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區(qū)柯克
安迪躺在一棵茂密的橡樹下,頭很不舒服地枕在突起的樹根上,黃豆一樣大的汗珠順著面頰往下淌。他的囚服裹在腰里,粘乎乎的。他在那兒躺了好幾分鐘,呼吸才逐漸正常。
他四處張望,想通過太陽來估計時間。那天早晨六點,他從囚犯勞動的地方逃出來?,F(xiàn)在,他猜至少九、十點鐘了。監(jiān)獄里有人告訴他,有一條鐵路從這片沼澤的北面經(jīng)過,安迪相信了這話。他從一開始就是向北跑的,但是,他沒有找到鐵路。
他坐起身,背靠著樹干,用袖子干的部分擦擦流到眼睛的汗水。他再次瞇起眼睛,想判斷出太陽的位置,但是,透過茂密的枝葉,他只看到一片片的藍天。
他氣憤地想,監(jiān)獄里那個人說這兒有鐵路,純屬瞎扯,真不該相信。不過,那老頭說話時,好像挺認真的,不像是信口胡說。那個人就在這一帶長大,在監(jiān)獄的時間也比別的囚犯長。安迪在心里暗暗地罵娘。四年來,他在高墻里辛勤工作,任勞任怨,就是為了能調(diào)到墻外工作,以便借機逃跑,現(xiàn)在,他把事情弄砸了!全都因為那個老笨蛋!
他嘆了口氣,知道現(xiàn)在的形勢對自己很不利。監(jiān)獄方面一定已經(jīng)在各處設立了哨卡,只要一發(fā)現(xiàn)他,就會立刻逮捕。如果他呆在沼澤不動,那么監(jiān)獄的警衛(wèi)們很快就會到這里來搜索他,一旦抓住他,他知道自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他們會把他帶回監(jiān)獄,關(guān)進一個矮小的牢房,把他餓個半死。然后再把他帶到采石場,要么把他活活累死,要么讓他一直干到刑滿釋放?,F(xiàn)在,因為逃跑,他的刑期又延長了五年。他真恨死那個老家伙了。
他心力交瘁、倒頭呼呼大睡起來。
安迪突然醒了,他似乎出于本能地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人。他警覺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附近站著一位女孩。
她很年輕,不超過十七歲,但是,她冷靜地看著安迪,那樣子非常老練。她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短襯衫,站在二十英尺之外,她的眼中沒有恐懼和不安,很鎮(zhèn)定地看著安迪。
安迪抬起頭,認真打量著她,控制著自己不要嚇著對方。他可不想搞得這姑娘尖叫著逃出樹林,讓人以為他對姑娘做了什么非禮的事。正當他在考慮說什么才好時,那姑娘先開口了?!澳阋欢ň褪悄莻€逃犯,”她很漠然地說,“爸爸打電話給媽媽,說有個犯人逃走了,讓我們留在家里,不要到外面來。”
安迪眨眨眼睛,舐舐嘴唇。
“你好像沒有聽他的話嘛,”他說,盡量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你和逃犯在一起,他們不擔心嗎?”
“我才不管他們擔不擔心呢,”女孩傲慢地說,“我和我爸爸吵翻了,讓他擔心好了?!?/p>
“你在生你爸爸的氣?”安迪問。
“這不關(guān)你的事。”女孩說。
“那倒是,”安迪點點頭,然后慢慢地坐起來,勉強笑笑,“小姐,我這樣子一定嚇著你了吧?”
“沒有,”少女嚴肅地說,“你的樣子并不嚇人。如果你洗個澡,換件衣服,那就跟普通人一樣了?!?/p>
“謝謝,”安迪說,心里考慮著怎么讓這姑娘幫幫他。
“你躺在樹下干嗎?”少女問道,“你為什么不繼續(xù)跑,免得被他們抓到呢?”
“小姐,我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跑。我一直在找鐵路,我本想跳上一列火車,離開這里,可是,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鐵路?!?/p>
“我也覺得你搞錯方向了,”少女告訴他,“鐵路在鎮(zhèn)的另一邊,”她搖搖頭,“現(xiàn)在找到也沒有用了,一天只有一列貨車通過,每天上午五點鐘一班,所以,要趕上那班車可不容易?!?/p>
安迪舐舐嘴唇,估計自己能用多快的速度跑過去,抓住這姑娘。用她做人質(zhì),警衛(wèi)們可能會聽他的。
“你為什么不起來,找個地方躲一下?”少女厲聲問道。
“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卑驳匣卮鹫f,為了讓她繼續(xù)說話。
“我知道一個地方。”她說,她折下一枝野花,開始一瓣一瓣地扯下來。她并不看安迪,哼著歌,好像故意不理他。
安迪皺起眉頭問道:“什么樣的地方?”
“一個秘密地方,”她得意地說,“一個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地方?!?/p>
“那地方安全嗎?”安迪脫口問道,“我可以躲到明天早晨火車來嗎?”
“那地方非常安全,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在那里躲一輩子,”姑娘回答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唯一知道那地方的人?!?/p>
“離這兒有多遠?”
“啊,不太遠,”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說,“也不太近,要過一條小河,不然的話,狗會嗅到我們的氣味的?!?/p>
“什么狗?”
“你不知道嗎,他們要牽著幾條狗來找你,”她很驚訝地說,“那是路克先生的三條狗,獲得過冠軍,只要有逃犯逃出來,他們就會帶著這幾條狗來搜索,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對狗的事一無所知。我到監(jiān)獄外工作,才幾個星期。”
兩人都不說話了。安迪打量著這姑娘,不知道怎么做比較好,是拿她當人質(zhì)呢,還是讓她幫助他?安迪相信她愿意幫助自己,否則她不會提到那個藏身之處。
“喂,”她終于開口問道,“你要不要我?guī)闳タ纯茨莻€地方?”
“當然要啊,”安迪小心地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哎,你說話的口氣就像我爸爸一樣,”她尖刻地說,“我一定要有理由嗎?我不能因為高興而做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p>
“如果你想知道那個地方的話,最好快點跟我去,因為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昂首闊步地走上一條通往沼澤深處的小路,安迪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默默地走了十分鐘。他們先沿著一條小路走,然后拐進了另一條,每拐一次彎,似乎離沼澤中心更近些。安迪越來越困惑。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快迷失了方向。他試著問那個姑娘。
“你的那個秘密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你會看到的?!彼芭鼗卮?。
“還有多遠?”
“不遠了。”她說。
安迪只能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不久,他們來到一條河邊,女孩彎下腰走了幾步,回過頭,發(fā)現(xiàn)安迪仍然站在河邊,“喂,快點跟上,”她不耐煩地叫道,“你總不會是怕水吧?”
安迪皺起眉頭問:“水里有蛇嗎?”
“當然沒有?!?/p>
安迪連鞋也懶得脫,就下了水,來到女孩身邊。女孩走到小河中央,然后向下游走去。
“這樣狗就找不到我們了?!彼靡獾卣f。
他們繼續(xù)向下游走了一會兒,然后,那女孩突然轉(zhuǎn)過身,向?qū)γ娴暮影蹲呷?。上了岸,她走到一塊草地上,在上面擦干腳,坐下來穿鞋。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做了什么?”她平靜地問。
“我做了什么?”
“你犯了什么罪,才被送進監(jiān)獄的?”少女問。
“哦,因為偷盜,”他說,他沒有提到持槍搶劫、強奸等事,他不想讓她害怕,最好讓她同情自己,直到她沒有利用價值為止?!澳銥槭裁春湍惆职殖臣苣??”他轉(zhuǎn)換話題說。
“因為他是個最固執(zhí)的人?!彼f。
安迪在她身邊的草地坐下,倒出鞋里的水,“他在什么事上固執(zhí)呢?”
“什么事上都固執(zhí)!”她自以為是地說,“比如,鎮(zhèn)上的服裝店里有一條黃裙子,非常漂亮,售價五十元,我爸爸說太貴了,不愿給我買。”
“也許他沒有錢,”安迪說。
“他有錢,”少女很肯定地說,“他是鎮(zhèn)上的藥劑師,唯一的藥劑師。全鎮(zhèn)醫(yī)生的處方都由他來配,怎么會沒有錢呢?”
“嗯,他有他的道理,”安迪說,“做父母的總有他們的道理?!?/p>
“他就是固執(zhí)!”女孩從草地上站起來,開始沿著河邊走,走了幾步后,轉(zhuǎn)過頭催他:“喂,快點走啊!”
安迪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跟著她走。他的兩眼露出兇光,他不喜歡受人指揮。
他們又走了大約兩分鐘,然后進入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曲曲折折,但越走越寬,不久,他就可以與女孩并肩走了。來到一塊空地時,女孩停下腳,用手一指。
“喏,就是這兒。”
安迪看看眼前這片空地,皺起眉頭問道:“這兒是什么?”
“當然是你的藏身之地??!”
“這里?”安迪說,“我就躲在這塊空地上?”
“這正好表明這個地方多么合適,”她得意地說,“連你自己都看不出來!”
她走到空地中間,跪下,扒開一些松散的泥土,移走幾塊厚厚的青苔,露出了一道活門。
安迪走過去,好奇地看著那個活門。它是用木頭做的,上面裝著十字型的鐵棍,門旁邊有厚重的鐵門栓,門栓滑到一個水泥凹處。安迪看到門栓上銹跡斑斑。他探頭過去,看著下面的黑洞。
“這里過去是個藏贓物的地窖,”女孩告訴他,同時驕傲地補充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p>
“沒有告訴過男朋友或女朋友?”安迪狡猾地問,“連你爸爸媽媽也沒有告訴過?”
“當然沒有,”她肯定地說,“從南北戰(zhàn)爭以來,除我之外,你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人。這兒以前可能是有錢人的避難所?!?/p>
安迪瞇起眼睛,向洞里望去?!跋旅嬗行┦裁矗俊?/p>
“除了我存放的東西外,什么也沒有,”她說,“兩根蠟燭,一盒火柴。來吧,我?guī)憧纯??!?/p>
她沿著一個長滿青苔的木梯下去。當她進入下面的黑暗中時,安迪聽到她不耐煩地說:“嘿,下來??!”
他非常痛恨她這種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四年來,他一直被人呼來喚去,他已經(jīng)受夠了。
他腳先踏在梯子頂?shù)哪景迳?,試試牢不牢。在他的體重下,梯子仍然顯得很穩(wěn),他放心地走了下去。他到洞底時,火光一閃,原來那女孩在劃火柴點蠟燭。她把蠟燭放在墻邊一道天然的泥土架上,固定后,再拿第二根蠟燭去點。
她把第二根蠟燭遞給安迪:“如果你想看,可以四處瞧瞧,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p>
安迪接過蠟燭,仔細查看地窖。它很小,很干燥,比上面的沼澤涼快。他用手指摸摸墻壁,驚訝地發(fā)現(xiàn)墻非常堅固。
“這墻好像是水泥做的?!彼匝宰哉Z道。
“頂上抹了水泥,好讓活門更牢固,”她說,“也許你已經(jīng)注意到了?!?/p>
“我是注意到了,”安迪說,點點頭,同時走到女孩和木梯之間,“現(xiàn)在怎么辦?”
“你留在這兒,這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覺得,你必須在這里住三、四天,一直到大家認為你已經(jīng)逃走了。他們停止搜索后,你再趁機溜到鐵路邊,搭車離開。”
安迪看看陰暗的地窖,說:“在這兒住三、四天,時間太長了?!?/p>
“那你為什么不回監(jiān)獄呢?”女孩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要知道,你住不住這兒跟我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p>
安迪心想,我馬上就要好好整整你!
“我吃什么呢?”他問。
“吃不存在問題,”女孩很自信地說,“我每天可以給你送一加侖水,帶些三明治,以及其他你需要的東西。”
安迪把蠟燭放在架子上,斜倚在墻上,借著燭光,懷疑地看著女孩。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幫我?!?/p>
“你又來了,”她厭煩地說,“就像我爸爸一樣,什么事都要有個理由!我不可以做我自己高興做的事情嗎?”
安迪搖搖頭:“現(xiàn)在的人不會隨便幫助別人的,除非他們有理由?!?/p>
“好吧,隨你的便,”女孩一副撒手不管的樣子,“我當然不會求你讓我?guī)椭?,如果你想走,那現(xiàn)在就走吧?!?/p>
說著,她向木梯走去。安迪立刻擋住她的去路。
“我沒有理由相信你?!彼f。
“天哪!”她氣憤地叫起來,“我發(fā)現(xiàn)你在沼澤里,累得半死,好心帶你找到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你卻說你沒有理由相信我!”
“你現(xiàn)在可以跑回鎮(zhèn)上告發(fā)我?!卑驳险f。
“要告發(fā)你的話,你在河那邊熟睡時,我就可以去告發(fā)了,”她提醒他說,“如果我不值得信任,我會這么費事地帶你來這兒嗎?”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安迪嘟嘟嚷嚷地說,“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的話。”
“你和我爸爸一樣,”女孩氣憤地說,轉(zhuǎn)身對著墻,臉埋在臂彎里?!安徽撐易鍪裁矗际清e的!我真想找個地方,死掉算了!”
說著,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安迪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他簡直希望自己沒有遇見她。他知道,她是個有用的人質(zhì),但也可能是個很好的幫手,她說得對,她想出賣他,早就去報告了。
他考慮著眼前的處境:外面,監(jiān)獄的警衛(wèi)們在追捕他,鐵路又在鎮(zhèn)子的另一頭,一天一班火車,而且凌晨五點才有。他看看地窖,這地方不錯,是個休息的好地方,她每天還送來食物和水......
“好吧!”他突然說,“別哭了,我說那些話不是有心的?!?/p>
“你這個人,”她厲聲指責道,“我?guī)土四忝?,你別不相信我!”她哭得更傷心了。
“我是相信你的,瞧,”他說,離開木梯,讓開道,“我這就讓你走,就照你的意思去做,我們就照你的計劃行事吧。別哭了?!?/p>
女孩抽泣了幾聲,站起來,問道:“你的話當真?你不準備傷害我了?”
“是的,我不傷害你,”他腦袋向木梯一擺,“去吧,上去吧!”
女孩急忙爬上木梯,到了地面。安迪從下面看著她抬起沉重的木門,準備蓋上。
“順便告訴你,”她對著下面地窖說,“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的那件裙子?我爸爸不肯給我買的那件?五十塊錢的那件?”
安迪抬著頭,瞇起眼睛說:“記得,怎么啦?”
女孩露出一個微笑,這是安迪見過的最邪惡的微笑。
“啊,告訴你,”她急急忙忙地說,“警方懸賞五十元,給逮到逃犯的人。通風報信而逮到逃犯,只給二十五元。我想那條裙子都快想瘋了?!?/p>
安迪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他聽到門栓插上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又成了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