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我來自東南原野,水晶般的雪域,是我長久向往的圣地。昆侖山把我送上極地的臺階,唐古拉帶我越過雄鷹飛不過的山口。跑過海一樣的藏北草原,就投入拉薩無邊的日光。
哦,拉薩,日光之城拉薩。仰臉是透明的湛藍,滿眼是哈達和經幡,轉經和叩頭的男女,讓道路像河一樣流淌。無數(shù)的寺廟,站立在雅魯藏布江流域。峽谷和山嶺,到處是古剎的光芒。法器和誦經的轟鳴,是高原永不止息的波濤。
具誓護法金剛,坐在十地法界。聳立中央的須彌上王,日月繞著旋轉。
世上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瑪;世上最高的宮殿,是布達拉。高居在白云上面,一抬頭就能看見。絳紅的宮墻與巖石渾然一體,潔白的階梯像大路一樣寬闊。穿過無數(shù)間宮室,每一間都流溢著金銀的華彩;經過無數(shù)座神像,每一座都貯滿了稀世的珍寶。長明燈層層疊疊沒有盡頭,酥油花萬紫千紅如江南春意鬧,絢麗斑斕的唐卡淹沒了四面的山巒,威嚴煊赫的長號響徹云天外。
這一切都留不住我的腳步,這一切都不能讓我凝神。
佛祖面前的倉央嘉措,才是我心中的蓮花。
梵天的兒子,地上的天河,是雅魯藏布江。倉央嘉措的一生,是雅魯藏布江激流,切開喜馬拉雅山無數(shù)雪峰,誰也無法阻攔:最陡的坡降驚心動魄,直立如金剛,頂天立地;最長的峽谷婉約婀娜,慵臥如軟玉,萬種風姿。
圣域最大的王,郁郁供養(yǎng)在神圣的囹圄;佛門最多情的僧侶,悄然走出巍峨的莊嚴。門隅是何等高貴,卻埋頭在嘈雜的街市。轉世的靈童,記憶里盡是純真。少年的喇嘛,迷失于女兒紅。穿上俗人的衣服,戴上長長的假發(fā),去享受世俗的歡樂:“住在布達拉宮/ 我是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佛前的一朵蓮花,來尋凡塵的情緣。
杜鵑從遠方飛來,帶來了萌動的氣息。鳥與石會一見傾心,野鵝會同蘆葦相戀。潔白的仙鶴,請把雙翅借我。背后的惡龍有什么可怕,前邊的甜果一定要摘到。
去年種下的秧苗,今歲已成禾束。相思的消瘦,一百個名醫(yī)都救不了;絕頂?shù)穆斆鳎埠痛糇右粯?。手寫的黑字,水一沖就沒了;心里的圖畫,怎么也擦不掉;常想活佛的面孔,從不展現(xiàn)眼前;沒想情人的容顏,時時映在心中。遂了情人的心意,就斷絕了與佛的緣分;要去深山修行,就違背了情人的期待。道行高深的喇嘛,請指一條明路:怎樣回心轉意,怎樣不再失足?
心上人的福幡插在柳樹旁,看柳樹的阿哥不會拿石頭打它。閉目在經殿香霧中,不為參悟,只為聞她的氣息;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她的指尖;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她的到來;壘起瑪尼堆,不為修德,只為投下心湖的石子;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朝圣,只為貼著她的呼吸;轉山轉水轉佛塔喲,不為修來生,只為與她相遇。除非不相見,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惜,不相愛,不相對,不相誤,不相許,不相依,不相遇。免得生死相思,只有相決絕。
月亮來到東山頂上,東山不聲不響;瑪吉阿媽的面容早就浮在心上,心像羚羊一樣狂奔。
和情人幽會,在山谷的密林深處??诳实臅r候,池水不要喝干;熱戀的時候,情話不要說完。香柏樹梢的小鳥,說一句好聽話就行了。信義的印記,嵌在各人心上。懷抱中的精靈,是天真爛漫的美人。繾綣的時光沒有盡頭,想不起究竟佛法。除非死別,活著永不分離!
帽子戴到頭上,辮兒甩在背后。桑耶的白色雄雞,忘記了啼叫。
黃昏出去,回來已是黎明。老黃狗和鸚鵡是同謀,雪地暴露了秘密。和十五的月色一樣明了,足跡是無悔的誓約。
一個窮困喇嘛的后代,一個至尊至上的活佛,一個天生的情種,一個唯美的詩人,一個難以捉摸的謎,一個永不褪色的傳奇。輾轉,困頓,隔絕,血光交錯,未知的宿命交付顛簸。躁動和暴怒,把兀鷹的羽毛弄亂了;茫然和憂愁,把柔弱的詩人弄憔悴了。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凄涼,匆促的旅途擠滿了命運的吊詭。
春來花自發(fā),秋至葉飄零,為什么總在悲傷的時候下雪?因為冬天就要過去。不經意的時候,人們會錯過很多美麗。錯過了今冬,明年該懂得珍惜。無常就是有常,執(zhí)著如淵,執(zhí)著如塵,執(zhí)著如淚水,是滴入心中的破碎。冰化了,才發(fā)現(xiàn)緣沒了。
苦行路,生無涯,挽歌喑啞,寂滅隱沒,決然遁去無消息。趟過凡心不滅的水,度過世間罕有的劫。青海湖似有或無的琵琶音,是菩提的大悲咒。清凈而生,清凈而去,不負如來,亦不負真情,圓滿了華彩燦爛的一生。
牽腸掛肚的卿卿我我總是曇花一現(xiàn),每顆心生來就是孤單。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參透了生命的真諦,才會有鳳凰的涅槃。水晶山上的雪水,黨參葉尖的露珠,圣潔的智慧天女,拿甘露作曲子釀酒。誰發(fā)著圣誓喝下,誰就不會墮入惡途。
出世法的世界無比廣大,蓮花本是對生命的祝福。與歡喜人做快樂事,是前生今世的因果。特立獨行傳達了最溫暖的慈悲,纏綿情歌凈化了一代又一代的心靈。韻律波瀾起伏卻又清靜雅致,淡然印入世人的深心。
如此遙遠又如此親近的名字,遺世而獨立。留在千年的高山流水,留在四季的花前月下,留在無數(shù)柔軟的情懷。
一直留連在與他相會的希望中,這日子終于來到。
面對蓮花,我無從言語,我的花籃空空如也。當金琴在晨光中調好,我來唱歌。在他的世界我無所作為,只能唱出蒼白的歌聲。
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他輕盈的步履。幽暗的宮殿,響著默禱的鐘聲。
花蕊綻放,風里有一種奇異的芳香。
(余娟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