由于創(chuàng)造沖動太盛,表達(dá)成為他存在的首要任務(wù),注定比常人更痛苦,也必須更自恃。可我多么想像俗人一樣帶著渾身的平庸擁有慈愛的雙親和有人圍繞的生活,他們?yōu)槲胰∨彰鳎揖筒荒敲次泛?,雖然我是多么喜歡孤獨,拿什么換我的孤獨我都不愿意。然而我們幾乎不談私人話題,此時我只感到呼吸急促,都接不上了。一生中會有這種斷續(xù)感的。我雙手貼緊身體兩側(cè)感覺溫度和上天賦予的幾何形體。我的衣服穿得多,因為患有枯草熱。我躺在被面一動不動,舍不得破壞一點安寧。然而我聽到芥老師驚嘆道:“清清你很美!”

他寬闊的額頭上彌漫著露珠一樣的汗水,就像它們也在品讀著一種叫做美的信息,還滾圓地擴大了閃亮的肚皮,抑制不住審美喜悅從他濃厚的眉毛掉下了。他用畫畫的眼睛看完我后說:“清清你很美,你也許不知道。你的美需要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的眼睛被世俗遮蔽太深了,只看到外貌的布局?!?/p>

他清理了一下嗓子,我知道他患有要清理嗓子的病,但這次他干脆地暴露在塵世中了。在他閃躲篤定地望我的眼中,我看到了他心里那片動蕩的海洋。它幽深而強作鎮(zhèn)定,它在塵世風(fēng)雨中越加感到不安全,它歷經(jīng)滄桑卻懷念青春。找到了,就是我的樣子,只是美得要命。

芥老師初見到我時和所有人一樣看我沒有不同。許多人不理解芥老師很少把作品拿出去,可我懂。后來我才知道,就連他的畫也不是誰都可以看的。好幾個人在聚會時建議他當(dāng)我的老師,說只有他才能指導(dǎo)我,他都沒表態(tài)。然而我說要去他家里看他的作品,他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

那是在顫巍巍的十一月的一個休息日,他將激動地敲響他家防盜門的我迎進(jìn)屋里,一個藝術(shù)家的居所呈現(xiàn)了人生逃避痛苦的可能。到處是他的畫,掛在雪白的墻上,或者在寬敞明亮的房間里隨處擺放的畫架上,很多都未完成。他說沒時間。他有很好的工作,太遺憾擠不出時間創(chuàng)作了。他說很羨慕我。是的,我放得下很多,包括人們所謂的工作,所以我有的是時間畫畫,這是我的生命。他還在我剛對他的畫評價時將話題結(jié)束了:“自我的創(chuàng)作是不必別人哈姆雷特一千遍的?!?/p>

掛在客廳靠窗那幅畫的他家四世同堂。長輩睿智,妻子美麗,兒子靈秀,都以超越寫實的筆法得到了表現(xiàn),但有的人物神韻卻掩藏不住一種深切的悲傷。聽說他和妻子轟轟烈烈地愛過,現(xiàn)在關(guān)系一點也不好了。這是平常不過的事。妻子年輕十歲,有份體面的工作,有一定學(xué)識修養(yǎng),還生了有出息的兒子,又有什么不好呢?外人是看不懂的。他也許不斷有紅顏知己,她們有貌,有的還有才。走的時候他送我到門口說有事就打電話吧。他的眼里有堵墻隔離著我,但又有所選擇地接受我的靠近。我是誰?一只丑小鴨。我有事也不給他打電話。

只是在這個秋天我走進(jìn)了一個屬于秋天的世界。他是幾乎完美地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人,成熟得像秋天一樣了。他住的是他們單位新修的宿舍,算得上是很好的房子。樓房布局流暢,視野開闊。樓前還有一個庭院,時常被锃亮的大鐵鎖鎖著,院子里的草很淺很密,一年四季顏色都在變,踩上去感到渾身輕松。我在附近租了房子。為了我能畫那棵櫸樹,芥老師得到園丁許可配了一把鑰匙,使我可以隨時進(jìn)去。它生長在院子平面的黃金分割點上,從任何角度看都呈現(xiàn)出最美的姿態(tài),配合其他景物都能使畫面具有天生美感。世間萬紫千紅,庭院花花草草,都無法阻止我對它的偏愛。它很孤單,很高,很瘦,卻向天空盡情地伸出枝條。風(fēng)一吹,橢圓形的黃葉就紛紛飄在空中,像一個個夢。芥老師也會在櫸樹下創(chuàng)作,畫板就在樹葉瑟瑟的影子下擺放著。我不停地調(diào)色,終于把這些樹葉飛舞的顏色找到了。

清晨的風(fēng)吹了進(jìn)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那張干凈簡單的床上。一切都是完好的,睡眠中衣服也都在我身上,我舍不得脫掉,它們因我而美。然而旅館老人告訴我住在隔壁的芥老師天剛亮就走了,他說他要趕時間找到那個工廠,還說讓我醒了就回去,不要等他。不。我要去找芥老師,為什么他要孤零零地去找那傳說中的什么工廠?

跑啊跑啊,到了森林深處。我跑累了,坐在櫸樹下。就是這樣。抬頭看著這棵櫸樹,怎么和芥老師庭院里的一模一樣。燃燒的樹葉紛紛揚揚,夢一樣墜落,都是我調(diào)試出的顏色,也是我描畫過的葉脈。這一定是幻覺,因為連我和芥老師也不是一模一樣的。我拾起那些葉子仔細(xì)看著。

秋天的色彩越來越濃,讓我以為將我永遠(yuǎn)調(diào)試不出這些顏色。白天我穿行在密林里,晚上睡在避風(fēng)的林子深處。憑著樹頂刮過的風(fēng)聲,我能判斷出風(fēng)的方向。就在干糧吃完的第二天我餓得快倒了,還是艱難地走著。捋了大把樹葉,細(xì)心地嚼碎了,和著唾液苦苦地咽了下去,我又有精神了。陽光從樹縫中刺了進(jìn)來,掠過一棵棵高大的樹影,我看見了地上的身影還是那樣單薄,但的確是我的影子。樹林越來越稀疏,眼前有什么在閃閃發(fā)光,耳邊響起了凜烈的風(fēng)聲。我繼續(xù)走著,天啊,工廠真的出現(xiàn)了。我聽到的聲音是木材被機器瘋狂切割輾壓發(fā)出的嗚咽。陽光照在一排排木板廠房的屋頂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一些赤膊男人正在搬運堆積如山的原木。這些原木沒有百年是不可能長這么大的。

我對一個在收拾木屑的老人搭訕。老人停下來抬頭看著我,正要費力地弄懂我的意思,旁邊一個監(jiān)工模樣的男人轉(zhuǎn)身逼視著我們,一臉的暗色使他的兇相增添了幾分,還拿著木棍示威地向老人伸了伸。他隨后向我走過來,問我是不是記者。我說不是。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說:“好吧。你走吧,我們不歡迎記者。昨天這里來了一個記者,我們好好地修理了他一番。我最恨的是他的眼里有我妻子的模樣!”我直覺到了什么,并看出這是個違法的木材加工廠。我問他記者走了沒有。干什么?他警覺道,一觸即發(fā)的暴怒。我說找不到出去的路,要是能找個人結(jié)伴就好了,還有就是我好久沒有吃東西了。說著,我頭昏眼花,感到餓得站不穩(wěn)了,陡地倒在地上。男人端給我一碗稀飯,輕聲說:“喝了它。你往北走,很快就可以走出去的。這里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但我相信你。”我點了點頭,決定先走出去再說。眼睛閃動著愧疚的柔情,他囁嚅地,我還是聽清了:“沒來這里的時候我有個女人,她長得和你很像,可是她不在了。”

我走出森林后,在小站上了火車回到城市。我去了芥老師工作的單位,很快工廠就被查封了,木材被國家接管,并且停止了砍伐。

在院子的櫸樹下等芥老師回來,我又搬出畫板調(diào)試顏色。秋天就快消磨殆盡了,畫板上調(diào)出的不是任何一種金黃,居然是一片鮮紅。痛得顫栗的我站立在畫板前的身體流出了大量血液。每個月我都會這樣。這提醒我是個女人,也使我時常想起我內(nèi)心鋒刃的雙親。如果老師不回來,他都將不知道這些了,而我對他也知之甚少。真是的,他是我生命中不那么匆匆的過客,卻和他只談得了藝術(shù)和相關(guān)的東西。對于其他我想開口,在他匆忙的時間和話語堡壘里都顯出很不適宜,這性格差異的虛擬柵欄因他而真實存在。但我還是等待,我甚至希望他回來后讓他替我生存,替我痛苦,替我表達(dá),我寧愿化作虛無。這樣顛倒地有求于人已是習(xí)慣,就像飛蛾撲火。因為我冷得太早、太久了。我獲得過一些回應(yīng),相比起求人的消耗,可謂竹籃打水。我疼痛地站在這里,看著面前冰冷的畫板和單調(diào)的草地,我用勁握住堅硬的畫筆,感到虛無的悲哀和淹沒的覆滅。

第一次來那個的時候,紅色的東西染到褲子了。我不告訴母親,寧愿她對我一無所知,因為她老愛嘮叨鄰村那個健壯的小伙子是如何經(jīng)過我家門前的。她一生唯一生動地表演著他那戲劇性的動作,用小眼睛里灰蒙蒙的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下,欲言又止地說:“真是只丑小鴨?!蔽蚁駛€為她提供這點談資的熟人,記憶中她幾乎沒有對我的其它事情表示過關(guān)注。那是個深冬的下午,風(fēng)呼呼地打著滾,將冬天的陰冷貼上土墻,我們凍得咬緊了牙齒,就連墻角的柴禾也直搖。村莊顫抖在寒潮又一輪的襲擊里,卻沒下雪,土里出現(xiàn)了少見的干旱,維持溫飽的收成將成為泡影。母親坐在屋檐下補襪子。貓咪在我腿間繞來繞去,時而繃緊身子,搖著長長的尾巴,用臉蹭我的腳。那時它小小的,毛色并不閃亮。我悄悄拿了點母親的衛(wèi)生紙,血液浸透了被羞澀煎熬著的它,但我不能殷勤地?fù)Q紙。為了鎮(zhèn)定,我將父親吩咐喂食豬的健胃藥片放在桌上研磨。我喜歡把事情做得高效又有創(chuàng)造性。將磨成粉的藥混合在豬食里,豬吃起來會毫無察覺,就能把藥沒有痛苦地吃下去。幾顆白色的藥片呈一字排列在桌面,用搪瓷湯匙緊壓住藥片平面,將力氣傾注于壓強中。然而第一片藥還沒有成粉,貓咪忽然跳上桌,將藥幾下舔進(jìn)嘴里,瞇了一下眼縫就吞下了。我又急又怕,伸手就要打貓咪。它卻嗚嗚地邊跑邊叫,身上還冒出了一股白煙。我追過去,貓咪在院子門口倒下了。我們熟悉彼此的呼吸和體溫,喜歡看著對方瞳孔中的影像在凸面上變化著大小。睡覺時它喜歡鉆進(jìn)蚊帳來挨著我的頭,我就在它的呼嚕聲中達(dá)到更深的睡眠。怎么舍得打它,我的手垂了下來。它隨即站起來,在我的腳上蹭了又蹭。

天黑了,父親干完山上的活回來,那根用來教訓(xùn)豬的木棍就伸到了我面前:“看老子把你弄去喂貓!”他的身子微微地抖著,聲如驚雷劃破初臨的夜幕,眼睛黑白分明地閃動著將置人死地的沖動,貓咪嚇得跳上了屋頂。必須要說話,我蚊子樣小聲地說:“是貓咪自己搶去的。”“你把貓給我宰了,把藥找出來!”配合他容易激惹的兇相,手中的木棒發(fā)抖了,高高地舉了起來。我經(jīng)常因為他對我干活的些微不滿被叱罵,不過還不曾打過我。這棍子很粗,有節(jié)疤,有的地方發(fā)亮。它打到豬背上時,豬往往后退地跳開,瞬間變得乖順了。不舍得使狠勁,他打它們時帶著愛的恨。但父親不會疼惜我的,我知道。我快死了一樣害怕,疼、那棍棒下的疼會不會死人?一瞬間,我覺得那初訪的親戚使我被電擊了,疼得我站立不住。咚的一聲,有東西倒了。不是我,是我那還沒停止縫補的母親。幾只豬嗷嗷地叫著餓了。父親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轉(zhuǎn)身向豬圈走去,把棍子扔了。我過去喊母親并扶起她,她才叫哎喲。父親那聲驚雷使她的手一抖,針刺了手指就疼倒在地。半夜里母親高燒著胡言亂語,手指腫得像紅蘿卜。村子醫(yī)生來看時母親開始抽搐。她手腳往身后伸著,像是要抓住什么。醫(yī)生說大概是破傷風(fēng),母親被這針要了命。經(jīng)過驚嚇,我的那個據(jù)稱為大姨媽的親戚在探訪我的時候都那么像三月的小雨。

豬長得很快,他看到它們時笑裂了嘴,露出煙熏黃的牙,一轉(zhuǎn)眼看到我和貓咪,笑容就像漁網(wǎng)似的收回去了。那顆藥是健胃藥,也是長生藥,豬吃了會長很大,可以賣最好的價錢。然而豬們沒有吃到,得一場大病死了。父親打算買小豬,在趕集路上聽說村里鬧豬瘟死了好多豬,政府要把瘟豬按規(guī)定處理,死的豬一分錢都值不了。他就回來悶聲不響地喝了一瓶農(nóng)藥。在塵世的最后時光里,躺在家中的父親蓋著冒出棉花的舊棉被,說要看看他有多少錢。我摸摸搭在床頭散發(fā)農(nóng)藥氣味的那件他常穿不洗的藍(lán)布上衣,找到了放錢的內(nèi)兜,找火藥似的掏出了全部,都是小面額皺巴巴的紙幣。虛弱的他只能勉強說話,這次他的聲音還是很大:“記住,你要用這錢為我買最好的棺材。”他示意我把錢遞給他,紙幣在他手里捏了捏顯得更少了。他的手粗大破損,看不見一處皮膚的本色,握著一生的全部。

“你為什么要死呢?”我的心有點寬泛的痛楚,像湖水似的蕩漾開來,使我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他聲音微弱下去,我終于聽清:“豬死了。我沒有生出兒子,豬也沒有了?!蔽掖笾懽拥谝淮螠惤难劬ΑD抗馔T谖夷樕?,瞳仁中沒有我。將錢捏燙以后,他讓我弄平整,仔細(xì)放進(jìn)衣兜里??吹藉X收藏好后,一貫的焦灼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總算在這點可及的慰籍里見到了亮光。我保證將后事辦妥。最好的棺材等著將他收殮,他就閉上了那雙不曾看見過我的眼睛。我不是他的價值所指,我理解他,談不上恨,恨比愛更費力氣。至于母親,她幾乎也沒凝神看過我。她只知起早貪黑地干活,父親的吩咐是不可違的皇命,她也像皇帝似的安排我的活,稍微有空她就補襪子。

以后我在村人幫助下賣了家里那座瓦房,讀中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去城市做了醫(yī)生。后來我離開醫(yī)院開始畫畫。

現(xiàn)在的疼好像被刀削斧鑿一般。還未等我坐下來,畫架和我就倒了。貓咪跑過來蹭我的腳。灰黑的毛發(fā)無不閃亮順滑,眼睛鉆石一樣,同伴早死了,而它一點不顯老。我和芥老師創(chuàng)作時它就繞來繞去,一圈又一圈。有時它的叫聲令芥老師心煩,就把畫筆往它身上一扔。它往往有先見之明,閃電般跑到我腳邊,脊背起伏地顫抖著。如今它依舊機靈,一塊肉一樣的東西從我腿間掉下來,它迅速舔到了嘴里,跑到了小屋前的角落,用前爪刨土挖出小坑,把那塊肉小心吐出來,輕輕地放了進(jìn)去,然后用爪子刨了刨土,使地面平復(fù)如前。

我不再疼痛了。常常將現(xiàn)實和夢境混淆的我行醫(yī)一段時間后我選擇了做畫家。就在陪老師去采訪的晚上,他說我的一切都是為畫畫而生的,沒有多余的成分。那張和幻想的天分相稱的臉,可以說它是丑小鴨,但它和白天鵝如影隨形。那雙靈活修長的手拿起畫筆真是一種分不清主賓的修辭。而我將現(xiàn)實與幻想熔于一爐的虛構(gòu)能力令他自嘆不如。在他對美的欣賞中戰(zhàn)栗地用眼睛撫摸我時,我看到漏進(jìn)小屋的月光給他的輪廓鍍了一層搖曳的清輝,使我的回憶模糊了現(xiàn)實的距離。我們還是像師生一樣既適應(yīng)又疏遠(yuǎn),我對他說謝謝,他說我們是一種緣在。我想起海德格爾說過這個詞。當(dāng)時我沒說美不美也許并不那么要緊,老師你叫我跟你出來就為告訴我這些嗎?老師你都不想知道我的身世,不想知道我的現(xiàn)狀嗎?你為何不向我打開你個人的世界,當(dāng)然我知道有的東西如果刻意就虛妄了。其實他者更有限,只能打開一扇窗口,來森林對雙方都是創(chuàng)舉了。那晚煤油燈的光暗暗地照見我對世界影印的物體輪廓,橫陳的墻上樹木就像那些在我時間河流中經(jīng)過的人物。在有他陪伴的時光中我懷著一些確定感睡著了。不知何時他去隔壁躺下的。

哦。貓咪?,F(xiàn)在只有貓咪陪伴著我的歲月。沒有童年沒有懷抱的我是否會沒有一切?芥老師還是沒有回來。報紙登出了一則消息,說一個男人第三次殺人之后被捕了,死刑執(zhí)行前他的遺書吐露還殺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記者,致他償命的是與他長得很像的人,從公布的罪犯和被害人的照片來看,放我走的魁梧的監(jiān)工是左邊那個,瞳如黑仁目光陰悒。他的犯罪是有故事的。那個記者報紙上講無法查清,罪犯的遺書是他死后才被讀到的,我覺得就是芥老師,但他的單位因無法找到證物,始終在檔案里寫著失蹤。

一片火焰似的云彩就這樣離散了。當(dāng)時為何不想方設(shè)法找找芥老師?在那木材加工廠喝完監(jiān)工給我的稀飯后,我在他的監(jiān)視下走出了森林,不敢稍作停留,而我也沒能打聽到什么。工人們都在緊張地干活,到處都有監(jiān)工,都虎視眈眈,一臉壞天氣的表情。我不夠正義,天生怯懦愚癡,一落地就奉父母為天,雖不甘卻忠臣般企望獲得執(zhí)行后的平靜。為了摧毀身心的恐懼和愧疚,我用畫筆描述來路的陰霾。我畫心上鋒刃的寒光,卻只有童年天空陰沉的色彩和皺褶。我用畫筆為芥老師祭奠,畫山丘似的隆起,簡潔的樓房,落葉的櫸樹,但我描畫不了他的眼睛之外。不,就連眼睛我也記不清楚了。那動蕩的內(nèi)心海洋與我?guī)缀鯚o關(guān),我只是作為旁觀者和他暫時對話,浪花們不想滾出海岸拍擊到我。

幸運的是他還是當(dāng)了我的老師。因為我成長迅速,很快可以和他平等對話彼此啟發(fā),誰也不會拒絕益友學(xué)生。只是我們在櫸樹下畫畫時一切都進(jìn)行得合情合理,從不逾越規(guī)矩。他對我很客套,讓目光相遇又匆匆轉(zhuǎn)開。讀過彼此的眼睛嗎?生活的波瀾讓人一次次折騰的不過是瞬息即逝的東西,然而我是多么偏激地在秋風(fēng)中望著他的畫架,努力克制住想在他面前隨意說笑的沖動啊。有一次我在櫸樹下望著畫架旁他那腹中裝滿藝術(shù)寶藏的圓滿的側(cè)影,學(xué)著當(dāng)前流行的抱抱團的口氣說:“老師,我可以抱抱你嗎?你看櫸樹的葉子都快落光了?!蹦菚r我是如何忐忑呀,為心懷的大愛幾乎快撲過去了。他的畫筆掉了下去,畫架也打翻了。他愣了一下,眼中飄過一朵似乎熱烈但迅速冷卻的云彩,短暫迷失后恢復(fù)了現(xiàn)實感。他將畫筆拾起,畫架擺正了,并且站直了身子,使有點凸起的腹部在他那件黑白花格子呢絨休閑西服下面重新連同外套端正橫陳于空氣中,用清晰的口吻對我說:“清清別這樣。這會使你更痛苦的?!?/p>

哦,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話,而且僅僅是抱抱而已,卻讓解釋的念頭風(fēng)一般吹過去了,什么也不說。我從不解釋什么,因為在雙親面前我的話語幾乎是多余的,還能對別的人說些什么撥反歸正的話呢?世界和我就在誤讀中繼續(xù)延伸著道路,我不知道如此下去是否更加曲折。何況他絲毫不留余地,并沒打算體察我的完整意思。他言行中有顛簸不破的四平八穩(wěn),就像他畫的房子仿佛百年不倒,而他堅定地把我拒絕在他之外,就像我只是他經(jīng)過的景物,是那棵櫸樹。他不怎么畫它,幾乎只在我畫它的時候在旁邊欣賞它,我知道同時他也在欣賞我。都過去了。他是我的老師。如今我只能淚流滿面地一次次回憶起櫸樹的葉子和著塵埃如何無法抵擋地在那個秋天飄落下來,覆蓋在我們身上。我們不自然地抖了抖,那些葉子就掉到地上了。

院子里四季更換著風(fēng)景,櫸樹繼續(xù)在斑駁的樹干上延伸著細(xì)瘦的枝條以舉起高高的樹冠。在那關(guān)聯(lián)普遍衰退過程象征的秋天,葉子陸續(xù)黃了。葉片卷曲著變薄,變皺,變輕,變小,隨后飄落,聲音都沒變過。我的調(diào)色板漸漸可以調(diào)出千變?nèi)f化的金黃。這顏色照得人心很暖,像冬天的火盆燃燒著熊熊烈焰。貓咪老是蹭我的腳。我畫出的櫸樹和貓咪由于我對它們持久的擁有而獲得了無以倫比的藝術(shù)話語能力。

一切都在遠(yuǎn)離,雖然曾經(jīng)多么靠近。逐漸減少對人之所求后,身為一個跑著的過路人,我將必須埋葬的用畫筆為它們隆起一個個山丘,同時也為自己在每次埋葬后畫一個相似的東西。直到努力在現(xiàn)在時中燃燒的我迅速獲得了暮年的心境,身體與死亡一次次逼近,得到了即將安放的寧靜。于是我這個老人打算擔(dān)起最少的負(fù)荷去趕最后一趟火車。再快我也不可能跑得過時間。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櫸樹會陪貓咪融進(jìn)時光的河流,會在秋天墜下一個個金黃的碎影。簌簌的它們就那樣無足重輕地來,毫不在乎地去。多么寧靜。就是現(xiàn)在。風(fēng)吹過,我不倦地調(diào)著顏色,一邊看著櫸樹的黃葉飄落。一片,又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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