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和
春雪
●朱慶和
黑暗中,春雪就看到那個女人拿著枕頭一心求死的樣子,那眼神要穿透她。
人間的收成一半屬于勤勞,一半屬于愛情
——《鄉(xiāng)村》
一
17路公交車停了下來,幾個男人蒼蠅一樣撲到“蛋糕”上去,紛紛拽著從車上下來的人,要他們坐三輪車,不停地問,上哪去上哪去。一會兒,“蛋糕”被瓜分掉了。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看似從外地來的,被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拖著走了很遠,可死活就是不答應。這是一場毅力的較量,雙方一拉一扯,一時難以決出勝負。結果眼鏡站定了,拿松山話厲聲呵斥對方,天黑了嗎?這句話把胡子拉碴鎮(zhèn)住了,后者不情愿地松了手,回應說,沒黑,亮著呢。
從大地方來的人,不喜歡被強迫,喜歡自由選擇。眼鏡看到了站在街邊的春雪,拎著旅行包來到跟前,說了個地名,后者立即報上價格,眼鏡就拎著包上了她的三輪車。這是中午時分,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眼鏡叮囑春雪,開慢點,別撞上了。春雪連連說,沒事,沒事,你坐好了。過了路口,春雪問道,看你戴著眼鏡就知道你怪有學問的,考學出去的吧?眼鏡謙虛地說,哪有什么學問,豬鼻子插蔥,也就在外邊瞎混日子。眼鏡接著問道,路口怎么不裝個紅綠燈???春雪回答說,裝過一次,結果時間不長,出了條人命,就又拆掉了。眼鏡很奇怪,有了紅綠燈,怎么會出人命呢?春雪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說,裝上有什么用,誰都不習慣,不出人命才怪,沒有紅綠燈,從來沒出過事。眼鏡無語了,覺得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到了目的地,眼鏡說春雪做生意很地道,堅持要多付兩塊錢給她,后者卻執(zhí)意給退了回去。于是,眼鏡要了春雪的手機號,說回去還坐她的車。這沒問題。春雪覺得眼鏡真是個可愛的有趣的書呆子。
回到鎮(zhèn)上,春雪來到街邊的飯店,那是她一個遠房親戚開的。每天早上她從家里帶來盒飯,放在籠屜里熱著,到了午飯時拿出來。此時,飯廳里有兩三桌人正在喝酒,師傅在廚房忙著炒菜,煙霧繚繞,喧嘩有聲。春雪站在籠屜邊,看著燒得正旺的爐火,卻覺得很安靜。那火苗,讓她想起了三年前死去的丈夫。他是個煤礦工人,在一次窯底事故中死掉了,是幾個工友一起給扒出來的,尸體從底下拖上來的時候,春雪看到丈夫已是血肉模糊,上面裹著煤屑,就像燒得正旺的炭火,火苗子直朝上躥。突然間她的臉被舔了一下,她知道那是丈夫的魂兒。
春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拿了盒飯到車上吃。這樣既不打擾親戚做生意,又好照顧自己的生意,有人坐車的話,扣上飯盒就走。
不久前,春雪在一個叫破橋的地方拉人,那兒因為不通公交車,生意趕上門,錢來得特別快。自從入秋兒子洋洋上了小學,才挪到松山鎮(zhèn)上,一來接送洋洋方便,二來離家很近,開車就五、六分鐘的時間??墒沁@里的生意卻很難做,這么個巴掌大的地方,指甲蓋小的行當,就有十幾個人來搶。雖然同是一個鎮(zhèn)上的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可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卻相互攻擊暗算,有時甚至大打出手。她親眼看見一個人拿著尖錐朝一輛拉著客人的車輪子上狠命地扎去,一直追趕著,直到扎破胎為止。她的車胎就被扎過兩次,開始懷疑是那個人所為,可是后來她卻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人手里都藏有一把錐子,于是春雪離他們遠遠的。
女人往往給客人一種安全感,她們待人熱情,而且不會宰人。所以主動找春雪載客的人也不少,可有一次,那幫人中有兩、三個挑頭,硬是起哄把客人給趕跑了。春雪實在忍不下去了,就罵起來。他們覺得好玩,跟她對罵,帶著挑逗,很色情的樣子。這時一個外號叫長眼皮的男人給她解了圍。春雪覺得這人還不錯,兩人話語逐漸多起來。
吃過中飯,長眼皮就湊過來,坐到春雪的車上,說找個地方歇歇吧。春雪還沒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就看見一百塊錢塞到了她手上。春雪氣得渾身哆嗦,一把把長眼皮扯下來,滾,快滾,什么東西!
春雪把自己鎖在車里,黯然地看著街上過往的行人。不遠處,又一輛公交車停下,車上的人陸續(xù)走了下來。春雪心里一直有個隱秘的想法,她始終覺得丈夫沒死,而是離開松山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多么期待有一天,他也從公交車上走下來。
二
下午三四點鐘,太陽已西斜,啞巴牽著牛去村外吃草?,F(xiàn)在,整個村子就只有這么一頭牛,也只有一個啞巴,啞巴牽著牛走在路上,像是從遠古走來的兩件古董,銹跡斑斑,沉默相望。
誰都知道,啞巴天生是干農活的料,以前農閑的時候,他在建筑隊當過小工,和泥、運石料,有一次腳手架上掉下來一塊磚頭,旁邊的人喊破了喉嚨他也聽不到,結果那塊磚頭毫不客氣地把他拍暈了過去,從此誰也不敢叫他去做工了。所以他只能下地,地里的莊稼都聽他使喚。現(xiàn)在人們變懶了,收麥子、割稻子都用機器,花錢圖省事,啞巴卻還撅著屁股、操起鐮刀,在地里揮汗如雨。一到地里,啞巴插秧、割稻子比誰都快,他就是機器,想停都停不下來。的確,他種的糧食比誰家的都好,根粗苗壯,顆粒飽滿。他是光棍,但人們卻都感覺他伺候的那幾畝地就是他老婆,地里的莊稼就是他的孩子。
經過村口時,一幫人正抽著煙聊著什么。二富攔住了啞巴,要跟他推掌比定力。有什么好比的呢?啞巴打著手勢,意思是,你根本就不是對手。但二富卻堅持不讓他走。啞巴只好把牛撇在一邊,拉好架勢。兩人一交手,結果二富又輸?shù)袅?,眾人都嘲笑他,想跟啞巴比,你還是回家再吃兩年飯吧,啞巴都是很有勁的。啞巴看著眾人張著嘴笑,他也覺得挺興奮的,暫時忘了放牛那一茬。
誰都想跟啞巴說上兩句話,他們覺得這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啞巴不會啞語,只是用最土最直接的手勢搭著模糊不清的話說,他們有時不懂,意思難免會南轅北轍,但看著啞巴手舞足蹈的樣子,大家也就像被抹了脖子扔在地上的雞一樣。
二富抽了口煙,指著啞巴的褲襠問道,啞巴你攢這么多勁,有什么鳥用?你說你不是白攢了嗎?啞巴看了看自己的下身,大家都笑了。
國慶對啞巴說,好白菜不能叫豬拱了,你別讓二富鳥人占你家春雪便宜啊。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模仿性交的動作。
眾人也在幫腔,對,肥水不流外人田,那話怎么說的?小叔子睡嫂子,就好比吃個棗子,那是天經地義。
二富截住眾人的話頭說,誰說他沒老婆,他種的那二畝三分地就是他老婆,我親眼看見他在八畝半跟他家的地搞。大家一聽都很驚奇,來了興致,紛紛問道,跟地怎么個搞法?你搞過?于是二富現(xiàn)身說法,雙手撐在地上,上下運動著。啞巴以為二富要比俯臥撐,也開始趴到地上,做起了俯臥撐。這時,啞巴的手機掉到了地上,國慶撿起來,但不知藏哪兒好。有人指了指邊上的牛。國慶就把手機系到了牛尾巴上。眾人都笑起來,有的笑彎了腰,有的笑破了肚皮,有的笑得脖子轉了筋。啞巴感覺不對,抬頭看見他們的臉都扭曲得變了形,就立即站起來,牽上牛走了。
啞巴拐到了右邊的田間小路,看見牛一直在甩著尾巴,左右一掃一掃的。原來剛才不知誰把他的手機系到了牛尾巴上,啞巴不跟他們計較。他們曾經把啞巴的手機搶走,并且取笑他,你要個手機有什么用,打不出去接不進來的,跟你的雞巴一樣,擺設。他們懂個雞巴,他買手機自然有用。
牛尾巴上的手機被解下來,牛就覺得好受多了,一邊走一邊吃著草,樣子很安逸,啞巴跟在牛后面,也顯得輕松自在。牛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啞巴覺得這樣安安靜靜地呆著挺好,他覺得這頭牛就像是他的兄弟,自從哥哥走了后,這頭牛就成了他惟一的兄弟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啞巴的手機震動起來,來了一條短信。是長眼皮發(fā)的,說是晚上七點在好再來飯店等他,有事情說。
三
當然,這幫男人里面也不是沒有好人,春雪覺得來自溝角的小馬就不錯,溫和,懦弱,忍讓。他靠主,信耶穌,是真信,年輕時受了不少苦,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開,他覺得有神在護佑著他。他勸春雪也去靠主,這樣苦難就到頭了。也許是跟她從小受的教育有關,春雪不相信世間會有什么神,如果真有的話,她覺得她的洋洋就是她的神。為了兒子,她可以像狗一樣活著。春雪這么認為。
下午乘車的人少了,春雪就和街邊擺水果攤的劉鳳梅聊天。劉鳳梅準備在她村里買一套樓房,給兒子結婚用。眼下每個村子都在建小區(qū),樓房一蓋起來,就跟魔術一樣,村莊立馬搖身一變成了城市,自來水,暖氣片,管道煤氣,抽水馬桶,真正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劉鳳梅勸春雪也買一套,錢不能存著,存著存著就存沒了,比魔術變得還快。春雪當然知道這一點。但那五十萬塊錢,是春雪跑了半個多月從礦上爭取到的,一拿到就攥到了婆婆手里。當時婆婆對她說,這是青山的人命錢,可不能隨便花,存起來給洋洋上學用。劉鳳梅說,你傻呀,那是你婆婆怕你跑了,想拴住你。春雪想對劉鳳梅說,為了兒子,我可以像狗一樣活著。但她欲言又止,想起這句話就覺得心里酸酸的,她怕說出來會掉眼淚。這時,那個男人過來了。劉鳳梅捅了捅春雪,找你的。
那個男人坐上車,春雪發(fā)動了車子,開著出了小鎮(zhèn),一直向北而去。路邊是一條河,河水跟老人的尿一樣,在河底窄窄的一道,乳白色,似流非流的樣子??拷愤叺奶锏赜械慕ㄆ鹆斯S,有的被磚墻圈了起來,其間夾雜著稻田,間或種著玉米,現(xiàn)在已是收獲時節(jié),卻給人一種很荒蕪的感覺。他們一路無話。
早在兩個月前,那個男人就搭她的車回家。她看著他從公交車上下來,高大,但背微微駝著,眼神憂郁,手里提著黑皮包。他四處找他的自行車,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個男人只好問一旁的春雪,到晏駕墩多少錢。春雪說,五塊錢。于是那個男人就上了車,給春雪五塊錢。春雪推給他,說,到了地頭再給。在車上,春雪想跟他說說話,但他始終不作聲,也許是那輛丟失的自行車讓他很郁悶。過了幾天,那個男人又出現(xiàn)了。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眼神。兩個人只有兩句簡單的對話。晏駕墩。五塊錢。春雪就帶著他一路北去。春雪是個外向的人,什么人都能聊得來。但是很奇怪,碰上他,卻怎么也開不了口。耳邊只有馬達聲,似乎靜得出奇,春雪甚至以為自己開了輛空車,那個男人根本就不在車上?;仡^看了看,他正閉著眼。也許是他太累了。春雪覺得車上的人是青山,在外漂泊了三年,甚至更久,有一肚子的話憋在心里,等回家跟她慢慢細說。她被自己突然跳出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以后每次那個男人都主動坐春雪的車,春雪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載他了,第五次還是第六次。一看到他,她的心里竟有些慌慌的。但她不想讓別人看出來,所以剛才劉鳳梅說話的腔調,叫她不高興。今天她不想載他,但他已經坐在車上了。
到了那個男人的家門口,春雪把車子停穩(wěn)了。那個男人下車,掏了掏口袋,說,不好意思,錢不夠,你等一下。說著,就回了家。院門被他習慣性地帶了回去,但沒關嚴,虛掩著。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出來。什么意思?春雪對著院門自言自語。難道這五塊錢不想給了?可是也沒有這樣賴賬的,就在自家的門口。算了,下次再問他要也不遲。春雪左右思忖著??伤麨槭裁床怀鰜砟兀磕莻€虛掩的院門是不是他設的一個陷阱?是不是想引誘人進去,然后謀財害命?一連串的疑問包圍著春雪。虛掩的院門是個秘密。院門里面的那個男人是個秘密。
春雪推開了院門。院子中間堆滿了玉米,還沒有剝皮,小山一樣,空氣中飄著中藥味。春雪屏住呼吸,繞過小山來到了屋門口。春雪不知怎么稱呼那個男人,就“哎”了一聲,小心翼翼的。屋里沒有回聲,那個男人卻從院子東邊的鍋屋走出來,手里端著碗??吹酱貉?,他連連抱歉,真是對不起,忘了,全忘了。他碗里的東西隨之漫了出來,看顏色像是湯藥。
那個男人來到屋里,春雪也隨之跟了進來。一股味道撲面而來,中藥味都蓋不住。適應了屋里的光線,春雪看清了堂屋里的擺設,那些家具應該是他結婚時置下的,當時很流行,跟春雪家的一樣,但現(xiàn)在看上去很陳舊。春雪猜測,他家的孩子也應該跟洋洋差不多大。這時他拿了五塊錢給春雪,然后轉身到了西間里屋。
里屋的床頭坐著一個女人,在小聲地呻吟。那個男人開始喂她藥,喝兩口吐一口,一會兒她胸前的毛巾就黑了,大概喝了半碗的樣子,女人把碗推開了。那個男人起身,站在一旁,垂著頭,像是在為那個女人默哀。春雪看清了女人的模樣,臉很瘦,因為瘦而顯得慘白。女人似乎剛剛意識到有人來,臉色立即變得明亮起來。她費力地抽出枕頭,遞給春雪,又做了個捂嘴的動作。春雪不解,那個男人小聲解釋說,她是想叫你,叫你捂死她。春雪被嚇得一激靈,像是一股陰風吹進了她的身體。那個男人把枕頭拿到手上,重新墊到了她的背后。女人明亮的臉上突然斷了電,重新黯淡了下來。春雪終于聞出來,屋里彌漫的那股味道,是死亡的味道。她在等死,可是現(xiàn)在卻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
透過這張臉,春雪還原了女人年輕時的樣子。如果沒有猜錯,女人應該是春雪中學時同一屆的同學,雖然不在同一個班,也沒說過話,但春雪認識她,記得她的樣子。多么殘酷啊,春雪感覺,她和眼前的這個女人就像開在鄉(xiāng)間的兩朵野花,也曾有小小的燦爛,但悄無生息,一朵就要凋謝了,她這一朵也必然是同樣的命運,只是時間的早晚,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沒有幾個人知道。
不知如何用言語去安慰那個男人,春雪就幫著在廚房燒了飯,炒了菜,似乎是本能地盡到一個女人的責任。他的孩子放學了,果然跟洋洋差不多大,一進門就哭著喊著要錢買校服。那個男人晚上要到鋼鐵廠上夜班,他答應孩子,明早一準把錢給他借到,但條件是今晚他要把院子里的玉米剝出來。孩子很聽話,蹲到一邊開始剝了。
春雪臨走前,把身上的兩百塊錢悄悄地壓在了那只盛湯藥的碗底下。秋天的傍晚,天氣有些涼了,春雪卻覺得臉上熱熱的,她把馬力加到最大,她想一直開,開到命運的盡頭。
四
餐桌上擺著豬頭肉,油炸花生米,幾道熱菜也陸續(xù)上來了。啞巴和長眼皮分坐兩邊,邊喝邊聊,在切入正題之前,他們照例要談談國際形勢。
長眼皮說,薩達姆死了你知道嗎?啞巴跟他碰了碰杯,意思是,這都什么時候的事了,還用你說?長眼皮接著說,卡扎菲被干掉了你知道嗎?啞巴就接著跟他碰杯。長眼皮繼續(xù)說,下一個是誰你知道嗎?啞巴打著手勢回答道,下一個是誰關你鳥事,喝吧。于是兩個人同飲而盡。
拿了紙和筆,長眼皮開始跟啞巴說正事。長眼皮寫道,下午春雪又帶那男的去了他家里,很長時間才回來。為了確保自己說的是實話,長眼皮又加了一句,我要是扒瞎話,把眼珠子摳下來安到屁股上。啞巴寫到,狗日的我相信你,那人是不是晏駕墩的,你上次帶我去看的那家?長眼皮點點頭,說,你他媽的聽得到呀。
長眼皮和啞巴不是一個村的,兩個人能走到一起,自然有相同的地方,那是因為孤獨,當然他們也有所不同,那就是長眼皮嘗過女人味,啞巴卻沒嘗過。有人說,看見長眼皮在村里偷了雞到鎮(zhèn)上賣,賣了錢就在鎮(zhèn)上找雞。聽話的人隨口問道,那雞不會是我們家的吧?說話的人就問,你指的是前面那只還是后面那只?這雖然是個笑話,但已說明人們都覺得長眼皮是個不務正業(yè)的二流子,都得提防著他。但啞巴始終覺得跟長眼皮很親,好像幾輩子的老伙計。
長眼皮打著手勢問啞巴,你有沒有日過你嫂子?
啞巴臉紅了一下,但酒把臉蓋住了,沒看出來變化。
長眼皮說,鳥人,就知道你沒有,你沒那個膽量。
啞巴害羞地笑了笑。
一瓶酒不知不覺被干掉了,長眼皮酒量有限,估計啞巴喝了小七兩,可他還想喝,長眼皮擔心他喝醉了付不了錢,就及時制止住了。啞巴結了賬,另外給了長眼皮五十塊錢,這是他們倆講好了的。
走出餐館,長眼皮一頭扎進了洗腳房,熟門熟路,臨走前對啞巴說,家去吧,今天你要不把你嫂子給辦了,你狗日的就不是啞巴。
啞巴看著長眼皮消失的背影,抽了支煙,然后騎上車出了鎮(zhèn)子,卻沒有回家,而是朝北而去。他要去晏駕墩,教訓教訓那男的,叫他離春雪遠一點,不然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天上的月亮,明亮而孤獨,照得萬物清晰可見,照得啞巴的憤怒也清晰可見。啞巴騎得飛快,感覺他和他的影子在賽跑。
在晏駕墩村頭,啞巴把車子鎖好,藏在麥穰垛里。到了那男的家門口,透過門縫朝里看了看,院子里的玉米堆擋住了視線。啞巴在猶豫,如果春雪在的話怎么辦?啞巴想好了,就對她說,洋洋叫我喊你回家吃飯。啞巴決定爬進去,院墻很矮,沒費事就翻過去了。他轉身要把院門打開,留好后路,卻發(fā)現(xiàn)門根本就沒上閂。
三間主屋,西邊的一間亮著燈,透著微黃的光。
屋里的女人坐了起來,她聽到了推門聲,就像她一直想像的那樣,那人真的帶她來了。她看到一個黑影站在自己面前,嘴里還透著一股酒氣,真是香啊。她多么欣喜,“快帶我走吧!”她的苦痛就要結束了,她的靈魂就要隨著黑影飛出她的院子,飛出這個小村莊,到一個她從來沒去過的地方。
但她不知道黑影怎么帶她走,她看到他空著手。黑影說了一句話,但她沒聽懂。
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聽不懂是很自然的。女人就問道,現(xiàn)在就上路嗎?我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剝玉米,那么一大堆玉米,他怎么剝得完啊,可是他剝不完的話,他爸爸就不給他錢買校服。
黑影伸出了手,布口袋一般,看來要收她進去了。女人流著淚說,我想把我的孩子喊進來,他可能是睡著了,我要囑咐他兩句,我喊他,他就是聽不到……這時黑影張開了布口袋,女人頓時被黑暗吞噬了。
五
在回家的路上,春雪突然意識到,洋洋早已經放學了,她卻忘得一干二凈。該死!春雪狠狠地罵著自己,假如兒子出現(xiàn)什么差池,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到了學校,找遍了教室,也沒見到兒子的影子。春雪嚇得一下子癱到了地上。門衛(wèi)老頭連忙扶起她,先別哭,說不定你兒子已經回家了,快回家看看去。
一進家門,春雪看見洋洋正坐在板凳上看動畫片,一動不動,她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婆婆埋怨道,這么晚了,到哪兒去送客了,幸好洋洋識路,不然叫人給拐跑了,看你怎么辦。公公不讓老婆子再說下去,安慰春雪說,沒出事就好,先吃飯吧。春雪知道婆婆本來就不支持她開三輪車,怕她帶上洋洋一溜煙跑了。她站起身,忍住了,今天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大悲大喜,起起落落的,她要好好梳理一下。
青山的父親年輕時就干了一件事,蓋了六間大瓦房,之后迅速老了下去。東頭三間給老大,西頭三間給老二,中間一道院墻隔開來,老兩口一直住在老二這邊。自從青山出事后,晚上婆婆就到東頭來陪春雪。于是婆婆不由分說就叫啞巴在中間院墻上刨了個月門,這樣兩家就成了一家了,有什么事也方便來回,不必經過大門。開始,春雪以為婆婆是真心為她著想,怕她想不開,后來發(fā)覺不對勁,婆婆晚上不來陪的時候就把屋門從外面鎖上,白天她要去哪兒婆婆就跟到哪兒。她看出了端倪,婆婆把這筆錢捏在了手上,假如春雪改嫁,是可以答應的,但錢不能走,五歲的洋洋也不能走。甚至婆婆哭著對她說,你看青山走了,你和洋洋要是再離開,啞巴又是個殘廢,這家可真就破了。春雪聽著心酸,就把話挑明了,說她不會離開這個家的,洋洋是她的命根子。
春雪穿過月門,頭頂上是月亮,繭絲一樣的月光罩在她紛亂的心口上。進了屋,春雪把屋門反鎖上,這樣誰也不能來打擾她,包括月光。黑暗中,春雪就看到那個女人拿著枕頭一心求死的樣子,那眼神要穿透她。
春雪想,其實現(xiàn)在自己也跟死了差不多。青山的突然離去給春雪打擊太大,如果不是為了洋洋,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有時她真想狠狠心,帶著洋洋偷偷離開這個家。婆婆從一開始就給她下了個套,叫她把脖子伸進去,她掙扎越厲害就會被勒得越緊。青山去世一年后,他們開始給她說上門女婿。相了幾回,公婆都沒看上。倒是有一個山區(qū)的,條件還不錯,春雪看上了,可婆婆死活不愿意,說不知根知底,怕是坑錢的主。此后,春雪就不再提倒插門的事。他們最初和最終的想法都是,要她跟了啞巴,用婆婆的話說,“也不是什么丑事”。所以前面張羅入贅實際上只是個幌子。有一次春雪聽到婆婆跟啞巴講,不要跟死驢一樣,就知道蒙眼拉磨,要跟洋洋媽多接觸,多說說話。公公問道,一個啞巴,你叫他怎么說?你叫他說什么?婆婆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就點破了,嘴巴不能說,就用身子說。
有一天婆婆弄了一桌子菜,把她和洋洋叫過去,公婆和啞巴已經在等著了。春雪問,也不過年過節(jié)的,這是要干什么?婆婆說,自從青山走了后,我們一家人還沒好好地吃上一頓。說著,給春雪倒了酒。婆婆硬勸著讓她喝了兩杯,而且婆婆說了些回憶青山的話,弄得她淚光閃閃。等春雪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公婆和洋洋不見了,只見啞巴在朝自己碗里夾菜,這一定是婆婆教的。春雪起身去拉屋門,外面已經鎖上了。春雪覺得很可笑,問啞巴要鑰匙,啞巴搖搖頭。春雪坐下不說話,看著啞巴,看看他想干什么。啞巴卻低下頭去,像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春雪突然覺得他很可憐,就起身給他盛了飯,也給自己盛了一碗。啞巴沒吃,站起來去開門。婆婆沒走多遠,她聽到啞巴在一個勁地晃門,嘴里還在“啊、啊”地叫著。婆婆把門打開了,上前給了啞巴一巴掌,你個驢日的,整個巷子都是你的聲。
春雪和青山是經人介紹的,他們不是金童玉女,也非相見恨晚,相互看著順眼就算把親事定了下來。相識一年多結婚,兩個人有沒有愛情,這誰說得清楚?他們就好比一根筷子碰到了另一根筷子,湊成了一雙筷子,一起吃飯過日子。特別是有了孩子,她覺得青山成了她的親人,主心骨,家里的支撐。所以,青山一死感覺房子塌了一樣,把自己埋在了底下。
她知道青山再也不會回來了,從公交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男人不是青山,他有他的生活,她和他只是兩個不幸的家庭的偶然相遇,他們的不幸卻不能嫁接在一起。她的不幸已經過去,自己還健康地活著,她的洋洋還健康地活著,她慶幸今天在那個男人面前沒有慌亂,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
還有啞巴。啞巴是多么單純啊,即使在婆婆的教唆下,也做不出一件壞事。啞巴除了不會說話,看上去就像是青山的翻版,只是臉略黑一些,但那雙眼睛卻更為清澈。有一次,春雪進屋,看到啞巴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硬是給嚇了一跳,她以為是青山回來了。去年夏天,春雪在田里拔草,被包石灰窯的劉三攔住了,他突然甩出五百塊來,說要包她一晚,還動手動腳的。春雪回到家一直哭,婆婆追問,才知道事情經過。啞巴知道后,在街上碰見劉三就追打,一直追到他家,拿刀砍爛了他家的大門,算是給春雪出了口氣。
春雪摸摸臉頰上的淚水,什么時候流下來的都不知道。
春雪來到婆婆這邊,洋洋已經在啞巴的床上睡了。婆婆連忙給她道歉說,我老糊涂了,說話沒個分寸,你可別跟我一般見識。春雪說,我餓了。算是原諒了婆婆。婆婆連忙給她盛飯,春雪說,我自己來。她邊吃邊問道,他叔呢?婆婆說,到鎮(zhèn)上跟誰喝酒去了,別管他。
吃完飯,春雪來到啞巴的房間,把已經睡著的洋洋抱了起來。
六
啞巴把自行車一摔,幾乎是同時也把自己摔進了屋里。父母已經睡下了,他們聽到啞巴“嗷、嗷”地叫著,跟狼發(fā)情了一樣。母親披上衣服,罵了一句啞巴,這么晚,到哪兒殺人去了!
只見啞巴張著兩只青筋暴露的胳膊,在空中胡亂揮舞著。父親也起來了,扶著啞巴坐到了椅子上,啞巴一身的汗水,還滿嘴的酒氣。父親了解他的心事,就說,我知道你是一肚子的黃連有苦說不出來。邊說邊拿毛巾給他擦汗。
母親問他,峰啊,你有什么苦,趁著酒勁全倒出來。
啞巴就打著手勢說了一通。父親翻譯道,他說他不能跟洋洋媽結婚。
母親問道,為什么?
啞巴又打著手勢說了一通。他說他殺人了,跟洋洋媽結婚會害了她的。
母親猛然一驚,上下打量著啞巴,看到他渾身干干凈凈,沒有一點血跡。母親對著啞巴笑起來,你什么時候耳性變好了,剛才是不是聽到我說的話了?
這時,啞巴突然跪了下來,連連磕頭,意思是,求求你們,放了嫂子吧,叫她帶著洋洋走吧。
母親明白他的意思,不再需要父親翻譯。母親罵道,你懂個屁,兩杯狗尿就燒壞你個豬腦子了。
父親安慰說,傻兒子你喝醉了,快上床睡吧。啞巴卻賴在地上,像一攤爛泥,死活拽不動。母親說,要不要把春雪喊來,抬他到床上去。父親說,這么晚了,別喊她了,先叫他坐著醒醒酒吧?;璋档臒艄庀?,啞巴茫然地坐在地上。
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平靜啊,哥哥到葫蘆頭去采煤,嫂子在白瓷廠捆扎碗碟,父母在家養(yǎng)豬、喂兔子,而他在地里忙活。忙得不能再忙的時候,父母兄嫂還有洋洋都趕來了,笑容洋溢在他們的臉上,他能清晰地聞到田里散發(fā)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氣息。春去秋來,寒暑交替,一年年地這樣過著。直到哥哥死后,啞巴才聞出來,那氣息是幸福。幸福被無情地奪走了,也把日子打亂了,結果是越來越亂。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罪惡的泥潭里,不但不能自拔,反而越陷越深。
有一次,啞巴在春雪屋里看電視,就是不走。春雪實在太困了,說你回去吧。啞巴卻一把抱住她,然后摁倒在地上,嘴巴拱啊拱的,像頭豬在啃白菜。春雪也不喊,只是拼命掙扎,但怎么也掙脫不開,啞巴那兩只胳膊,像螃蟹的兩只鐵鉗子,死死地鉗住她,使她動彈不得。春雪眼睛一閉,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啞巴被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春雪趁機爬起來,徑直來到啞巴屋里,在枕頭底下翻出一張照片,當著啞巴的面撕掉了。照片是洋洋四歲那年青山帶母子倆去日照海邊照的,照片上春雪抱著洋洋,海風吹得她的頭發(fā)飄了起來。
看到啞巴醉眼迷離的樣子,母親晃晃他。突然,啞巴“哇”的一聲,所有的傷心、愧疚和絕望都從嘴里噴了出來。吐完,兩位老人覺得啞巴醉得輕了不少。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把他搬到了床上去,給他喂了紅糖水解酒。啞巴身體不動了,正慢慢地睡去,身上的薄被子在微微起伏。
啞巴的枕頭底下有一張照片。那是晚上春雪來抱洋洋時放進去的。已露出了一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