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母親在昏迷七天七夜之后走了。

她在世上活了七十三年，已經(jīng)是外祖父家族里最長壽的人了。

外祖母五十一歲心肌猝死。嫁給貧農(nóng)的母親被渴望晉升的軍官丈夫拋棄，外祖母一夜之間老了。她為大女兒和兩個孫子愁得睡不著覺，頭發(fā)齊刷刷白了。咋辦吶？咋辦吶？她念叨著。

外婆走后，外祖父就更沉默了。在我的記憶里，劣質旱煙冒出的煙味，罩住了絳中村那間破敗的窯洞，不時會從窯洞深處的床板上傳來長長的嘆氣聲。母親和我兩個姨一臉愁容，坐在燒炕上一針又一針地納著鞋底。異樣的氣氛里，我大氣不敢出。

郁郁寡歡，外祖父得了氣鼓病，肚子大得如同碌碡。無錢治病，只能一天天拖著。冬天里，公社官員大興土木，征用氣喘吁吁的外祖父筑墻，嚴寒里吸入冷氣，大口吐血。姨出嫁了，舅舅分開過了，外祖父獨自躺在老窯里捱著日子。

一九七六年夏天，母親趁晌午間歇，用架子車將老人家接到家里。外祖父躺在輪椅上，整天半瞇眼，不言語，我把飯端過去，他接過去三兩下吃完，把碗放在地上。我沒話跟他說。我是恨他的，因為他，我注定沒有前途。在出身好的人面前，我有深深的自卑感。我甚至在心里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世界是他們的，我們能活著就不錯了。

那年秋天，雨水出奇的繁密，房倒墻塌，外祖父死了，享年六十一歲。

母親一天天萎靡了。她的眼神飄渺起來，經(jīng)常望著很遠的地方發(fā)呆。

她患高血壓，原本吃藥維持，從那以后，臉經(jīng)常漲得通紅，昏睡。接著，胃病，白內(nèi)障，灰指甲，綜合性腎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中藥復西藥，最多時，一天要吃十幾種各色藥丸。后來，她一看見藥就發(fā)怵。

大劑量激素維持著她的機能，也改變了她的容顏。六七月時，她在電話里對我說，你恐怕都不認識你媽了。我是有準備的，可在八月中旬回家，還是嚇了我一跳：母親的面容完全變了。

一年多時間，進出醫(yī)院四次，剛開始還能消腫，到最后，醫(yī)生以找不到扎針的血管為由，逼迫母親出院。家人明白，母親來日無多。

她突然陷入昏迷，然后就離開了我們。

看著母親的棺材徐徐沉入大地深處，我心里空了。從今而后，沒有什么能填滿那個空了。母親張彩勤，陜西省扶風縣五泉鄉(xiāng)絳中村人，育有四子一女，留在人間的身份證上面注明：她生于1940年。

在村委會主持的追悼會上，母親變成了“張老孺人”，諸如“含辛茹苦”，“勤勞持家”之類的詞語覆蓋了她真實的一生。沒有給我念悼詞的機會，我說給母親的話只好寫在這里了。

尊敬的各位親友：

今天是我母親下葬的日子。

老人家的大半生，都是在動蕩和焦慮中度過。她的婚姻也很不幸，追求進步的丈夫拋棄了她，她被迫帶著兩個孩子改嫁。那個時期，她為孩子的命運擔憂，前思后想睡不著覺，視力急劇下降。

母親帶我和妹妹改嫁后，碰到了命中的貴人——我們的父親。從此，她和智慧、好強、包容的丈夫一起，經(jīng)營起這個一窮二白的家。

那個時候，父親為了多掙點錢，常年在外奔波做活，母親承擔起照顧一家人的重擔。她既要出工，還要照顧我們幾個孩子。在我的記憶里，她是變著法子供我們吃飽，能吃的都吃了。最艱難的時候，把玉米芯煮成糊糊。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最后一個端起碗，看哪個還沒吃夠，她就把自己碗里的飯倒一些給孩子，她常常開水就剩饃吃幾口了事。

那個時候，沒有男勞力的家庭，被人瞧不起，分糧食的時候，母親總是躲到角落。拿到少得可憐的糧食，她愁眉不展，會忍不住念叨出聲：娃們正在長身體，這怎么能吃一年啊？她不止一次點著我的額頭說：你啥時候能長大掙工分?。吭奂揖湍芏喾贮c吃的。

她和父親一起，精打細算，想過上讓人尊敬的日子，在父親包活、建電石廠和造紙廠的日子里，她整天操心。蓋造紙廠資金緊張的時候，她發(fā)愁，產(chǎn)品銷售不暢的時候，她睡不著覺。等父親蓋起讓十里八鄉(xiāng)羨慕的一院房子時，她眉頭才真正舒展了。

母親教我認字識數(shù)，等我會寫一百個漢字后，把我送進學校。她很想讓每個孩子都能上大學，有自己美好的前程。

她無時無刻不在操所有人的心，上學，工作，成家，住房，孩子。哪個孩子的人生狀況都讓她掛念。

有時她會說，我啥時才能享你們的福啊？等我們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有能力孝敬的時候，母親的身體卻出了問題：先是胃病，吃不成東西，然后是高血壓，不能動彈，又是白內(nèi)障，看不清東西，最后是腎病，全身無力。在最后這幾年，母親受盡了病痛的折磨。

母親的病當然與勞累有關，但導致她郁郁寡歡的重要因素是一生所受的創(chuàng)傷。父親精心陪伴，二弟媳婦綠俠悉心照料，弟弟妹妹們爭相孝順，孫子膝前承歡，還是拉不住她。9月12日，母親心力衰竭，突然深度昏迷，七天后撒手西歸。

母親活了七十三歲，歷經(jīng)磨難，和我們的父親一起，把五個孩子拉扯成人，在為我們提供安身立命的物質條件的同時，也教我們做人的道理：人窮志不短，一切靠自己。

我們覺得母親是幸福的，因為有我們剛強、開朗的父親，他給予她活下去的勇氣，照顧她，盡其所能給予她最好的生活，我們不敢想象，還有誰會帶給她這樣好的命運。在母親彌留之際，父親一邊為她擦臉上沁出來的汗，一邊自言自語：你到底舍不得啥?。孔吡司徒饷摿?，不用受罪了。我們要說，母親最放不下的就是您！母親老說，走在前頭的享福，她享了您的福，她擔心您在世上受罪。在此，我代表妹妹弟弟們向母親的在天之靈保證：我們一定盡全力伺候好父親，讓他有一個幸福的晚年。您就放心走吧。

在我心里，生父只是給我生命的人，繼父才是給我人生的真正的父親。今天，我要給父親深深地鞠一躬！

我能讀到大學畢業(yè)，除了父母的供養(yǎng)，老師的教育，還有弟弟妹妹的犧牲。母親病了，妹妹中斷了自己的求學，未能上成高中，二弟新科初中畢業(yè)就回家務農(nóng)。母親在世時常說，你要對得起你爹，照顧好弟弟妹妹們。我會盡力做的，母親，你就放心吧。

母親，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