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康華
印章邊款,即刻于印側或印頂?shù)奈淖郑湓纯缮纤菟逄乒儆?,乃至遠溯先秦璽印,而蔚為大觀則屬明清以來之事。印章邊款雖是整個篆刻藝術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但其獨立價值仍不可否定。一方面,邊款的書法藝術,真草篆隸,風格多樣,可脫離作為篆刻藝術主體的印面內(nèi)容而獨立存在;另一方面,邊款的文字內(nèi)容或寥寥數(shù)語,或長篇大論,或與印面內(nèi)容相輔相成,或與印面內(nèi)容關系甚疏,或詩、或詞,或散文、或駢文,或諸體兼雜,體制完備,極富文學審美與研究價值。
長久以來,研究者研究邊款,往往只是探討邊款的書法藝術與風格特質(zhì),或者僅僅關注邊款提供的諸項基本信息,如篆刻作者、完成時間、師法對象、流傳過程等,以便考訂篆刻家的生平,制作事跡年表,辨析風格淵源與印學思想。相對而言,極大地忽略甚至無視邊款內(nèi)容本身所具有的文學性。本文有鑒于此,試從邊款中的詩歌文獻、邊款中的詩話文獻、邊款中的文章材料三個角度,對印章邊款所蘊含的文學性與文獻價值予以論述。至于更深一層的理論闡釋及士人交游、社會文化等方面的探討,則待另文。疏漏不確之處,敬祈博雅方家指正。
明清以降的詩歌、詩話文獻多如牛毛,無從盡數(shù)收集。但盡量全面地掌握這些文獻,以資系統(tǒng)而深入地展開研究,當是學界的共識。作為數(shù)量龐大、內(nèi)容豐富的詩歌、詩評文獻的一種特殊載體,印章邊款理當納入研究者的視野。
我們首先來看邊款中的詩歌文獻。
印章邊款中所見的詩歌作品,詩、詞、曲,四、五、六、七言,古體、近律,乃至有韻的銘文、贊辭,各體皆備,數(shù)量豐富,有的已經(jīng)收入作者集中,有的則屬集外之作,甚而是作者唯一的存世作品,吉光片羽,彌足珍貴。試舉例如下。
明末清初人丁元公刻“三余堂·隨庵”兩面印,其邊款云:“三馀堂為奉常公讀書之處。丁巳三月與錫鬯放棹婁東,隨庵三兄索刻是印,蓬窗作兩面印以應之,丁元公記?!卑?,丁巳為康熙十五年(1677),奉常公為名畫家王時敏,隨庵為王氏第三子王撰,而錫鬯即清初著名學者、詞人朱彝尊。此印邊款附刻朱彝尊散曲《沉醉東風》云:“香茅屋清楓樹底,小蓬門紅板橋西。雖無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薔薇結個笆籬,更添種山茶綠萼梅。這便是先生錦里?!贝饲咽杖胫焓稀度~兒樂府》,雖非集外之作,但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此印及其邊款拓片的流傳,無疑對朱氏散曲的傳播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再如清中期篆刻家趙之琛刻“云樓手集”印,邊款頗別致,一面刻古木、屋廬,中一人據(jù)案攤卷,左上角刻款云:“集印圖,云樓屬,次閑?!绷硪幻婵唐呓^二首,云:“省識朱文又白文,一枝鐵筆技偏神。頻(按,此字疑誤,當為憑)君妙手摶銀艾,紫粉丹砂色最勻。(君善制印泥。)小山窠石自清奇,何用文窗置鼎彝。閑取印文頻展玩,夕陽闌角已潛移。云樓屬秋舲題句,次閑錄?!壁w慶熹(1792—1847),字秋舲,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家貧好讀書,道光二年(1822)中進士,延宕二十年后始選延川知縣,因病未赴,后改浙江金華府教授,未到任便病亡。他富于文學才華,尤以詞曲為工。有《香消酒醒詞》、《香消酒醒曲》、《蘅香館詩稿》等行世。此印邊款所錄詩即趙慶熹應友人之邀,為其題《集印圖》,因《蘅香館詩稿》覓讀不易,不知此兩首七絕已入集否。另外,趙之琛“高隱南屏小石門”印邊款有一面為汪軾所刻,云:“次閑丈自作此印,蓋寓歸隱意也,為題二絕句,附刻于石。”題詩云:“新拜頭銜有發(fā)僧,靜中久已悟三乘。周妻何□猶余累,撒手懸崖能未能?遺世忘名大是難,白鷗盟在莫教寒。一廬小石門前路,梅雨松關口峙看。”趙氏此印作于道光庚寅(1830),時年五十,知天命而起歸隱南屏山中之念,對讀汪軾題詩,可添更為真切具象的理解。汪氏名姓今已不顯,而借此印邊款,得稍傳詩名。
以上所舉諸例以印章邊款保存他人的詩作為主,此類例子不在少量。而邊款詩作中最為常見的則是印家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明清以來,文人印流派紛呈,印家往往一身而兼多項文藝才能,詩歌才華亦融入邊款創(chuàng)作中,成為詩、書、印三位一體的綜合展示。無論是徽派的程邃、胡唐等,浙派的丁敬、黃易、陳豫鐘等,還是鄧派的鄧石如、吳讓之等,他如郭麐、吳昌碩、鄭文焯、童大年諸人,皆是詩才橫溢,寫作俱佳的人物,一般皆有詩文詞集行世,此不具述。同樣,他們的印章邊款中也無不滲入濃郁的詩意,而邊款作為一種有別于書籍的文獻載體,或有異文,或有佚作,或記述創(chuàng)作背景,或保留饋贈之跡,有著較正式刊刻之作,更為特殊,更為豐富,或更具現(xiàn)場書寫感與歷史情境感的信息,因而更應得到學界格外的重視。
僅以浙派諸人為例,以見大概。如丁敬“顧震之印”邊款云:“微郎清迥切三臺,霖雨承天自此陔。遍路熏風舜弦近,一條活水禹波來。致身事業(yè)全看氣,報國文章始見才。野老蓬門幸堪樂,不須回首悵離杯。右七言近體一首,奉送葦田契友赴中翰之職,即附刻其索余篆刻印石上。硯席間,當如時與素心晤對也。己卯四月二十五日,同里丁敬并記。”黃易“翠玲瓏”印邊款云:“三尺云根一段煙,玲瓏翠影小窗前。欲臨白雀館中畫,只在頑礓亂筱邊。小松刻于秋影盦?!笔Y仁“小蓬萊”印邊款云:“處世嘆不偶,入林任天放。青山日在眼,怪石非一狀。莽莽墮云片,層層滾海浪。蜿蜒伏蛟龍,偃仰臥□象。□鳥從云現(xiàn),古木□□上。前對沫□□,周遭亦跌宕。何必三神山,此中只微尚。小蓬萊在雷鋒塔東,稚川□□地,則貞父黃公讀書寓林其地也。公六世孫小松屬篆,并錄詩于石。乾隆乙未二月,銅官山民蔣仁。”陳鴻壽“西泠釣徒”印邊款云:“紅蓮十頃,青山半樓。暮鐘初動,一半勾留。何須漁陽,耶溪是求。丁卯七月六日,湖上為琴塢作,曼生。”
所舉四例,雖遠不足窺全豹,但舉一反三,已可較好地展示印家的詩才,也可稍見當時士人之間文藝交流的面貌。這些詩作不拘長短,皆寫得情韻悠長,逸氣跌宕。單以丁敬而論,他與清中葉活躍于詩壇的浙派詩人如厲鶚、杭大宗、汪士韓、金農(nóng)諸人交游頻繁,結詩社切磋詩藝,他的詩中流露出強烈的重修養(yǎng)學殖、重句法錘煉的傾向,是典型的浙派風格。此處所舉邊款詩例,足為代表。
尤為可貴的是,一些篆刻邊款中還保留了詩人唱和往來的原始資料,為我們研究當時詩壇樣貌及詩壇與印壇的交錯關系,提供了生動活潑的依據(jù)材料。仍以丁敬印章邊款為例,其“芝里”一印邊款云:“荔帷解得老夫篆刻無法之法,以詩來謝。相應之速,且要次韻,并刻印石,亦佳話也。因如其請。曹倡:爛銅破玉好光輝,多謝神斤大匠揮。不比三年刻楮葉,先生應笑宋人非。丁次韻:石章刻就石生輝,絕似朱弦信手揮。欲笑解人千未一,說難吾久是韓非。戊寅三月,敬老記于研林。”荔帷即曹芝,據(jù)清吳顥、吳振棫《國朝杭郡詩輯》卷二十一載:“曹芝字莖九,號荔帷,又號晚客,錢塘貢生,有《洗句亭詩鈔》。荔帷為汪韓門(師韓)高弟。”曹芝師從浙派詩人汪師韓,丁敬與曹芝交好,曾屢為之刻印,與之唱和。除此印外,另有“洗句亭”印邊款亦保留了他與曹氏唱和的五律各一首。這些都可助證丁敬與清代詩壇浙派詩人群的淵源關系。
詩作趙之琛 原唱:□□瑯嬛尺素通,幽懷喜得兩心同。雙筠佳話天留在,傳世須憑鄭國公。裴航事跡渺如煙,誰解閑尋物外天。他日玉笥山下住,梅花相伴自年年。詩人翩翩子 和韻:云車鶴馭下遙空,始信披香血脈通。它日蓬山重聚首,愿為雞犬托玄風。鷲嶺逸民 咫尺云門路可通,閑身穩(wěn)穩(wěn)度天風。證緣尚有金章約,傳世全憑玉佩功。龍虎嘉名非浪夸,它年身價冠長沙。秋蟾雖有聯(lián)芳桂,不及槐天第一花。沖霄子 惟恨離群五有秋,于今歸夢到杭州。只愁一入紅蓮幕,不得頻登黃鶴樓。玉笥山人 足底云輪指上蓮,幻蹤偶爾寄風煙。它年歸向金牛臥,誰識壺中別有天。印面殘泐,作者不詳 霧幌云屏接紫虛,為緣修道好棲居??芍摺酢踅?jīng)過,傳□□□□篆□。(此與上一首尚有疑問,待考。)趙之琛 次韻:卻喜仙鄉(xiāng)信□通,披香萬里慣乘風。而今易作南屏路,還憶先生汗馬功。千石公侯足可夸,居然壽貴屬長沙。南天鶴舞文星見,誰占春風及第花。
最為壯觀的是趙之琛《神仙眷屬》印的邊款,分刻五面,此石側高6.3厘米,寬2.7厘米,頂長寬均2.8厘米,如此小小一方印石上共錄唱和詩七絕十首,參與唱和的詩人有六位。為便觀覽,表列于下:此石歲月悠久,多有殘泐,有些字已無從辨識。根據(jù)詩韻,我們可以知道趙之琛原唱用“東”、“先”韻,而其他人和詩,對韻腳有所選擇,有的用原韻,有的不用原韻,有的則一首用原韻,一首不用原韻。新韻的出現(xiàn),反過去對原唱者產(chǎn)生了影響,以致待趙氏再次和詩時,亦出現(xiàn)一首用原韻,另一首改用他人韻的現(xiàn)象。這一細節(jié),頗可見出文人唱和活動對彼此的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交互影響。這組唱和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未及考索,其風格則近于游仙詩,亦近于李商隱無題詩,遣詞精微工穩(wěn),語義要眇幽深。細味之,如同傾聽一次文士之間推心置腹的集體對話。除了趙之琛名字已知外,其他諸人皆用雅號,難以確知其姓名,所以保存在這方印章邊款上的唱和詩,當是不乏一定的文獻價值的。
另一種唱和形式是后人用古人韻,可稱異代唱和。如近人童大年(1874—1955),因其字為醒庵,又作心庵、心安等,故取蘇軾名句“心安是藥更無方”入印,此印邊款布滿五面,刻有東坡《游虎跑泉詩》七律一首,童氏補款云:“蘇集《病中游祖塔院詩》,與虎跑石刻少異?!敝赋鰝魇腊姹九c石刻文獻之差異,并將異文附刻于印石上,足見征實態(tài)度。在邊款中,童氏又刻其和韻詩于后,云:“躑躅花開野草香,春寒未減怯衣涼。喬柯夭矯天然古,山路迂回不厭長。沖抱便臻如意境,大年自得駐顏方?;⑴苋蹇帮嫞奋€將石井嘗?!辈⑹龊晚嵕壠鹪疲骸按巳隋埦?。樸安乃攜涇產(chǎn)石井茶,試之尤雋。壬戌春三月與安吳胡樸安韞玉游虎跑泉,用東坡韻。同游者樸安女湋平,山妻魯醴芝也。”童氏之作,雖為和詩,卻寫得渾樸自然而無斧鑿痕,敘事詳明,韻致清朗,而且其中巧妙嵌入“大年”二字,以與東坡句中“心安”相配,印面文字與邊款內(nèi)容形成互文,包含其名與字,可謂匠心別裁,饒有趣味。胡樸安(1878—1947)原名韞玉,字樸安,后以字行,安徽涇縣人(古屬安吳),是近代著名學者,著作等身。魯醴芝為童氏繼室,二人感情深厚,童氏以其名為齋號,并刻有“醴芝室”印。讀“心安是藥更無方”印的邊款,我們儼然可見童大年攜妻女,伴良友,酌清泉以瀹佳茗,循舊蹤而吟坡詩,好一幅賞心悅目的春游圖。
至于其他四言銘贊、雜言及詞曲、酒令之類的作品,數(shù)量實在太多,限于篇幅,不再縷舉贅述了。
我們再來關注邊款中的詩話文獻。毋庸置疑,這些文獻資料在創(chuàng)作之初,絕大部分印家并非以寫作詩話為旨歸,故無“邊款詩話”之說,我們只能是以后人的眼光發(fā)掘其中蘊藏的詩話性質(zhì),賦予“詩話”這一名目。而且,這些資料散落各處,更需我們細心辨析,搜羅整理,匯聚出一定數(shù)量,方能成為一個具有研究價值的整體。
“詩話”之名,首起歐陽修晚年所作的《六一詩話》,他自稱此書乃“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六一詩話〉序》),所收錄的內(nèi)容多為關于詩人的軼事趣聞以及一些針對具體詩句的即興品評,以口語性、消閑式見長,開啟了后世隨筆式的論詩風氣。宋代以降,寫作詩話之風極盛,有的繼承歐陽修詩話體例,信手拈來,短小有趣;有的則另辟新徑,突出體系性與理論思辨性。此二類是中國詩話著作的主要形式。以印章邊款而論,篆刻家在創(chuàng)作時,往往帶有極大的隨意性,故而這些具有詩話面貌的文字,在性質(zhì)上與歐陽修《六一詩話》為近。茲為便討論問題,將之粗略分作幾類,并各予舉例以見概貌。
通過第一節(jié)討論邊款中容納的詩歌文獻,我們已知道印家在刻制邊款時,往往順便錄入自己或朋友的詩歌作品,并將相關的創(chuàng)作背景一并說明,此類文字對后人理解相關詩作大有裨益。
丁敬“宗鏡堂”印邊款云:“丁丑上巳,余方外友南屏烎虛中禪師蒙賜紫衣,余賦長句美之,更為手制名銜兩面大印及此印,即以余詩附刻此印之石,他日有紀敏夫者流,知定編入紀事詩中耳。詩云:名山領眾軫皇情,特拜伽黎賜紫名?!酢觞S羅高捧至,應投白拂遠趨迎。函關氣□天梭異,古洞云裁月剪輕。遙識吾師空色相,禪門□罷了無驚。龍泓外史丁敬上?!彼稳擞嬘泄Γㄗ置舴颍幹短圃娂o事》,“留心風雅,采摭繁富,于唐一代詩人,或錄名篇,或紀本事,兼詳其世系爵里”,既是唐代詩歌的總集,又是唐宋兩朝相關詩評的匯編,其編纂體例對后世影響甚巨,丁敬好友厲鶚即以編著《宋詩紀事》聞名。此則邊款不僅為我們提供解讀詩作的必要背景信息,而且丁氏滿懷信心地對他日有人仿效計有功編當朝詩壇的《紀事》并錄自己的作品抱有期待,則其創(chuàng)作邊款時已具強烈的“詩話”文獻自覺意識,自不待言。
奚岡“鳳巢后人”印邊款云:“處素二兄屬,鐵生制。吾祖江干釣游地,偶過門巷得窺時。三重茆屋依稀在,照見盈盈是我池。竹實桐華久已虛,孫枝敢附鳳毛余。一從銘宅傳迂叟,看畫如翻手澤書。右題鳳巢書屋圖,即用倪穗疇先生韻。鳳巢在城南奇孝巷,先祖文莊公少時讀書之所,致極清勝。履繩每于上冢時過之。今鐵生為余作是印,因記之,時乙巳小春?!贝丝顬檗蓪⒘郝睦K合作。梁履繩字處素,浙江錢塘人,其祖詩正(謚文莊)、父同書(字山舟),從兄弟玉繩,皆為名宦、學者,有聲于時。履繩家世顯赫如此,自覺榮耀,故以詩歌詠祖父讀書之所。只是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傳至他這一輩時,無復舊日聲華,連祖居之所亦已歸于他人,他在款中注明鳳巢書屋地址,并說自己每次上冢都要在祖屋門外佇足徘徊,對讀其詩“三重茆屋依稀在”、“看畫如翻手澤書”等句,想象他唯有藉《鳳巢書屋圖》方得重溫盛景,讓人不勝感慨唏噓。此邊款中的詩話資料為我們研究梁氏家族的盛衰,提供了寶貴的文獻依據(jù)。
他如高日?!澳隙裳踔訉O”印邊款記南宋名將張俊后人風流文采之況,發(fā)述德懷古之思,陳祖望“青鸞黃犬肖形印”邊款談宋人合同印與趙都尉(之?。┰姡ā爸杏小畠傻叵嗨嫉缆焚d’一句”),以作贈送表妹、表妹婿之信物,王大沂“閔園丁家在竹洞因號竹楣”印邊款提到畫家蒲華為朝鮮人閔泳翊(閔氏因國內(nèi)政治迫害而避居上海,與吳昌碩過從甚密)題詩傳唱一時,等等,皆是具有研究價值的詩話資料。
明清以來,印家以前人詩歌名句入印,蔚然成風,而且一些齋館名號,亦多有化用前人詩句的例子,故其邊款一般皆會對所涉及的詩作進行解析品評,往往只言片語而具妙悟神解,使得詩作的意蘊更為豐富。
如丁敬“下調(diào)無人采,高心又被瞋。不知時俗意,教我若為人”印邊款云:“此唐張洪厓先生句也。雖辭氣兀傲,而矩鑊中庸,和光同塵之意,了然言外。吾友秀峰汪君有會于懷,求予篆勒,以代韋弦。予素不喜作詩句閑散印,今一旦應秀峰之請者,蓋喜吾友之能希轡于先覺也。丁卯仲冬八日,鈍丁記事研林中。”在兀傲辭氣中體察到矩鑊中庸、和光同塵之意,可謂獨具只眼,深于詩學三昧。
又如,陳豫鐘“洗翠軒”印邊款云:“余與又山同有子猷之好:余好為竹君寫貌;又山栽遍座右,因顏讀書之所曰‘洗翠軒’,蓋取老杜‘雨洗娟娟’之意。出石索篆,漫爾作此。是日涼風襲袂,可近筆研,快寫數(shù)竿,以寄清興,并題句云:‘數(shù)條寒玉拂清池,翠影蕭蕭不自持,正是西風吹雨過,月明坐對晚涼時?!搅律涎迦?,秋堂陳豫鐘并記于求是齋之南榮?!贝诉吙羁芍^別致的詩歌品鑒,以杜甫《詠竹》“雨洗娟娟凈”一句為中心,將東晉王子猷“不可一日無此君”故實、友人讀書之所“洗翠軒”命名緣由、是日涼風習習揮毫畫竹情境等不同時空的行為、情感交錯起來,最后以一首情韻悠長的七絕作結,馀音冉冉,回味無窮。不落一個與品詩相關的字眼,卻很好地完成了品評的過程,我們知道此種詩評方法正是詩話的擅場。
而一些印家對古詩的解讀也不免拙劣之處。如晚清徐中立“衣食裁足甘長終”印邊款云:“韓昌黎年十九登第,三十六擢監(jiān)察御史,五十遷刑部侍郎,亦可謂乘時得志矣。而其詩尚有如此一語,所云者豈富亨者故示貧窮耶?或亦名位雖耀,不敢自詡功能、無厭黷貨爾?況予布衣筆耕為食,雖藜藿不給,敢萌奢望?刻此為印,亦可自戒貪癡云爾?!表n愈此詩題為《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作于永貞元年(805),時正在貶謫遇赦途中,故詩中有“竄逐蠻荒幸不死”、“神縱欲福余難同”等句,實是牢愁萬端,悲憤不已。以此反觀徐氏的解讀,斷章取義、割裂上下文之弊,自是顯然。幸而他不過借韓詩自誡而已,其身世如印款所說“布衣筆耕為食,雖藜藿不給”,而對韓詩事實與感情基調(diào)的隔膜,也恰足為他保留結合自家身世、重新闡釋韓詩的馀地。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不必不然”,此亦是詩評中常有的經(jīng)驗。
另外,邊款中亦保留了一些詞話性質(zhì)的材料。如吳昌碩“老夫無味已多時”印,乃以姜夔詞句入印,其邊款云:“白石道人《臘華詞》有云‘落蕊半黏釵上燕,露枝斜映鬢邊犀。老夫無味已多時’。時為慶元丙辰,白石年猶未五十,曰‘無味已多時’,其猶有杜牧三生之感耶?是時南宋中葉,雖已失春風一半,以視苦鐵江關蕭瑟,嵫景侵尋,身世所遭,何翅人間天上?!戏驘o味’之句,雒頌至再,轉有味乎言之矣!壬戌閏夏,缶廬并識,時年七十又九?!眳遣T對姜夔詞句的賞析,可謂已將無限身世之感打并入詞評中了,讀來格外有味。
印章邊款中有一些材料是關于詩人生平事跡的,有的雖僅寥寥數(shù)言,而在文獻不足的情況下,更見珍貴;有的則內(nèi)容較為詳實,直可目作詩人小傳。
我們且來看蔣仁“妙香庵”一印,其邊款云:“火蓮道人棄官學佛,筑馀盦何山橋畔。成都保將軍寄綠衣大士銅像,仁因仿漢作此印贈之。道人平姓字瑤海,又號晚晴,山陰人,今之王摩詰、袁中郎也。乾隆乙巳十一月七日,杭州女床居士蔣仁和南記于磨兜堅室。”平圣臺,字瑤海,是蔣仁晚年過從甚密的好友,曾從山陰遠過吉羅庵訪蔣仁,蔣仁作《山閣雨中,喜邵四右庵至,即送晚晴山長還山陰,迭涪翁仁亭詩韻》相贈,并先后為他刻過“妙香盦”、“如是”、“火中蓮”等印章。此款記錄平氏事跡簡潔而全面,并將之比為王維、袁宏道,足見對其詩才與佛學的推崇。關于平氏的生平資料所見不多,蔣仁印款保留的記錄是有一定價值的。
又如晚清徐新周“臥看青天行白云”印邊款云:“《金史·移剌履傳》:‘履方五歲,晚臥廡下,見云往來天際,忽謂乳母曰:此所謂臥看青天行白云?!湓缁廴绱恕!痹娋涑鲎运未娙颂K舜欽《暑中閑詠》。移剌履雖不以詩鳴世,但據(jù)史書可知他“博學多藝,善屬文”。徐新周以蘇舜欽詩入印,而從《金史》中摘出移剌履兒時事跡,對蘇詩在北國的流傳與所具影響力是個很好的證明。
再如陳鴻壽“南宮第一”印,光緒辛巳年汪曾學撰、金承誥刻題跋款云:“外大父書農(nóng)胡公以駢體、詩文蜚聲翰苑,實研究經(jīng)義,于尚書、毛詩、爾雅、三禮皆有纂述。游泮水時,制藝中即引用周官禮記注疏,惜說經(jīng)之早佚,僅以詩文集刊行。庚辛之變,公后人先后殉節(jié),手澤蕩然。(下略)”胡敬(1769—1845,字以莊,號書農(nóng))是嘉道時期著名文人,有《崇雅堂詩鈔》、《文鈔》、《駢體文鈔》等傳世。此則邊款對全面認識胡敬的文學成就與經(jīng)學根柢有所幫助,況其經(jīng)學纂述已經(jīng)散佚,此則材料透露的信息更見珍貴。
最后我們選沙孟海(原名沙文若,1900—1992)“麗娃鄉(xiāng)循吏祠奉祀生”印的邊款,藉以了解晚清民國大詞人況周頤的家世,款云:“況蕙風先生為明循吏蘇州太守伯律公裔孫。公祠在胥門內(nèi)西美巷,即古麗娃鄉(xiāng)。乙丑六月,先生率次君小宋瞻禮祠下,屬刻此印,文若?!辈晒珵闆r鐘,《明史》卷一六一有傳。關于況周頤的家世,研究者已有考述。此則邊款提供的信息重要之處在于:一則,此印邊款得況氏過目,內(nèi)容確鑿無疑,可為確定況氏家世提供佐證;二則,乙丑(1925)六月況氏攜兒子到蘇州瞻禮祖祠,并命沙孟??檀擞?,次年七月即辭世,他崇敬先人不忘祖德的品格,于此流露無遺。這些信息,已刊數(shù)種況氏年譜均未及,可資訂補。
其他邊款,如丁敬“樊榭后人”印款記厲鶚后人厲繡周事跡、高日?!盀榈⒒ㄔ虏簧裣伞庇】钤斣u陳文述《碧城仙館詩》、錢式“江湜持贈·弢叔近作”印款述幼時神交江湜(弢叔)長大后讀《伏敔堂集》以為私淑等,皆可為清詩研究提供參考材料。
筆者對詩話類邊款所作的分類難免牽強不妥,但本文旨在呼吁重視這些材料,姑且這樣也罷。而且上揭諸例不過冰山一角,僅以目前收羅所及,字數(shù)已在數(shù)萬,內(nèi)容豐富,涵蓋面廣,若能匯聚為一編,對詩學研究或有一些參考價值。
當然,與詩歌、詩話類的文獻相較,保留在邊款中的文學史料,自以文章資料最為豐富。對這批文章資料的藝術特征與文獻價值,本節(jié)略事討論。
眾所周知,物質(zhì)層面的書寫工具與書寫方式,對文章的風格面貌具有不容忽視的影響。甲骨、青銅、簡牘、縑帛,直至紙張發(fā)明、印刷術興起,文章語言的繁簡、文本的長短、傳播的難易,始終與之同步變化。一般來說,書寫方便,記錄文章的載體尺幅寬裕,文章語言則趨于繁復,文本容納的字數(shù)易多,反之亦然。對印章而言,印家以刀代筆,書寫不易,必須在窄小的印石上記錄最想表達的內(nèi)容,因而邊款中的文章首先天然地呈現(xiàn)出形制短小、文筆簡潔、卻又富含信息量的面貌。筆者戲稱這類文章為“電文”,較“小品文”一名更能形象道出它的這一特征。
另一方面,因印章的主體是印面,“邊款”一詞,顧名思義,已見其居于從屬附庸的地位。印家治印時,對邊款內(nèi)容往往直接刻就,而不另行著意擬稿,刻成后也無從涂抹修改,故而邊款文字體現(xiàn)出的另一特性就是隨意性,也正因隨意成文,才顯出自然活潑、清俊靈動的風格,較少刻意為之的典重面目乃至板滯酸腐的頭巾氣息。
我們選擇以下幾則邊款為例:
乙酉閏二月十七日,慶春門外看菜花回,乘興作此,鈍叟記。(丁敬“曹芝印信”印款)
丁未十月二日,積雨快晴,為晚晴道丈作,吉羅居士仁記事。(蔣仁“如是”印款)
以穆倩篆意,用雪魚刀法,略有漢人氣味。丁酉仲冬,小松。(黃易“葆淳”印款)
庚申四月中旬,坐十二硯齋。風聲鶴唳,無過問者,刻此消遣。讓之。(吳讓之“十二硯齋”印款)
逸樵法師精治園蔬二種饋予,清香雋味,美不勝收,為刻此印以敬焉。□香盦雨中,用伯。(戴以恒“吳崇模印”印款)
癸亥十月十六日,燈下作此,寄弢叔閩中。稼孫買石,悲庵題記,時客都下。(趙之謙“伏敔堂”印款)
陳盤根先生精諳岐黃,著手成春,并善繪事,品格風雅,刻此印以記。辛酉冬,星周。(徐新周“庚子陳棟”印款。)
老缶小名“鄉(xiāng)阿姐”,幼時族中父老嘗呼之以嬉,今不可復聞矣。追憶刻此。乙卯冬,年七十有二。(吳昌碩“小名鄉(xiāng)阿姐”印款)
或記時地天氣,或記印學淵源,或記人物生平,或記兒時溫馨回憶,等等,皆行文精致洗練,簡而有法,涉“筆”(實則為刀)成趣,讀之讓人快然有得于心。上揭諸例可以十分恰當?shù)卣故具吙钗恼露绦『啙?、活潑生動而富含信息量的特征?/p>
邊款文章的第三個特征是文采斐然,韻味典雅。明清以來的篆刻家,大多皆為飽讀詩書、博雅多才的能文之士。他們作邊款雖屬隨意奏刀,復拘于印石尺寸,但以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為底蘊,寫出的邊款文章亦全然不失文學審美特質(zhì)。如明代文彭“琴罷倚松玩鶴”印邊款云:“余與荊川先生(唐順之)善。先生別業(yè)有古松一株,畜二鶴于內(nèi),公馀之暇,每與余嘯傲其間,撫琴玩鶴,洵可樂也。余既感先生之意,因檢匣中舊石,篆其事于上,以贈先生,庶境與石而俱傳也。時嘉靖丁未秋,三橋彭識于松鶴齋中?!贝丝顢⑹缕綄崳娘L清雋可喜,改變了隋唐以降印章邊款只具“物勒公名”與記時、定向等實用功能的局限,在篆刻邊款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后,開創(chuàng)浙派印學的丁敬則推波助瀾,將印章邊款的文學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其“苔花老屋”印邊款宛如云林、南田的寫景小幅,古雅撲人眉宇,起天外之思:“余江上草堂曰帶江草堂。堂之東,有園不數(shù)畝,花木掩映。老屋三間,倚修竹,依蒼苔,頗有幽古之致,余名曰苔花老屋。古梅曲砌間,置身正覺不俗。丙子春,丁敬篆并記?!倍【从】钪写祟悆?yōu)美小文為數(shù)頗多。而其后印家的邊款更是佳作紛呈,令人目不暇接,移錄數(shù)例于下:
一頑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口,寓樓無事,秋多淑懷,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爐。頃之,石出,幻如赤壁之圖,恍若見蘇髯先生泛于蒼茫煙水間。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蘭泉居士,吾友也,節(jié)《赤壁賦》八字,篆于石贈之。鄧琰又記。圖之石壁如此云。(鄧石如“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印款)
丙戌秋七月日,余歸自濟寧,與肇烈陸君同舟,周旋累日,契甚,因出石屬篆,心諾之而未有以應也。望日度江,喜風日清美,對紫金浮玉,落墨鼓刀。噫!世無坡仙,誰復識滕元發(fā)其人耶?張燕昌記事。(張燕昌“金石契”印款)
奚九名岡,欲余作“振衣千仞”印。晉齋曰:“假令李流芳,必作‘濯足萬里’矣。”雖一時謔語,奚九與檀園(李流芳號檀園)畫,實異代同工也。乙未十月,小松。(黃易“振衣千仞”印款)
后翁書畫。此四字辛卯八月廿三日作,時余年六十有六矣。前五日值秋分節(jié),節(jié)前,夜雨連日,至今未霽,河水頓長,田禾幾沒,希即雨至,以成豐歲。鼎記。(文鼎“后翁書畫”印款)
曼生為祥伯作。祥伯名麐,故用韓句,非敢云劉四罵人也。時觀余奏刀者:慈柏、秋堂、聽香、蕉屏、菽雪、小鳧及余弟仲恬,后至者點山也。(陳鴻壽“非若馬牛犬豕豹狼麋鹿然”印款)
吾族自宋遷黃村,祠前古槐亦宋時物也。茖綠蔭半畝,洞其中,可容十人。同治二年,毀于兵。明年孫枝復發(fā),分鼎足而峙。先君曾有詩紀其事。閱茲卌余年,高已出于檐矣。小子卜居,適于其鄰,因以名屋云。戊申正月,士陵自記。(黃士陵“古槐鄰屋”印款)
故鄣后山有老梅樹四五株,橫斜疏密,時饒逸韻。予嘗于著花處貌其狀,覺香風襲襲,從十指間出也。壬辰秋,缶。(吳昌碩“梅花手段”印款)
東坡居嶺外,問長生訣于吳復古,復古告之曰安、曰和。安則寧一而精神不擾,和則優(yōu)柔而情思不躁,即老子致虛守靜之旨也。云怡居士因顏其室。己卯三月朔,叔孺擬圓朱文于滬上。(趙時棡“安和室”印款)
這些邊款文章的語言之美,趣味之雅,意旨之深,讀之可知,有的即便置諸《世說新語》、《東坡題跋》等名作名篇中去,亦絲毫不見遜色。進言之,以明清小品文蓬勃發(fā)展這一事實為歷史背景,審視邊款文章的體制特征與創(chuàng)作面貌,對我們更好地構擬明清散文的總體格局,也無疑是有益處的。此等佳妙美文,翻看前人印譜,隨處可遇。在選例時,筆者愛賞不置,頗費躊躇,最后僅錄以上八則,以觀大略,其余只得割愛了。
雖然大部分的邊款文章篇幅短小,僅可視作小品文,但也不乏一些印家苦心孤詣,在小小印石上刊刻長篇大制,極大地掙脫了印石材質(zhì)與尺寸的限制。其中尤以蔣仁為著。其“云何仁者”印邊款刻《維摩詰經(jīng)》“不思議品”并題跋,近四百字;“世尊授仁者記”印邊款刻《維摩詰經(jīng)》“菩薩品”并題跋,近七百字,令人嘆為觀止。此尚是抄錄佛經(jīng),不屬自己的創(chuàng)作,如“蔣山堂印”邊款則刻自作《自鳴鐘》、《苗刀》兩篇長詩,字數(shù)達五百余字;“磨兜堅室”印邊款刻自作文(其中有引詩)一篇,句法奇崛,寄托遙深,字數(shù)更是幾達一千。這些都可見以“苦心孤詣”四字稱其邊款,并非虛語。茲舉蔣仁最為著名的“真水無香”印邊款為例,文甚長,略占篇幅,錄于下:
乾隆甲辰谷日,同三竹、秋鶴、思蘭雨集浸云燕天堂,觥籌達曙,遂至洪醉。次晚歸,雪中為翁柳湖書扇。十二日雪霽。老農(nóng)云:自辛巳二十余年來,無此快雪也。十四日立春,玉龍夭矯,危樓傲兀,重醞一杯,為浸云篆“真水無香”印,迅疾而成。憶余十五年前,在隱拙齋與粵西董植堂、吾鄉(xiāng)徐秋竹、桑際陶、沈莊士作消寒會,見金石鼎彝及諸家篆刻不少。繼交黃小松,窺松石先生枕秘,嘆硯林丁居士之印,猶浣花詩、昌黎筆,拔萃出群,不可思議,當其得意,超秦漢而上之,歸、李、文、何未足比擬。此仿居士“數(shù)帆臺”之作,乃直沽查氏物,而晚芝丈藏本也。浸云嗜居士印,具神解,定結契酸咸之外,然不足為外人道。為魏公藏拙,尤所望焉。蔣仁。韓江羅兩峰親家裝池生薛衡夫,儲燈明凍最夥,不滿丁印。余曰:蜣螂轉糞,彼知蘇合香為何物哉?女床又記。
讀此文,我們恍如置身1784年的正月初八,伴隨蔣仁的腳步,同作燕天堂之會,一番文酒風流后,雪中歸來書扇、刻印。又隨其思緒翩然回溯十五年前的隱拙齋消寒會,隨即與黃易訂交,一同賞印,無限歡欣。最后重回書齋,繼續(xù)刻完邊款。于是放下刻刀,卻又忽地念及羅聘親家薛銓(字衡夫)識見短淺,不辨真?zhèn)危挥尚纳鷳崙?,遂更奏刀補記數(shù)行,將印石刻得滿滿實實。此文情景交融,文脈跌宕,而思致清晰,造語斬截。騰挪迂回,卻毫無蕪詞,表現(xiàn)出極其精湛的文章水平。對研究詩文者來說,此款尤可注意的是蔣仁以浣花詩(杜詩)、昌黎筆(韓文)比擬丁敬篆刻,重其博大精深出類拔萃。以詩文評印,在印章邊款及印學著作中保留的材料甚多,可資我們使用,展開文學、藝術的交叉研究。
蔣仁之后,在邊款中作長文的印家層出不窮,印款中出現(xiàn)了書齋記文(趙之琛“萍寄室”印款《萍寄室記》、趙時棡“月上簃”印款《月上簃小記》)、游記文(方浚益“第九洞天第四十九福地中人記”印款)、傳記文(吳昌碩“徐麃”印葛昌楹款《徐麃小傳》、王大沂“留園愚齋所留稽留山民手制印”款《金農(nóng)傳》)、乃至碑志文(趙之謙“俯仰未能弭,尋念非但一”印款、童大年“心有靈犀一點通”印款)、書籍字畫鑒定題跋文(黃易“覃溪鑒藏”印款關于宋本歐、蘇集,胡震“香山徐熾立珍藏宋蘇文忠公手札二通”印款)、造像記(趙時棡“石佛龕”印款、鄧散木“大梵天墜落凡夫”印款)、學術論文(王大沂“沅茝澧蘭”印款《辨芷、茝》)等。文章體類的多樣性,充分說明印章邊款已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物質(zhì)層面的束縛,蔚為大觀,成為如紙張一樣無所不能容納的載體。
作為我國古代文章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駢文是以對偶句為主、介于散文與韻文之間的一種美文,其命運在近代以來頗顯黯淡,但它長久來曾一直都是文人熱衷創(chuàng)作的文類。在整理邊款中的文章資料時,筆者發(fā)現(xiàn)其中亦有一些精美的駢文小品,如陳鴻壽“繞屋梅花三十樹”、“月明滿地相思”,徐中立“道在瓦甓”諸印邊款皆是。茲舉陳氏“繞屋梅花三十樹”印的邊款為例,文云:
小溪二兄系衍逋仙,家鄰東閣。橫斜清淺,影瘦吟身;浮動黃昏,香酥遠夢。爰倩奚九為圖,更乞孫郎篆句。三十樹梅花開后,當與君騎鶴揚州;二十橋春水漲時,還共我吹簫孤嶼。辛酉十又一月,曼生記并制。
據(jù)吳讓之的觀款,可知此印贈送對象“小溪二兄”姓林,故陳氏說他“系衍逋仙”(林逋)。此文寥寥數(shù)聯(lián),用典恰切,敘事明晰,而氣韻妙曼,搖曳生姿,頗顯當行本色。誦讀此類邊款文章,令人齒頰生香。
“五四”以來,白話文興起,古文漸成明日黃花,衰微不堪。但正如篆書雖早已不是通用文字而印章仍以篆書為主要字體,古文在社會應用層面已久不通行,而在印章邊款中卻得以延續(xù)至今,且佳作迭出。觀覽民國以迄今日印家的印譜,我們雖絕無理由也無必要留戀古文陣地,卻也不能不為古文有印章邊款這一個小小的角落得以容身而感欣慰。其實,有意思的是,我們也可以在一些民國以來的印章邊款中看到白話文的介入,文白夾雜,卻自成趣。且以錢君匋作于1943年的一則邊款結束本文吧:
人都以為錢總是造孽的,但我以為并不盡然,造福的時候也有的吧?豫堂刻以自嬉,時寄居上海。(錢君匋“人間造孽”印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