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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2013-06-23 03:09毛建軍
當代 2013年3期

毛建軍

關于耶穌的死,有三個版本:1.被釘在十字架上,血盡而死。2.真主讓耶穌和猶大互相換臉,死的是猶大,耶穌肉身升天。3.耶穌被吊死,在地獄被毀滅污濁的火焰燃燒,灰飛煙凈。

和教友們一樣,伍奶向人宣教時講第一個版本: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血盡而死。三日后復活,四十日升天。但在心里面,她卻執(zhí)著地認定第二個版本:耶穌沒死,耶穌是肉身升天了。因為耶穌是一位慈愛的神,無所不能,不會遭受磨難,他應當飄飄地升到天上去。

伍奶說:“主啊,我贊美你?!?/p>

第三個版本伍奶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她。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說了,伍奶一定抽那個人的嘴。決不會像耶穌教導的那樣:原諒并且愛他(她)。

1

伍奶七十九了,還沒死。這是伍奶自己說的。這樣說是因為伍奶得了老年風濕病,骨頭無時不刻地疼。伍奶去過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去省里吧?!蔽槟倘ゲ黄?,沒有錢。開的藥她也沒拿,帶去的錢不夠。伍奶只吃止痛片。止痛片便宜,屯里的小賣部就有,一次買上二三百片,可以用很長一段時間。

伍奶不姓伍,伍是婆家的姓。婆家窮人大輩,伍奶一嫁過來,屯里的伍姓人就喚她奶。喚來喚去,外姓人也跟著叫。為了和伍姓人區(qū)分開,外姓人喚她伍奶。天長日久,喚奶的人漸漸稀少,喚祖奶或祖祖奶的人越來越多。偏伍奶不愛聽祖奶祖祖奶,嫌它有死人氣。每當有人叫,伍奶便說:“叫奶吧,別叫得恁大,像死了幾十年?!蔽樾杖擞X得叫奶不合適,便跟著外姓人叫伍奶,一來二去,伍奶就成了名字,輩分上的區(qū)別漸漸消失。

過春節(jié)的時候,伍奶哭了兩場。三十一場,大年初一一場。

頭年的時候,孫子玉慶來過電話,說:“奶:今年夜不回去了,路遠,也請不起假?!蔽槟陶f:“回呀,我燉肉了。”

三十那晚。伍奶一個人守著一盆子肉看春節(jié)晚會,本來樂呵的,躺在被里時,聽到滿屯子炸響的鞭炮聲,哭了。

初一下晌,伍進賢老婆送來餃子,說:“伍奶呀,大年夜誰能尋思伍奶屋里就你一個。上我家吧?!蔽槟陶f:“一個人咋?哪一天不是活人的日子?能有個啥?”

進賢老婆走后,伍奶到伍進喜家的小賣部給玉慶打電話:“大孫子!回來吧!奶一個人冷清。”喊了三回,玉慶忍不住了,說:“奶,奶呀。春燕病了,掙錢都給她治病了,三個人的路費掏不起了?!?/p>

伍奶說:“啥病呀?恁多錢?”

玉慶說:“腎壞了,醫(yī)生說不換個新的就等死了?!?/p>

走回家里,伍奶落了淚。

五月底,春燕回來了。一個人。

那天伍奶從院子里抱了柴火往灶間走,恍惚有個人影站在院門口。扭頭看,真是一個人。一個女子,挎著個包,提著個包,立在燦爛的陽光里。瘦瘦的,也不進來也不言語。伍奶問:“哪個?”她說:“我。”伍奶疑惑地上前幾步,盯著女子問:“誰?你誰?”她說:“奶,我,春燕?!蔽槟桃槐Р窕鹑鲈诘厣?,哀哀地喊道:“啥病呀,把你瘦成那樣!”

伍奶說:“玉慶咋不一堆回來?茵茵也不帶回來,我可想那個小小的人。”

茵茵是玉慶和春燕的女兒,才兩歲。

春燕低下頭,不看伍奶,窩著脖子說:“奶,欠下好多債,玉慶要掙來還?!蔽槟虇枺骸澳阏貋砹耍坎〔恢瘟??”春燕停下喝粥,扭頭看著窗外,靜了一下,說:“奶,治不起?!?/p>

吃完粥,春燕怯怯地不走??粗槟坛粤T止痛片,爬上炕去。說:“奶,我在你屋里睡?!?/p>

伍奶望著春燕青灰的臉,嘆了一口氣,說:“上來。”

春燕不上炕,屋里灶間地轉悠一圈,回來,舉著炕桌爬上來。把炕桌擺在炕東墻的正中,擦抹干凈。跪在桌前,打開隨身提的包,戲法一樣捧出菩薩、觀音,擺在桌上。又取個小瓷碗放在神前,打開一個紙包,將包里的白石子倒入碗中鋪平。一個木魚放在碗邊,一個木槌順在木魚邊。取出三根香,點燃,雙手捧住,插入碗中?!爱敗保鹃嘲ち艘幌履爵~,然后雙手合十,俯首禮佛。

看著春燕忙完,伍奶問:“信這個了?”

春燕弱弱的聲音問伍奶:“那,信啥?”

春燕是孫子玉慶三年前領到伍奶身前的,他說:“奶,這是春燕,你的孫子媳婦。”伍奶看一眼就喜歡上這個靜靜的小女子,紅紅圓圓個小臉蛋像蘋果,能掐出水。

那年春節(jié),玉慶春燕和伍奶一起過。春燕不愛說笑,有些慢性。你不和她說話,她永遠坐在那里無聲;別人半個點做完的事,她一小時做不完。夜里,伍奶睡東間屋,玉慶和春燕要睡西間屋。伍奶扯住玉慶,小聲說:“這能成?”玉慶看著春燕,春燕不說話,低著頭慢慢走進西間屋。門敞著,讓玉慶看得心癢癢,隔了一時,春燕安安靜靜地叫了一聲玉慶。玉慶掙一掙伍奶也走進去。

過了正月,兩個人又要上北京打工了。玉慶依照每年的慣例拿出六百塊錢給伍奶。春燕踮起腳來趴在玉慶耳邊悄悄說話。玉慶聽罷,抽回去一百。春燕踮高了腳尖,貼在玉慶耳邊又說悄悄話。玉慶把幾張百元票抖給春燕看,說:“你看給幾百?奶還要吃藥?!?/p>

春燕推搡玉慶:“你給錢我又不管,回到北京咱還吃飯不?”

伍奶說:“是!我這大歲數(shù)了,能花幾個?窮家富路?!?/p>

春燕從玉慶手中小心地把錢抽出,又拿回一百。將四百遞給伍奶,溫溫柔柔地說:“奶,別生我氣,我兩個要結婚呢?!?/p>

伍奶仰著頭,看著滿臉漲紅的玉慶,說:“不氣,這才是過日子的話呢。”

這一走,兩個人很少回。伍奶只見著茵茵一回,見著時茵茵才會叫祖奶。

兩個人沒辦結婚的酒席,伍奶問:“咋不辦辦?”春燕說:“奶,咱不辦。”玉慶也說:“奶,咱不辦?!蔽槟陶f:“兩親家總要見見?!贝貉嘈?。玉慶不樂意地說:“奶,這個話以后不要說!”伍奶眼望天空,嘴里不出聲地叨咕。玉慶說:“奶,干啥?”伍奶嘆一口氣:“沒啥,能有啥?”

這些,都不合伍奶的意。但是不能嫌,玉慶能有春燕,已是好大的福。

伍奶有過一個兒子,不然,哪里來的玉慶?

屯子里的伍家人,人丁興旺,輩輩綿延。唯獨伍奶嫁得這一戶,已經四輩人單傳。好像一個宿命,到了伍奶這里,依舊如此:先是不生,急得全家人焦頭爛額,掀桌子砸碗。日日熬藥,夜夜耕耘。過了幾年,好容易有了玉慶爹,伍奶的男人就像被鬼在他的卵蛋上捏了一把,再也沒有夜間的本事。伍奶便守寡一樣,把這個男人守到風光地死去。

挨到兒子成了家,一如他的老子。有了玉慶后,便再沒有一絲綿延的跡象。玉慶娘不像伍奶,可以當婦女隊長、生產小隊長,忙得腳不著地。玉慶娘如眾多守家護子的女人們一樣,要一個古老游戲的流傳。幾年后,在外打工的玉慶娘一聲不吭地走了,跟著另一個不知哪里的男人,游戲另一個家族的綿延去了。

兒子很不服氣地去了城里,干過很多可以掙夠自己吃喝的活兒。好像也有過女人。女人來女人去,哪一個女人對他都沒有一絲留戀。有一天,他得了癌癥,回到伍奶身邊,對伍奶說:不要讓玉慶去城里。

兒子死那年,玉慶十九歲,伍奶的話已經成了聒噪。誰也拽不住他走向城里的雙腿。一年后,玉慶領回了春燕,再半年,春燕生下了茵茵。

伍奶的婆婆講過一個傳說:婆婆的公公求教過一個瞎子。這個瞎子說,不管哪一輩的媳婦頭胎生下女娃,單傳的宿命就會打破。他說他看到了。

一個沒眼瞎子看到的事,幾輩子明眼人苦苦地看不到,直到了伍奶這里。

春燕也許不是最可心的孫子媳婦,她卻最有可能打破這一戶伍家人的宿命。

伍奶問過春燕:“就沒想再生一個?”春燕說:“等茵茵過了兩歲?!?/p>

2

早晨,伍奶起了,煮了小米粥,掃凈了院子,看看炕上,春燕還睡。

吃過早飯,伍奶對春燕說:“走,跟奶去孫元茂家?!?/p>

春燕說:“啥孫元茂,我又不識?!蔽槟陶f:“孫元茂家?guī)纵吶丝粗嗅t(yī),名聲大得了不得?!贝貉嗾f:“奶,沒用?!蔽槟陶f:“你沒去,怎知道沒用?”

孫元茂比伍奶歲數(shù)大,九十了。九十歲的孫元茂不再給人看病,但是,伍奶進門了。孫元茂對兒子說:“伍奶來了,這個病我得看?!?/p>

看罷,孫元茂說:“伍奶,我無力回天吶。還是看西醫(yī)吧?!?/p>

伍奶問:“西醫(yī)能成?”孫元茂說:“如果碰合適了可以換腎。不行還能透析。咱縣醫(yī)院就有透析機,比城里收費低?!蔽槟虇枺骸吧督型肝觯俊睂O元茂看著起身走向屋外的春燕說:“我也說不好,她懂?!蔽槟陶f:“好多錢?”孫元茂顫顫地點頭:“好多。”

“花不起?”

“花不起!”

伍奶看著院子里的春燕,不知再說啥,一前一后搖著身子。孫元茂問:“疼了?”伍奶搖頭:“不管它。”孫元茂對兒子說:“給伍奶抓七服藥?!蔽槟陶f:“不要!”

孫元茂說:“有人來這里看過,我組織過一個方子。一邊透析一邊吃這個藥,小有補益。你抓些帶走?!蔽槟虇枺骸岸嗌馘X?”孫元茂哆哆嗦嗦?lián)u擺手:“不提錢。不提錢。”伍奶說:“那還成!”孫元茂說:“‘文革’時不是伍奶把我要到你小隊里干活兒,怕是早被人撅巴死了?!蔽槟陶f:“那些糟事,說他干啥!”孫元茂招招手,叫伍奶湊近一些,用眼睛瞄著窗外的春燕,小聲說:“伍奶,要經心吶,經心!”

走回的路上,經過伍進喜家的小賣部。春燕進去,問伍進喜的兒媳婦麗華:“有沒有肉?”麗華說:“沒肉。有腸,你要不?”春燕說:“我就要肉。你家冰柜里有沒?勻我些?!丙惾A看看春燕身后的伍奶,說:“有,自家吃的。咋算錢?”春燕說:“咋算都成,給我稱一塊?!眱蓚€人轉到屋后看肉,一時,拎出一塊來。麗華稱肉,春燕又沿著貨品柜找尋,亂七八糟捧出一堆讓麗華算賬。

除去買鹽、醬油、止疼片,伍奶從不進小賣部。春燕捧出的那一堆,她也只認得方便面和一袋饅頭。伍奶說:“饅頭咱能蒸。”春燕不說話,反把饅頭拎起,特意往麗華眼前放放。麗華低頭算賬,抬眼望一望伍奶,又趕緊低下。

算一算賬,八十多塊。伍奶皺了皺眉頭。

拎著東西往外走,春燕又看見門口的貨臺上堆了梨跟蘋果,拿起兩個看看,說:“給我個袋。”

又花了十幾塊!一張紅紅的大票,就這樣,歸了麗華。

出了小賣部,伍奶說春燕:“沒聽大夫說,少犖多素?”連說了兩遍,春燕也不應,拎了東西只往前走。伍奶不再說,跟在后面。溫暖的陽光把兩個女人的身影扯得很長,一前一后,錯錯著,在地皮上蠕蠕前行。

回到屋里,春燕已累得不行,坐到炕上,又是捶腰又是擼腿。伍奶吃了幾粒止痛片,便里里外外地歸置。

歸置完了進屋,見春燕又蓋著大被躺在炕上了。枕邊放個塑料袋,袋里有兩個撕開的不知包裹什么蛋糕的空袋子,幾團搡皺的手紙。

伍奶上炕,想說說話,等到上炕坐好,看春燕時,竟睡了。

伍奶嘆一口氣,環(huán)視破舊的老屋,發(fā)現(xiàn)菩薩和觀音身前各擺著水果和幾樣點心。春燕頭邊扔著一個只啃了兩口的蘋果。

伍奶晃著身子,骨里、心里都是疼。

中午,燉了肉,餾了兩個饅頭。伍奶喝小米粥,就著用肉湯燉過的土豆。春燕吃了三四塊肉,小半個饅頭,便不吃了。放下筷子,慢慢地蹭到炕邊,坐下。又要歪倒。伍奶說:“總這樣歪著,不累?”春燕已經躺下,動動頭,以便枕得舒服??粗槟?,笑一笑,閉上眼。伍奶說:“人是活物。老天爺造下咱就是吃苦受累,一刻也不得閑。閑下了就要挨餓,就要得病。要不,咋不把咱托生個豬?”

春燕不睜眼,懶懶地說:“奶,春燕還能活著躺幾天?”

伍奶再想不到春燕這樣說,一時竟被堵住,心里酸酸的不得勁。

春燕弱弱地喘息著,似要睡著。

伍奶放下碗筷,坐上炕,傾著身子說:“你停會兒睡,和奶說說話。你這把回來,到底尋思啥?”

春燕睜開眼,看看伍奶,在枕上搖一搖頭。

伍奶說:“別搖,說話?!贝貉嗖徽f話,搖一搖頭,閉上眼。一會兒,有兩串淚從眼角出來,緩慢流下。

伍奶說:“你這孩子,急死奶嗎?”

春燕伸出一指抹去淚,攏一攏被頭,人往被里褪。

伍奶坐直了身子,眼看窗外,說:“你還是回你們的新屋睡,不要憋死我?!?/p>

有茵茵那年,玉慶和春燕回到屯里,把父母的舊宅拆掉,翻建了三間新房。每次回來,都到新房住,直到再一次外出打工。

春燕聽罷,眼淚突然多起來,嘩嘩地往外流。

伍奶說:“你跟奶說說心里話?!?/p>

春燕竟翻了一個身,背向伍奶。

伍奶晃著身子,晃呀晃。

好久,伍奶說:“奶說氣話呢。”聲音軟軟的。

春燕不動,弱弱地說:“嗯?!?/p>

伍奶說:“拿你個電手機,給玉慶打一個。”

停一下,春燕說:“沒了”。

“咋能沒了?”

“賣了?!?/p>

伍奶輕搖著上身,看見了炕桌上的菩薩和觀音。

兩個神望著伍奶,慈祥地笑呢。

3

春燕睡熟后,伍奶下地。從窗臺的鐵盒里找出個紙片片,攥在手里,出了屋。

伍奶要去小賣部,走到半路,進賢老婆迎面過來,招呼:“伍奶,咋走這快,有事啊?”伍奶腳不停步,舉著手中的紙片說:“給我孫子打電話?!边M賢老婆說:“還上哪兒呀,我家里有?!?/p>

進賢家屋子很大,收拾得一塵不染,墻上有一張老么大的彩畫,是個外國人。不待問,進賢老婆先告訴伍奶:“這是耶穌,天父!”

伍奶說:“天父啊,就是天爺?shù)膬鹤訂h?!边M賢老婆說:“伍奶,你真靈性,一說就通。是上帝,上帝的兒子。”伍奶舉著紙片說:“等會兒再嘮,先把我孫子整來?!边M賢老婆接過紙片一邊看一邊指著躺柜說:“伍奶,你用啥?有手機,有座機?!蔽槟陶f:“電話。電話聲音真亮?!?/p>

電話是進賢老婆撥的,伍奶不會。接通后,進賢老婆說:“玉慶啊,你奶找你?!?/p>

伍奶接過電話,舉在耳邊,跺著腳說:“玉慶,咋回事呀?都不跟我直說,憋死我?。 ?/p>

伍奶回到家時,天已有些黑。見伍奶進院,院子里亮著燈,春燕站到門口,看著伍奶一步步走至近前,小心地探究著伍奶的表情。伍奶微笑著說:“奶出去走一走,總坐著難受。”

兩個人進到屋里,灶還冷著,伍奶說:“你去歪著,我來整飯,把頭晌的飯菜熱一熱就行???。”

春燕哦了一聲,卻不上炕,跟在伍奶身后轉悠,亦歩亦趨。伍奶蹲在灶前點火,說:“你進屋,煙熏著?!贝貉喽紫拢o挨著伍奶,說:“奶,我燒。”

火一點燃,灶間里更加亮堂。伍奶往鍋里放著食物,肉、土豆、饅頭,一樣樣。聽得春燕叫:“奶。 ”伍奶應:“唉。 ”

“晚上別出屋?!?/p>

“為啥?”

“……奶,我一個人,怕。”

伍奶的手僵了一下,這才把饅頭放入鍋里。說:“好。奶不出。到了晚上,去哪兒呢?眼瞎呢?!闭f完,伍奶歪下頭,看著春燕,春燕正仰起臉看著伍奶,火光映在臉上,有些紅撲撲,讓伍奶一下子想起才見到春燕的那一天。伍奶趕緊轉回頭,雙手握住鍋蓋的把手,用力蓋上。笑出聲來,顫顫個音兒說:“哎呦——這個大鍋蓋!”

夜里,正睡,聽得春燕叫:“奶,奶?!蔽槟陶f:“作啥?”

“我去尿尿?!?/p>

“你去?!?/p>

“我去灶間尿?!?/p>

“你去。”

“我叫著奶?!?/p>

“叫。 ”

……

“奶。 ”

“唉。 ”

……

“奶。 ”

“唉。 ”

……

“奶。 ”

“唉。 ”

……

“奶。 ”

“唉。 ”

……

“奶。 ”

“什么?”

“你不要煩。”

“不煩?!?/p>

一早,春燕還在被里睡著,孫元茂的兒子孫文遠走進來,抱著一布袋子藥,打開來,是一個個用封口的塑料袋煎好的藥湯。說:“昨天沒給伍奶抓是因為少了一味。晚間才補齊?!庇洲D向春燕:“一共十七袋,先吃七天,每天一袋。七天后,隔日一袋。記住嗎?吃前熱一熱,放在熱炕上騰騰就可以?!?/p>

伍奶問:“多少錢?”

文遠笑道:“伍奶呀,你想我爹罵我嗎?”伍奶說:“多少錢你說給我,我拿給他,看他不收!”文遠說:“伍奶,別管了,沒幾個錢,你尋思我掙不出來?”伍奶撩起棉襖,從貼身衣袋里掏出個布包,一層層掀開。文遠急了,說:“伍奶,你攆我呀,還是罵我們老孫家只認錢?”

這時,燕春從挎包里拿出一百元遞給文遠,說:“孫大夫,你拿著吧,不知道夠不夠?”伍奶說:“拿呀。 ”

文遠只好把錢接過,說:“夠,夠吃一年了?!蔽槟虇枺骸斑@便宜?”文遠說:“是?!鞭D向春燕:“我來把把脈?!?/p>

把著脈,文遠問春燕:“幾天沒透析了?”春燕很小的聲音說:“五天?!蔽倪h的聲音也很小:“不行啊,三天一回吧,已經很勉強了?!贝貉鄳骸班拧?”

文遠的聲音略大了些:“不能總躺著,走一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出一出汗,對你有好處?!?/p>

正說著,進賢老婆走進來,手里捧著個裹著毛巾的瓶子,說:“孫大夫,你在呀。正好。問你一句,春燕這個病,喝點羊奶,行不?”文遠笑著說:“行啊,太行了。對病人好呀。”

“那好?!边M賢老婆笑吟吟地將瓶子上的毛巾向下翻翻,露出瓶口,旋下蓋子,遞給春燕:“快喝,一早擠的,溫乎呢?!?/p>

春燕半欠個身向后躲,捂著嘴,干嘔了一下??粗槟陶f:“奶,不敢?!?/p>

伍奶、文遠、進賢老婆,全笑了。

4

文遠走后,進賢老婆坐在炕上和伍奶春燕閑說話,對兩個人宣講耶穌的好處,說:“信耶穌吧,信耶穌多好呀,啥都管。病也能治!”

走時,伍奶執(zhí)意把進賢老婆送到院外,說:“你家那羊賣不?一只多少錢?”進賢老婆愣了一下,說:“賣啥,喝奶我每天給你送。”伍奶說:“我買。有個活物我兩個能走走不是?”進賢老婆不再笑,臉色有些僵,說:“那群羊是進賢管著。我問問他。”

回到屋,春燕剛剛跪完神要下炕。伍奶說:“趕緊整飯,吃完去鎮(zhèn)里?!贝貉嗾f:“噢?!?/p>

吃著飯,春燕問:“奶去鎮(zhèn)里干啥?能不能不去?我走不了恁遠?!蔽槟陶f:“為你嘛,你不去哪成?”春燕說:“為我啥?我沒說過去鎮(zhèn)里?!蔽槟陶f:“孫文遠不是讓你那啥?洗血管?!贝貉嘁汇叮读艘祸f:“奶,你咋知道?咋知道鎮(zhèn)里能透析?”伍奶說:“我住在這里,我能不知道?”

……

“奶,你給玉慶打電話了?”

“那個癟犢子!我咬他呢!”

……

“奶,你別氣?!?/p>

“不氣?!?/p>

“奶,茵茵小呢,總要有個爸!”

“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傻子!不言不語,你咋那虎呢!那虎呢?啊!”

“奶,你別哭?!?/p>

“我哭我自己?!?/p>

“你別哭?!?/p>

“我哭我自己呢!”

在鎮(zhèn)里,伍奶才知道洗一洗血管子竟要那多錢!春燕說:“在北京更貴,貴了一倍還拐彎?!?/p>

回來時,伍奶買了幾斤肉。

一連兩天,進賢老婆也沒露面,自然也就沒有羊奶。

早幾年,進賢老婆就信了耶穌。信耶穌是受她母親的影響。屯子里信耶穌的也有十幾個人,是她這幾年宣教的成果。春節(jié)后她常到伍奶家來,有時帶些吃食,比如家里包了餃子之類,東西不多,次數(shù)也不多,伍奶很知情。伍奶無兒無女了,唯一有個孫子還外出打工,每年給些錢,或四百或五百,再有就是自己和孫子的口糧地租給別家種,每年也有七八百元,孫子不要,都歸伍奶。伍奶常說:“已經很孝順了。一個孫子,還要怎樣?”

屯子里伍姓人多,原本一個祖宗,依理是一家人。其實,只是那樣一說罷了,居家過日子,誰不是只顧自家院里那點事?一個爹生下的兄弟姐妹都難免齟齬,何況已經掰扯不清那一輩爺祖的血脈。當然了,進賢老婆希望伍奶信耶穌,講了許多耶穌受難和幫助窮苦人的故事。她堅信耶穌一定能幫到伍奶。她說信耶穌好呀,耶穌是我們大家的神,專門幫助遭受磨難的人。我信了這幾年,原來腰疼腿疼,全都輕了。她強調地對伍奶說:“可是輕多了?!?/p>

還要人家怎樣呢,你只是伍奶,不是親奶。

屯子里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人家很多,都是成群地養(yǎng)。伍奶又問了幾家,沒有人愿把奶羊賣給伍奶。伍奶知道,人家怕她出不起錢。

伍奶去找伍進喜。玉慶蓋房那年,伍奶逢人便講:“這一把要住新房了,和孫子住一堆了?!蔽檫M喜便找上伍奶,要把伍奶那幾間老破舊房買下來,伍奶應了,說:“等我住進新房?!苯Y果,新房蓋成,玉慶一直也不提把伍奶接過去的話。伍進喜是個精明人,也就不再提買房的事。一晃,兩年了,玉慶的新房伍奶一天都沒進去住過。

伍進喜說:“伍奶,你啥時騰房我啥時給錢,兩萬塊,只多不少?!?/p>

春燕說:“奶,不去新房!”

伍奶問:“你怕奶死在新房里?”

春燕坐在灶前燒著火,蜷著個身子,像個小貓,頭也不抬,她說:“不?!?/p>

伍奶說:“不啥?”

春燕把頭扎在兩腿間,幽幽地說:“奶,我不想死在新房里。”

伍奶說:“你死不了,你不能死。再說,那有啥?”

春燕不語,一根根往灶里續(xù)著秸稈。

“有啥?”

……

“嗯? ”

“后來的人,嫌呢?!?/p>

伍奶怔住了,一霎,扔下手中的活兒,走進屋里。

春燕坐在小凳上,看著灶里的火。

屋里,伍奶一把一把地抹著淚。

吃過午飯,春燕又要上炕。伍奶說:“燕兒,別睡了,和我到外邊走走。”春燕說:“我困?!蔽槟陶f:“走走就不困了?!贝貉嗔瞄_大被要躺下。伍奶說:“你起來,我這里不是等死的窩,要想和奶住,就打好活著的譜。我八十了,還沒想著死!你要等死,就回你新房住!”

春燕從沒見過伍奶疾言厲色,一下被鎮(zhèn)住,小心翼翼蹭下炕,說:“奶,你別急,我陪你走?!?/p>

一老一少出了院子,沿著陽光朗朗的土路踽踽而行。路上,看見了伍進賢,伍奶說:“進賢,你啥時得空,用你那四輪子給我拉幾車土,我出油錢。”伍進賢說:“出啥油錢,我缺那點兒,你就說拉幾車得了?!蔽槟陶f:“二十車。”伍進賢嚇一跳,瞪大了眼珠子:“你干啥?”伍奶說:“起房!”伍進賢死死地盯著春燕,說:“什么年月了,誰還起那老土房,牛倉羊倉都壘磚了?!蔽槟陶f:“你看她干啥?我起的意,她還不知道?!蔽檫M賢說:“你起房干啥?兩套大院子還不夠你???”

春燕搖著伍奶的胳膊說:“奶,你要干啥呀?”

5

玉慶蓋房那年,錢不夠,只起了三間正房。院墻都是干打壘的土墻。伍奶對春燕說:“咱依著西院墻打間土房,不用太大,就咱兩個住。死了,一推。啥都不妨礙。”

伍進賢拉頭車土時撞見了伍進喜。所以,天還沒黑,伍進喜就鉆到伍奶家來。

伍進喜說:“伍奶呀,你不是賣我房,你是往屯子外頭攆我一家人呀!你可別呀!”伍奶說:“這從哪兒說起,你買我賣,你情我愿。又沒逼迫我?!边M喜說:“我原本尋思伍奶要和孫子住一起了,多好的事!舊宅子閑也是閑著,我買過來,整吧整吧,弄個收奶站。伍奶你也得幾個寬松錢。可現(xiàn)在整成啥了?不知道的,以為我逼著八十歲的老人沒地住。你老在屯子里輩分最大,按輩兒說我要叫聲祖奶呢,伍姓人不把我罵死!”伍奶說:“那咋整?我真需要那兩萬呢。我有大用。”伍進喜說:“你老干啥?”伍奶沉了一霎,說:“給我孫媳婦治?。 ?/p>

其時春燕坐在灶間燒火,隔著一道門簾聽見了伍奶的話,她收回燒火的手,環(huán)抱雙腿,把下頦支在兩膝上,盯著灶里紅紅的火苗。許久許久,不由得把臉埋在膝上,兩腿慢慢分開,頭便隨著分開的兩腿一點點地沉沒,直到用兩腿把耳朵堵住……

屋里,伍進喜說:“你老那房我真不能買。伍奶你這樣難,我也不能硬瞅著,這兩萬算我抬給你老的,抬別人我收五分的利,抬給你,一分的利也不要?!蔽槟陶f:“進喜呀,能抬伍奶早抬了,問題是我拿啥還人家,連個抵押物都沒有,別說五分利,十分利,二十分利!誰敢抬給我!我在屯子里尿性一輩子了,不能說死了死了,讓人指著我的墳頭說笑話。我不抬!”伍進喜說:“咋說沒抵押?你老就把這房抵給我,咱寫個字據(jù),你老還上錢,一切罷了,還不上,待你老走后,房歸我,債自消!你看行不?”伍奶說:“進喜,奶要給你磕頭呢?!边M喜說:“你可別!一會兒,我走不回家,夜道上祖宗爺就得把我抓走歸了位。”伍奶呵呵地笑起來,說:“進喜,屯里說你的人不少,我看你不壞,還是伍家人!”進喜說:“抬錢時千央萬求,還利時心恨嘴怨,人嘛,都是免不了。我只守著一個理,該是我的錢,一分不少要,黑心的事我一樣也不做。老天看著呢。”伍奶說:“好,就該這樣,走夜路都踏實。”伍進喜說:“明日我把幾個村干部叫來,做個見證。”伍奶說:“是該這樣?!?/p>

沉了一會兒,伍進喜又說:“伍奶,有個事,我二乎著該不該和你老說?!?/p>

“你說!”

“前些年,縣里鄉(xiāng)里張羅著村村修路村村修路,一家一戶集五千塊錢,咱屯除去趙滿義家實在窮得拿不出,家家都給了。那時你兒子潤海還活著,因為和你分著過,算兩家,自己交了也替你老交了一份,整一萬塊。這潤海死三四年了,屯里還是老土道,一下雨就泥,陷得連個汽車都走不出去,也不見誰來修路。屯里人怨恨老大了,跑鄉(xiāng)里要不回錢,就到屯里要。屯里哪來的錢?村干部們向上反映了幾回,都被罵回來,回來又要挨鄉(xiāng)親們罵。你說難不難?”

伍奶說:“我去!”

晚間吃飯。伍奶問春燕:咋兩個眼泡紅腫了。春燕說:“灶倒煙呢。”伍奶家的灶幾十年了從來不倒煙,伍奶不說破,說:“啥時找個人,整整?!?/p>

吃著飯,春燕說:“奶,你吃肉。這些肉都是給奶的。”伍奶說:“我不吃,這個歲數(shù)了,吃肉糟踐錢?!贝貉嗾f:“奶呀,我見了肉要吐,你不吃真就糟踐了?!蔽槟陶f:“是,往后咱倆都不吃肉。電視里總念叨肉里有啥瘦肉精。要不,城里人為啥總得稀奇古怪的???”春燕說:“嗯,我隨著奶?!?/p>

飯后,兩個人看電視。春燕洗個蘋果,遞給伍奶,伍奶說:“你吃。奶沒幾個牙,嚼不動。”春燕放下蘋果,又走向買的那堆吃食,拿起一個花哨的大袋,撕開,拿出一小包,從撕開處擠出一塊蛋糕樣的吃食,舉到伍奶眼前:“奶,吃這個?!蔽槟陶f:“我又沒病?!贝貉嗾f:“這個軟,奶能嚼動?!蔽槟陶f:“中藥湯子喝多了倒胃口,你吃。我不稀罕這東西,怪甜!”春燕的眼圈突然紅了,說出的話竟然哽咽:“奶,你吃?!蔽槟淘尞惖赝貉啵f:“這孩子?!苯舆^來,咬一口,很甜,當中間還有個黃色的芯芯,抿一抿,就化開了。伍奶笑了,舉著那吃食問春燕:“這好吃!它叫個啥?”

春燕坐在伍奶身邊細細地啃著蘋果,笑了一聲,說:“好麗友?!蔽槟袒腥唬骸拔艺f!電視里常見,不知是個啥。虧你,奶也吃上這高級物呢?!?/p>

春燕便不說話,低下頭,細細地啃那蘋果。兩眼直直地盯住電視。

伍奶的電視是玉慶和春燕結婚時撇下的舊貨,那時候叫21遙?,F(xiàn)在,滿屯子也找不出兩個。沒接有線,只能看幾個臺,就這幾個臺,還時常嘶啦啦下雪花。電視里正在演《西游記》,伍奶最愛。兩個人不再說話,看電視。一個一點點地抿巴著好麗友,一個細細地啃著蘋果。好一會兒,屋子里只有唐僧師徒和妖怪的喧囂聲。

冷不丁地,春燕說:“奶,春燕也沒娘?!蔽槟痰溃骸跋拐f!沒娘哪有你?你是孫猴子?”春燕說:“娘就是這個病,死了?!?/p>

伍奶轉頭,吃驚地望著春燕;春燕也半扭過臉,小心地關注著伍奶的表情。

伍奶說:“真?”

春燕把臉扭回,看著電視,淡淡地說:“死十多年了?!?/p>

“你爹呢?”

“娘治病,欠下一屁股債?!闭f著,春燕竟笑了一下,“下煤窯。捂里頭了。”

“塌了?”

春燕看著電視,學伍奶一樣晃著身子,看一看伍奶,又轉回。說:“塌了。”

“人沒了?”

“……沒了?!?/p>

春燕又轉回頭,看一看伍奶,仿佛笑呢。

伍奶猛地轉回頭,不看春燕,看電視!電視里的人都在霧里呢。伍奶擦擦眼,望一望春燕,那個傻孩子,眼盯著電視,手捧著蘋果,蘋果就在嘴邊,只是不啃。瘦瘦的細脖上的筋向下一滾一滾地蠕動著,伍奶明白:她是往肚里一股一股地咽下哭呢。

伍奶伸手,要把春燕攬住,春燕順勢歪在伍奶肩上。

《西游記》結束了一集,一個女人忙忙地跑出來,晃著一頭長發(fā)做廣告。

春燕幽幽地說:“奶,別治了,咱花不起。奶替我護著茵茵吧?!?/p>

伍奶用力搖著春燕的肩,大聲說:“活呀,活呀,使勁活著呀!奶還能活幾天?”

6

早起,天才亮,伍奶就叫醒春燕:“奶去鄉(xiāng)里。”春燕睡眼惺忪地往起爬:“我和奶一搭?!蔽槟陶f:“路遠,你走不起。”春燕說:“奶走得起,我也走得起?!?/p>

吃過早飯,才收拾起。伍進賢牽著一頭奶羊走進院子,隔老遠,先把伍奶喊得山響。伍奶緊著迎出來,欣喜地問:“行啊?賣我啊?”伍進賢說:“賣?看伍奶說的,我可舍不得。這家伙最能出奶,筒直是個奶倉子?!?/p>

伍奶生氣了:“不賣!牽來干啥?氣我?”

“那可不敢。”進賢的眼都笑瞇了,“伍奶,你替我養(yǎng)著,我也不給你錢,擠出的奶你愿賣賣,愿喝喝,成不?”又沖伍奶身后的春燕說:“天天起早和伍奶放啊,大甸子上才起的草,就當玩了!”

伍奶打斷進賢:“哎呀,那些陳芝麻爛谷子!”

進賢問伍奶:“你咋不許說呢?這羊你要是不養(yǎng),我就天天給你送奶,看我能忙死不?”伍奶笑起來,說:“你個臭嘴!”看著羊又說:“我倆還要去鄉(xiāng)里,咋整?”進賢說:“怕啥,我先牽走,你啥時回來我啥時給你牽到跟前!咋樣?”伍奶說:“你屋里干呀?”進賢說:“看你說的?人家讓牽來的,不然,我敢?”

伍奶正笑著,伍進賢又想起什么,問:“去鄉(xiāng)里干啥?我用四輪子送你倆唄?”

伍奶已近三十年沒來過鄉(xiāng)政府,根本不認得。到了門口,猶豫著不敢向里邁步,跟春燕說:“你再望望那大牌子,是不是鄉(xiāng)政府?我咋看像到了外國?這豪華的,直么晃眼?!?/p>

進了一樓的大廳,伍奶還是不敢邁步,地上滑得像踩了冰,只得抓緊了春燕一點點地往前蹭。那個廳,大得能開四輪子,只有東西兩邊有幾間屋,還緊關著門。春燕把伍奶領到一塊大牌子下,仰了頭看上面的字,看了一會兒,附在伍奶耳邊,怕驚了空氣一樣小聲說:“奶,信訪辦在一層,那邊?!蔽槟谈呗暳辽さ卣f:“上啥訪辦,看看鄉(xiāng)長、書記在哪個屋,要找就找有用的。”

說這話時,從樓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詫異地看看伍奶,又賊一樣瞄瞄兩邊關緊的屋門,低下頭緊往外走,臨出大門還回頭望伍奶。伍奶說:“同志,知道鄉(xiāng)長在哪屋不?”那人轉回頭,三兩步跨了出去。

伍奶生氣了,對春燕說:“這都啥毛???進了墳地咋地?”春燕緊張地說:“奶,你別喊叫?!蔽槟毯吐曊f:“不喊、不喊。你給奶看看,鄉(xiāng)長、書記在哪旮?”春燕小聲說:“三層?!?/p>

好容易爬到三層,春燕已喘得不行,伍奶便停下,讓春燕歇歇??纯吹厣?,伍奶更不敢亂走,地上鋪著厚厚一層毛毯,紅紅艷艷的從這頭到那頭一個土星也不見,剛開始的膽量好像讓這紅毛毯一下子整沒了,小心地問春燕:“這個能踩呀?”春燕一邊喘一邊點頭。伍奶試著用一只腳踏踏,暄騰得比自家的炕褥還厚實柔軟,伍奶說:“這不崴腳?”說完,又壓低聲音罵:“王八操的!這不是錢?”春燕趕緊拽拽伍奶,低低的聲音說:“奶,可不敢罵人!要不,咱走呀?!蔽槟桃卜诺土寺曇?,說:“不敢了,不敢了。你當奶虎呀?”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踩著地毯,沿著走廊向東走到頭了,也沒看見哪個屋門的小銅牌牌上寫著鄉(xiāng)長或書記辦公室。只好抹回頭又向西走。走廊兩邊的屋門倒是不少,都關得精嚴,除去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少娘們,一個人毛都沒有,靜得連兩個人的喘氣聲都聽得真亮。正走著,身后猛不丁響起一個人的聲音:“你倆找誰?”那個聲音本不大,甚至挺溫和,可猛不丁的在身后響起,把兩個提心吊膽的女人嚇得周身亂抖,險些坐地上。伍奶轉回身就喊起來:“你啥時出來的?干啥不整個響動?嚇死我們咋地?”倒把那人喊愣了,說:“沒、沒喊哪?你倆找誰呀?咋跑到三層來了?”伍奶說:“鄉(xiāng)長!咋?這地場不興老農民來?”那人一下笑起來,說:“大娘,別喊,別喊,這是辦公區(qū)。”指著身邊敞開的房門說:“進來,進來,有啥事先跟我說?!?/p>

這時走廊兩邊的屋門打開了幾個,走出幾個人來看動靜。那人擺擺手,表示出個沒事的樣子。幾個人又陸續(xù)回去,關上房門。伍奶不好意思再喊,聲音低下來,說:“找鄉(xiāng)長的事,你管得了?”那人笑著點頭。伍奶一邊進屋一邊說:“你是鄉(xiāng)長?”那人也進屋,關上房門,說:“我不是鄉(xiāng)長,”見伍奶又要喊,忙舉著雙手做個停止的樣子,“但我保證,你老的話我原封不動地讓鄉(xiāng)長知道。”伍奶說:“知道當個啥?我是來要錢的,你能給?”那人說:“你倆坐下。我先聽聽,該給的,指定給。”

那人端過兩杯水,笑模笑樣的,執(zhí)意要伍奶坐下。伍奶是個明理的人,只好坐下。坐下后又說沙發(fā):“這暄騰,就是比炕舒服。”問那人:“你是個啥干部?”那人說:“也算鄉(xiāng)長吧,副的?!蔽槟陶f:“啥叫也算呢?鄉(xiāng)長就是鄉(xiāng)長!副的就是副的!整明白的。毛主席說共產黨最認真。不認真還行?”那人笑道:“是,是,我是副鄉(xiāng)長,主管經濟。你老當過干部?”伍奶說:“婦女隊長,生產小隊長,二十多年。早先的鄉(xiāng)長書記全認識我,可惜了,全退了。齊紅宇、趙佑明,死都死幾撥了?”那人搖搖頭:“我都不認識?!蔽槟绦Τ雎晛恚骸澳憧蓜e認識,認識?也成我這模樣了?!?/p>

兩個人閑話一陣才說起正事,伍奶把集錢修路的事說了,也說了春燕的病和屯里人打算把錢要回去的話。那人說:“集錢修路的事我知道,已經修不少了。咱鄉(xiāng)多少個屯子你可知道?路要一條一條地修,總會修到你們屯。退錢是不可能的事,各屯各戶集的錢根本也不夠修路,鄉(xiāng)里還要貼補。貼補的錢從哪里來?都要到上面爭取,爭取到多少就修多少,咱鄉(xiāng)是個窮鄉(xiāng),干部們的工資都是個問題,前些年又貸款蓋了鄉(xiāng)政府,現(xiàn)在還還不完……”

伍奶聽得頭疼,打斷那個副鄉(xiāng)長的話,說:“你那個意思就是錢也不給退,路也不定啥時候修唄?!备编l(xiāng)長說:“不對,路指定修,這都在計劃內的……”

伍奶雙手支撐膝蓋,從沙發(fā)上慢慢站起,說:“行了。我這大歲數(shù),我啥不懂呀,你就是糊弄我唄。還計劃……鄉(xiāng)長、書記都在哪屋呢?”副鄉(xiāng)長說:“鄉(xiāng)長、書記全不在,都下鄉(xiāng)里去了?!蔽槟陶f:“我快二十年沒見過鄉(xiāng)長書記啥的了,咋就那么寸,一回沒下到我們屯里去?”副鄉(xiāng)長笑道:“您也太較真了,哪能說鄉(xiāng)長書記去了就一定得讓您看到?”伍奶說:“那么大個動靜屯里人不知道?羊也得殺一個吧?”說著話,慢慢地向門走去,春燕也站起跟著。

那個副鄉(xiāng)長忙從辦公桌后的大轉椅上欠起身來,說:“你老別急著走,我還有話呢?!蔽槟陶f:“別了,我可跟你耗不起,正經事沒辦呢?!闭f著,推開屋門,一邊向外走一邊可著嗓門喊了一聲:“書記、鄉(xiāng)長,哪屋呢?”

7

伍奶這一聲喊,啥用沒有,走廊里的房門一個都沒打開。伍奶運了運氣,剛要喊第二聲,副鄉(xiāng)長已經跑過來,抱住伍奶往門里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大娘,大娘哎,我話沒說完,你怎么走呢?”說著,關上了房門。伍奶問:“有用的話呀?”副鄉(xiāng)長說:“有用有用,肯定有用?!蔽槟虙昝摿烁编l(xiāng)長,邊往沙發(fā)上坐邊盯問:“一句頂一萬句?”

副鄉(xiāng)長聽罷,先是一愣,而后點頭,笑道:“頂!不頂還說它干嗎?”也不回他辦公桌后面了,拖過一把椅來,堵伍奶身前坐下,才要開口,伍奶先問了一句:“咋呀,把我看???”

副鄉(xiāng)長又笑起來,笑得兩手亂擺。伍奶生氣了,說:“你咋不像個干部?人民群眾苦哈哈求到你跟前了,你咋當成了春節(jié)晚會?”

副鄉(xiāng)長這才不笑,忙說:“大娘,對不起啊。是我不對。不過你老也太厲害了?!蔽槟陶f:“那是。我一個婦女,當了二十多年的生產隊長,沒點本事能成?”副鄉(xiāng)長說:“是呀,你老哪個屯的?”伍奶說:“前進屯火箭二隊,伍奶!進屯里打聽吧,沒有不知道的。七十九了,怕神怕鬼就是不怕抓。”副鄉(xiāng)長說:“看你老說的,我能抓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那就真不是個干部,人都做不成了?!蔽槟陶f:“就是,毛主席說咱們都是革命同志,雖然五湖四海,互相關心,互相愛護……”

副鄉(xiāng)長帶著笑,趕緊說:“是是是。大娘,我呢,是這么個意思,你這孫子媳婦的病,確實難,不要說你,擱誰,都是個大困難。這事咱鄉(xiāng)里得管,我和鄉(xiāng)長書記溝通一下,把困難說足,看鄉(xiāng)里能不能給些補助?!?/p>

伍奶說:“你就這個呀……”副鄉(xiāng)長趕緊攔著伍奶:“我先表個態(tài),最少八百。我就這么大權限。書記、鄉(xiāng)長還能多加些?!蔽槟陶f:“你把我們祖孫兩個當成啥了?我是為集體,為全屯的老老少少。毛主席說,人民的利益第一,個人的利益永遠都在最末。光給我八百,我拿這八百回去跟屯里的人咋學舌,臉上臊不臊?還有沒有覺悟?”

副鄉(xiāng)長說:“你老覺悟這樣高,我都得學習。不過集資修路的錢,真是不能退,你老別急,你聽我說完,我說完了,你再反駁我。真沒法退呀,你想想,有修完的、沒修完的、一點都沒修的,退誰不退誰?往后還修不修?修完的找誰要錢?這里面的事有多么難?你老也二十多年的干部了,咱們干部是不是啥事都比群眾看得更遠一些?這修路的事,群眾不理解,有怨言,說得過去。可你老那么多年的干部了,得理解呀!”伍奶說:“理!咋不理?”副鄉(xiāng)長說:“現(xiàn)在的鄉(xiāng)干部為群眾謀些福利有多難?哪哪兒都要錢??h上市里沒人支援你,還不都靠著鄉(xiāng)干部四處求爺告奶地籌劃?好容易有些錢了,要干點事了,縣上市里不定又想起啥了,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樣樣都花錢。咱們做干部的,能說不服從?和上邊擰著?”

伍奶一本正經地板起臉,說:“不成!那成啥了?”

后來,伍奶走出鄉(xiāng)政府的時候頭有點暈,她問春燕:“我咋恍惚呢?”春燕說:“奶,是不是餓了?”伍奶說:“啥前兒了?!贝貉嗾覀€路人問問,回來說:“十一點了?!庇谑俏槟毯痛貉嗾议g賣面的小館子各吃了一碗面。面吃完了,春燕問伍奶:“還恍惚不?”伍奶說:“不了,可我總覺著心里不得勁兒!”

伍奶回到家,伍進喜、伍進喜的二小子二寶都在院外站著。見了伍奶,伍進喜先跑過來,說:“伍奶呀,沒事吧?”伍奶說:“咋了,慌成這樣?”伍進喜隨著伍奶一邊往院里走一邊說:“可整瞎了,鄉(xiāng)里打來電話,把二寶好頓罵,急眼了。”

二寶是去年競上的村長,跟在身后一同走進院子。伍奶回頭看著二寶,問:“干啥罵你?”

二寶是殘疾人。頭些年辦收奶站,被一只發(fā)癲的奶牛撞倒后,踩折一條腿。也治了,在縣醫(yī)院,沒治好,走路有些拐。進喜這二三十年撲奔得有點閑錢,十里八鄉(xiāng)大小也算個名人。尋思兒子這拐巴還能干啥,正趕上去年改選村長,索性花錢把二寶競成了村長。

二寶說:“罵啥?罵我們村干部挑唆村民到鄉(xiāng)里鬧事,和政府對著干,敗壞政府形象。還問我們,挑唆個八十歲的老人到鄉(xiāng)里折騰,咋想的。還有沒有點人味兒?這個村長當不當?shù)闷??說要罷免我們幾個。”伍奶問進喜:“啥叫罷免?”進喜說:“你老天天不看電視?就撤職不讓干了!”

進到屋里,春燕先歪在炕上躺下。伍奶說:“不對呀,我也沒鬧呀?和那副鄉(xiāng)長拉呱得挺好,還要給我買飯。臨走,送我們出來,說你老真行,八十了,記那么多毛主席語錄?!边M喜說:“伍奶,這事怨我,多嘴。你去這一回行了,下把別去了,鄉(xiāng)長撂下狠話了,再見到你老去,先把他們撤了!”伍奶說:“咋?這嚴重?他說給我們八百,我都沒要?!倍殢囊露道锾统鲆豁冲X和個紙條,遞過來,說:“伍奶,這是鄉(xiāng)里補你的錢,八百。屯里出二百,共是一千,你收著。這是收據(jù),你老刻個戳。我好有個憑據(jù)?!蔽槟陶f:“這是干啥?我說過不要,在鄉(xiāng)里說明白的?!边M喜說:“伍奶,你收著吧,你不收,鄉(xiāng)里怪下來,二寶他們還要挨罵?!蔽槟碳绷耍f:“不收!我不是叫花子!”想想又說:“也別退回去,我印個戳,擱在隊里??凑l家有難,救個急使。”

伍奶說話時,二寶一直拉著臉,這時突然站起,把錢放在炕上,對進喜說:“你整出來的事,你抹平。我還有事?!闭f完,誰也不看,悠搭著那條腐腿,悻悻地拐出屋,拐出院子。

伍奶一愣,明白過來,沖著進喜喊:“干啥?他這拐搭拐搭的摔打誰??;⒀剑 边M喜忙說:“他是跟我,跟我。嫌我跟你老瞎咧咧了。”伍奶說:“進喜,不是伍奶說你,你也欠摔打,整個事都說不明白。鄉(xiāng)里明明修了路,到你嘴里咋成沒有了呢,整得跟蒙錢一樣。虧人家看伍奶歲數(shù)大,好言好語哄出來。擱旁人是不是挨頓好呲?”進喜說:“是是是,我太主觀了,嘴賤。”

這時伍進賢和他老婆牽羊走進院子,喊一聲沒見伍奶出來,便把羊拴住。進屋時,剛好聽見進喜罵自己嘴賤,進賢說:“咋地了?說啥了?”伍奶便把事情學說了一回,進賢聽到副鄉(xiāng)長對伍奶說的話,急赤白臉地問伍奶:“是修了,可修幾條呀,你咋不問問他!”進喜一邊沖進賢兩口子擠眉斜愣眼一邊說:“你管修幾條干啥?修就是修了。衛(wèi)星屯、曹家里那不都鋪了?”又轉向伍奶:“二寶一說我才知道……”進賢急了,擠開伍進喜說:“就那幾條?五年的工夫,你問問啥時能修到咱屯,咱還能喘……”進喜氣壞了,罵道:“你這個破嘴!就不能消停下?再咋地也是修了,啥時修到咱屯,那是鄉(xiāng)里安排的事,還告訴你?”進喜說:“那還不興說?”進賢老婆緊著拽進賢,對伍奶說:“伍奶,生那個氣。就當沒那錢,不一樣活?”

進賢說:“伍奶你就不應當去,你老這大歲數(shù)了,還為大家爭競這個。多少個吵吵咋呼的人都縮在后頭,你老沖個啥勁?”

伍奶喊了一聲:“咋?把我吃了!”拿起炕上的錢擩給進喜:“你收著,愿給誰給誰。進賢,明天用你四輪子拉我去鄉(xiāng)里,我倒要整個明白,啥時給咱修,省得一屯人打鼓?!边M喜說:“奶呀,你可別去,你老這大歲數(shù),誰能拿你咋樣?那幾個村干部還不得來折騰我呀!”進賢說:“我可不拉你。惹那個呢!”

伍奶才要說什么,聽身后的春燕哼哼呀呀,回頭一看,春燕側躺在炕上蜷縮成團,一頭虛汗,忙問:“咋啦?”進賢老婆走過去把手在春燕額上一搭,迅速收回:“快著吧,燙手了都?!?/p>

8

孫文遠給春燕把了脈,問是不是嚇著了?春燕小心地看看伍奶,點點頭,細細地說:“替奶擔心?!?/p>

伍奶坐在炕邊,長出一口氣。

文遠說:“不礙,走累著了,主要是擔驚了,推一針就好?!庇譀_春燕說:“這個病是不能過累,可也別不鍛煉,每天和你奶到草甸上走走,放放羊,又養(yǎng)心又養(yǎng)身。就不會這么虛了?!贝貉嗾f:“走長路就累,心慌,渾身沒勁?!蔽倪h說:“所以才鍛煉呢,你得給自己一點抗病的本錢吶?!?/p>

孫文遠是進賢叫來的,推完了針,進賢還負責送回,一并也就回家了。進喜拿著一千元和收據(jù)唉聲嘆氣,走又走不了的樣子。伍奶說:“錢給我,你也回吧?!边M喜拿錢的手還往回收,說:“你老還去不?”伍奶伸手奪過收據(jù),到躺柜前翻出印章,舉到嘴前,“呸”啐了一口。把收據(jù)摔到柜面上, 的一聲印上,擩給進喜:“還去個啥?”

男人們都走了,進賢老婆陪著伍奶坐了一下午,說了許多信耶穌的好處,又講幾個耶穌替人受難的故事,伍奶聽評書一樣聽了一腦瓜子。

孫文遠推的一針挺管用,進賢老婆走時春燕已經爬起,跪在神前焚香祝拜了。

夜里,伍奶很晚才睡著,翻來覆去折餅,渾身上下的骨頭無一處不疼,下了兩回地,吃了兩把止痛片。

春燕覺輕,睡一會兒就醒,醒一會兒再睡,貓一樣。幾次醒來看著伍奶,也不出聲。偏有上好的月亮照進屋里,讓伍奶看得見一對會說話的眼眸子。終于,伍奶被看得心虛,說:“踏實睡,奶哪兒也不去了。”春燕便伸手到伍奶被里踅摸著握住伍奶的手。伍奶的身上一下就輕松了,噗噗地起了鼾聲。

早晨吃飯的時候,桌上多了一盆熱騰騰的羊奶,春燕不想喝,見伍奶望得懇切,便盛上一小碗,吸溜溜地啜下。伍奶說:“一會兒去進喜家買袋砂糖來,甜絲兒的更好喝?!贝貉嗳讨稽c點的反胃,本想說:“奶,我不能吃糖。”沒說。沖伍奶露出牙來,笑了。伍奶一拍腿,大聲說:“吃完了走呀?!?/p>

春燕說:“去哪兒?”伍奶高興地叫著:“放羊呀!”

牽羊出門的時候,伍奶斜挎著一個布袋,布袋里裝了暖水壺和水杯,左手拄個棍,右手拎個小凳,春燕說:“奶,哪有你這放羊的?”伍奶說:“這樣咋了?咱就這樣!你啥前兒走累了,就放下小凳坐一下,渴了,就倒出奶來喝一下?!?/p>

春燕怔了一下,慢慢走到近前,說:“奶,我挎著包,我拎著凳!”伍奶說:“不行,你個小弱體格,哪行?!贝貉鄨?zhí)意地抓住布包帶子和小凳,說:“我拿著。”

六月的大甸子上,草已長得油綠,鮮嫩得不忍下腳踩,綠瑩瑩的生機盎然。羊不顧,踐踏著綠草,低頭啃食。

春燕已經走得微微出汗,臉上卻喜氣洋洋地舒展,不知是早起涼風颼的還是走動行開了血脈,兩腮上難得地染些微紅,露出白牙一笑,伍奶的心都舒坦了。春燕說:“奶,你看,還有一群羊?!?/p>

甸子上還有一群羊,相隔著有一百多米。說是一群,其實才七八只。普通人家養(yǎng)羊,多則上百,少也十幾頭。只養(yǎng)七八只,伍奶想不起是哪一家,放眼搜尋了一圈,遠遠地見個人影,走走停停,不知道尋啥。伍奶沖著那個人喊:“哪家的?”喊了兩聲,那人才聽見,回頭看看,站起要過來的意思,走了兩歩,又站下,轉回身又去尋找。伍奶說:“這算個啥玩意兒,啞巴不成。”春燕笑起來,問:“誰家?”伍奶說:“真看不出?!?/p>

伍奶拉著春燕坐下,問:“這兒好不?”春燕點點頭,伍奶說:“看這大甸子,綠得喜興?!庇盅銎痤^:“看看這天,眼神也夠不到?!贝貉嘁部纯刺?,說:“真高哇。”伍奶問:“你家里不這樣?”春燕搖頭:“不知道呢,沒回去過?!蔽槟陶f:“瞎說,自己的家還能不回去?”春燕看著天,說:“真呀!奶。從我記事起家就在城里,租人家房,沒有固定地兒,五歲那年娘死了,爹把我放在姑家就走了,走了,就沒回來?!?/p>

“姑干啥?”

“也打工?!?/p>

“對你好不?”

“也不壞。”

“讓上學?”

“不上?!?/p>

“讓干活?”

“干。 ”

“咋認識玉慶的?”

“不認識?!?/p>

“咋? ”

“姑讓我嫁個有錢的老頭子,玉慶租的房和姑租的房在一個院子里。玉慶在屋時我去問他:要我不?他嚇一跳,我說要我就帶我走,我給你當媳婦。”

“你個虎女子,玉慶不要你咋整?”

“跑嘛?!?/p>

“往哪里跑?”

“不知道呢?!?/p>

大道上又走過一群羊,正要回屯,進賢跟在羊群后,喊道:“伍奶呀,你咋在這旮放呀,這甸子是趙滿義家的。你再走走,去我那甸子里放?!蔽槟虒Υ貉嗾f:“我說那眼熟呢,是滿義家的二傳?!彼旌捌饋恚骸岸髯?,奶在這旮放,成不?”二傳站起,走近兩步,也喊:“成!”伍奶喊:“你近前來,躲恁遠干啥?”二傳磨磨蹭蹭地走過來,離有七八步站住,臉色漲紅,說:“伍奶,你放吧,就在這旮,離屯子近?!?/p>

進賢已經走到伍奶身邊,對二傳說:“伍奶的羊吃你甸子的草,成呀?”二傳有些生氣,說:“干啥不成?伍奶一只羊能吃幾口草?!睂ξ槟陶f:“盡管放,我不攆你。”轉身向回走。

進賢哈哈地笑。二傳轉過頭來說:“你還笑,看你家羊,下甸子里了。”進賢說:“放心吧,我那羊吃都吃飽了。”二傳看看,果然,那些羊只是昂首挺胸地在草甸上逛,極少低下頭來吃草。二傳便轉回頭,一邊走一邊低了頭在草里踅摸,不時彎下腰,拔下一顆什么,裝入胸前挎的布袋里。春燕問伍奶:“他拔的啥?”進賢說:“找草藥呢?!蔽槟陶f:“他又不是孫文遠?!边M賢說:“他賣給孫文遠?!?/p>

春燕說:“是呀?!北銖男〉噬险酒?,向著二傳走過去。

伍奶問:“二傳多大了?快三十了吧?”進賢說:“許是,只多不少?!?/p>

“還沒個家?”

“哎呀,家里窮得叮當亂響,他又撇不下爹媽,誰跟他。”

伍奶說:“難為他,守著那樣一對爹娘,扛起一個家?!边M賢說:“小伙子白瞎了,許是這么多年成不了家,見不得姑娘媳婦,那臊得,了不得?!?/p>

伍奶便望著遠處,見春燕一個人甩搭甩搭走回來。伍奶問:“咋了?!贝貉嗾f:“那家伙,躲人老遠?!蔽槟陶f:“怕你招病呢?!边M賢叫道:“哪呀?臊得!”說完,大笑起來。

9

那以后,屯里面多了一道供人說笑的風景:每日清晨,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拄著棍,斜挎著包,行走在去往草甸的路上,身后只牽著一只羊。說笑的人們把后一句話反復強調,以便笑得愉快:“一只羊。哈哈哈哈。一只羊!”把這個笑夠了,又說:“羊身上還背倆小凳!倆小凳!”后一句更讓他們笑出眼淚。也許多少年后,這個笑話都會經久不衰地流傳。

不知道伍奶和春燕覺沒覺出自己可笑,她們日復一日地放著那只羊,只是不再進二傳的草甸子。在哪家草甸上停留也沒個一定,喜得是每一家都容忍了這一只羊的掠食。

春燕給自己也縫了一個布袋子,在伍奶的指點下每日在草甸里尋找草藥,摘得多了,春燕背不動,走回時便把鼓鼓的布袋也放在羊身上。

草藥在甸子里稀稀拉拉地成長,春燕往往要拎著小凳走出很遠,遠得有時伍奶也看不到。伍奶說:“燕兒呀,別走恁遠,累毀了,奶沒處找?!贝貉嗾f:“不礙呢,這一陣我可以走很遠呢?!?/p>

伍奶和春燕往往在草甸上呆一個頭午,即便羊早早吃飽了,也要中午才回。

午飯后,春燕要睡一覺,起先睡到四五點鐘,現(xiàn)在一個點左右就爬起來。因為伍奶在院子里開菜地。春燕不忍八十歲的老人一個人在日頭下一鋤鋤地翻騰土地,伍奶說:“不忍就跟在后面干,一日翻一壟,累不著閑不住,好比愚公呢。”春燕問:“愚公是哪個?”伍奶說:“毛主席夸的古人?!贝貉鄦枺骸岸喙牛俊蔽槟陶f:“老么古呢?!?/p>

真像伍奶說的:倆人過家家一樣,每日里吭哧一點點,過不數(shù)日,黑黑的松土間就拱出一片嫩綠的菜園。

其間,去鎮(zhèn)上又做了兩回透析,伍奶希望春燕做得勤一些,春燕不干,總是等到堅持不住了才去一回。伍奶覺得自己是個犟人,原來春燕比自己更犟。伍奶犟起來忍不住就要喊叫,春燕卻是不動聲色地蔫頂,哪怕伍奶要罵祖宗三代了,春燕依舊笑笑地說一句:“奶,不急?!?/p>

孫文遠的藥在伍奶的催促下倒是一頓不落地吃了,可沒看出春燕的病輕了多少,只是氣力長久了些,從家到草甸,能夠不歇息地走到了。

進賢和進賢老婆兩個常來,進賢是看他的羊,還用四輪子拉來一車棒秸堆在院里,讓春燕后晌喂羊。進賢老婆抽冷來一回,除去宣講信耶穌的好處,偶也掐一把才長起的蔥葉或拔幾棵臭菜回去蘸醬吃。

蘸醬菜春燕也愛吃,可沒吃過臭菜,在伍奶的誘惑下吃了一回,便再放不下。蔥葉、臭菜、香菜,這幾樣擰成一卷,再抹上伍奶自制的大醬,已經是春燕每餐必備的吃食,上癮一樣。

伍奶每日都醒得早,一是自年輕就養(yǎng)下的習慣,二來頭夜里吃得止痛片傍天亮就沒了效力,逼迫伍奶不得不爬起來再吃一遍藥。

伍奶走進院里時,天才蒙蒙亮。到房后解回手,再出來時,猛然見院門外立個人,看不清模樣,伍奶問:“誰呀?”話才出口,那人影忽悠一下跑了。伍奶喊:“跑啥?”那人已經跑得沒影了。

伍奶進屋,春燕已起,燃了香,正跪在神前絮叨。伍奶想和春燕說說話,不好插嘴,屋里屋外轉了兩圈,忘了。

兩個人蹲在灶間燒火時,春燕問:“奶,一早起來你喊哪個?”伍奶說:“沒看清。”說著,堂屋門一響,進賢鉆進來,正要說話,從進賢口袋里傳出一陣歌聲,進賢忙掏口袋,說:“玉慶來電話了。喂,玉慶,在你奶這呢。伍奶,接電話,你孫子?!?/p>

伍奶接過來,說:“你還有奶呀,還知道給奶打電話呀?……春燕?春燕在這呢。春燕,你接?!?/p>

春燕一直在伍奶身邊,接過來,應了一聲,慢慢向屋外走,一邊走一邊應:“好,奶好……”

春燕出了屋,伍奶問進賢:“你咋知道玉慶來電話?”進賢說:“誰知道他咋知道我電話?我才起,他就打進來,要找你嘛?!?/p>

兩個人便走進屋里說話,伍奶說那只羊出的奶越來越多,兩個人喝不完,讓進賢每天過來一趟把余下的奶取走。進賢說:“是呀?這癟犢子在我家咋出不了恁多呢?我瞅瞅去?!蔽槟陶f:“孩兒在院子里打電話呢,你等會兒去。”進賢說:“我又不聽她,我看羊?!弊吡顺鋈?。

進賢回來時,不說羊,說:“春燕不在院里?!蔽槟陶f:“去房后啦?”

等了一會兒,春燕沒回來。

又等。飯熟了,春燕還不回來。進賢不樂意了,說:“啥話呀?打這長時間?我手機里才三十塊錢,指定沒了。”伍奶也心躁,說:“給你三十!”進賢說:“你咋不說我家里還有一群羊撂在院子里沒放,這都啥前兒了?”伍奶說:“再給你二十!”進賢說:“這不是錢的事兒?!蔽槟陶f:“那咋著?”出了屋,房后看看,沒有春燕。又出院子,圍著院子外面繞了一圈,喊了一遍,連個答應的人都沒有。走回來,進賢在院門外站著,伍奶問:“還沒回?”進賢的臉氣得發(fā)青,叫道:“回來了我在這兒站著?”

伍奶終于慌神了,說:“好進賢,你可替奶找找,這是去哪了?!边M賢說:“她長著腿呢,我上哪找?有這工夫都出屯子了。”伍奶掉淚了,說:“出屯子我不怕,我就怕出啥事兒。”

進賢這一輩子沒見過伍奶掉眼淚,也慌了,說:“伍奶,你哭啥?她恁大一人,出不了啥事。”

伍奶才要說話,二寶從伍奶身后轉過來,說:“伍奶,咋哭了?”伍奶一把拽住二寶,說:“村長呀,春燕不見了?!倍氄f:“咋不見了,我才見著。”伍奶忙回頭,說:“哪兒?”也巧,正這時,春燕從一家堆放在路邊的棒秸垛后轉出來,正往這邊走??匆娢槟?,加快了腳步。

伍奶笑起來,說:“這死孩子!”雙手交替地擦眼淚。春燕看見了,小跑過來,著急地喊:“奶呀,咋了?”

跑過來的春燕,不知因為啥,兩個眼泡紅紅地腫起來。

伍奶要笑,才展出個笑模樣,突然哭了,看著春燕,哭得嗚嗚響!

進賢沖著春燕吼起來:“你啥意思?我五十多了,就沒見過伍奶哭!”

伍奶斷斷續(xù)續(xù)地哭道:“沒、沒咋!”

春燕走上來,環(huán)抱住伍奶一只胳膊,哽咽地叫:“奶,奶呀! ”

10

進賢氣哼哼地走了,二寶卻跟著伍奶進了屋。伍奶張羅二寶一起吃早飯,二寶不吃,說:“伍奶,我來告?zhèn)€好事,鄉(xiāng)里給咱屯一個低保的名額,干部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把你報上去?!?/p>

伍奶說:“啥叫低保? 我可不是孤老戶,我有孫子?!倍氄f:“不是五保戶 ?!本桶训捅5囊馑冀忉屢槐?。這時,麗華和村支書孫文強也來了,讓伍奶報一下家里有啥財產,麗華在一邊記,伍奶問麗華:“你是啥?會計?”麗華說:“是呀,我會計。”伍奶對二寶說:“咋都是你家人?”二寶說:“伍奶,咋這說?她是我嫂子。我和我哥早分家另過了。是兩家?!蔽槟填l頻地點頭說:“噢,噢。 ”

麗華、二寶、支書的臉上便有些不好看了。

走時,二寶說:“伍奶,我只告訴你一家,先不要張揚,還要看鄉(xiāng)里批不批。也免得其他困難戶知道了鬧騰。”伍奶才要說話,春燕抱住伍奶的胳膊拽了拽,說:“我奶不說?!蔽槟潭⒆〈貉?,閉緊嘴,生怕吐出字來。

見伍奶沒有送人的意思,春燕忙跟出去,一直說謝謝你們。到了院門外又站在那里和三人說笑幾句,這才走回來。

伍奶一直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待春燕進屋,問:“和他們說啥?”春燕說:“我說過些天請他們過來吃飯?!蔽槟陶f:“不請!慣他們這個呢?!贝貉嘈χf:“奶呀,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出錢哈?!蔽槟剔D回身,默默地收拾放羊時帶的東西。春燕不再說話,小心地跟在伍奶身后,跟著跟著,伍奶突然站住,手中拄的棍在地上用力一蹾,大聲說:“不許請!”把春燕嚇一跳,忙說:“不請,不請!”伍奶嘆了一聲:“這都是些啥事呀?!?/p>

放羊路上,伍奶嘟著嘴一言不發(fā)。只在路過的屯里人叫她時才掙出個笑臉。走到趙滿義家甸子時,二傳在甸子邊上找草藥,看見伍奶兩個,便不再彎腰,一會兒低頭,一會東張西望地用眼瞄著伍奶。伍奶說:“二傳,薅多少了?”二傳趕緊抬起頭,將口袋張開讓伍奶看,說:“挺多了?!蔽槟滩煌2降刈咧?,說:“可是不少。 ”就把二傳撂在了身后。二傳說:“伍奶,就在這里放吧。”伍奶說:“不了,再走走?!?/p>

伍奶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其時二傳正抬頭望著祖孫倆,見伍奶回頭,突然臊得低下頭,轉回身大歩向甸子深處走。伍奶站下,不知為何要仰頭看看天,然后看看春燕,說:“就這兒放吧?!贝貉嗖磺樵傅卣f:“那家伙不理人。”說著,還是隨伍奶下了草甸。

一只羊,也不必往深里去,就在甸邊。春燕已不像剛開始放羊,到了地頭趕緊放下小凳歇息。不知不覺中硬實了許多,進了甸子便開始尋找草藥。

看一看天高地闊,伍奶的心敞亮了,也起來,走走停停,尋覓草藥。這一片甸子日日被二傳搜刮,草藥便不如別人家甸子多。稀稀拉拉地引著伍奶向甸深處走。終于走累了,伍奶便拄著棍直起腰來歇歇,這才發(fā)現(xiàn)離著二傳已經不遠了,便叫了一聲二傳。

二傳只顧找草藥,不知道伍奶下了草甸,聽見叫聲急忙回頭,看見伍奶后,又轉著頭在甸子里巡視,巡視到羊和春燕,笑了,說:“伍奶,你也薅藥材。”伍奶問:“行不?”二傳爽快地說:“行,隨便薅?!彼姶貉嘣诘樽拥牧硪贿厡ふ?,對伍奶說:“這邊多,這邊好找。”伍奶說:“二傳,你過來,咱說說話。”二傳說:“伍奶,你是不是累了,你等下?!闭f著就往甸子邊上跑。伍奶問:“你跑啥?”已經跑遠的二傳說:“拿凳?!?/p>

看著跑回來的二傳,伍奶并不坐下,說:“二傳,一清早你站在我家門口干啥?”

二傳本來笑著的臉一下羞得通紅,眼睛閃閃爍爍地躲著伍奶,嘴先動了兩動,這才吭吭哧哧地說:“沒、沒有。就、就從、那兒過?!蔽槟陶f:“你當我瞎?伍奶的眼好著呢,我見你站了一會子了,叫你一聲,你還跑了,你跑啥?”

二傳的臉越發(fā)紅到了耳根,低著頭倔犟地小聲說:“哪跑了,沒跑。”伍奶緊跟著問:“那你就說你去干啥?找伍奶有事???”

“……沒、沒啥!”

“不是個漢子樣兒!對伍奶有啥不好說的?!?/p>

“……”

遠處的春燕向這邊望望,隨后也向這邊走來。二傳看到了,急忙對伍奶說:“我、我就想讓伍奶到這里放羊,省、省得走、走那遠的路!”

伍奶笑了:“我說呢,你指定有事?!?/p>

春燕走過來說:“奶呀,咱去前邊放吧,這里不好找!”二傳看著伍奶,指著身前一片草甸,急匆匆地說:“多!多!這邊多!”春燕說:“多啥?才薅了這一把?!?/p>

二傳不看春燕,低著頭一邊向前走一邊指劃腳下:“有哇。這!這!這!全是!”春燕欣喜地跟在后面:“是。是。這邊咋恁多?那邊咋沒啥呢?”

“那邊昨天薅過了,這邊十來天沒薅了。得輪著薅!”

“你還……”

兩個人越走離著伍奶越遠了。伍奶喊道:“二傳吶,你過來!奶和你說說話?!倍髟谶h處說:“我告訴她哪里有。”伍奶喊:“你過來吧!”

二傳這才不情愿地往這邊走。春燕坐在隨時拎著的小凳上,低頭忙碌著。

二傳過來時滿臉都是高興,伍奶說:“我們在這里,搶你的錢呢。”二傳說:“搶啥?多得薅不完?!?/p>

“你爹咋樣了,能不能下地?”

“能下地走走,可得扶著炕,或扶著墻。”

“拄個棍行不?”

“連棍一起倒?!?/p>

“那咋整!十來年了吧?虧有你,不然早死了!”

“嗯哪。 ”

“你娘咋樣?”

“能咋樣?”

“把你難壞了,本來娘就傻,爹又得這個??!不是說能換個不銹鋼的骨頭嗎?”

“拿啥換?兩條腿二十多萬!現(xiàn)在更不成了,老不下地,腿都縮縮成火柴棍了,換也白瞎?!?/p>

伍奶說:“你家咋不申請個低保?”

走回的路上,伍奶問春燕:“你看二傳傻不?”春燕說:“不傻,就是愛臉紅,憨乎的?!闭f著笑起來。伍奶說:“他娘可真是個傻子。”

“真呀?”

“他爹一小是個瘸子,找了個傻媳婦。前幾年腿骨頭壞了,治不起,瘸在炕上了。他上邊有個姐姐早就出門子了,家里家外全指他一人,媳婦也娶不上?!?/p>

春燕說:“誰嫁他?除非再找個傻子?!?/p>

伍奶放心了。說:“傻子的娘也不一定干呢?!?/p>

11

快到自家院子時,老遠看見個人在院里站著。伍奶的眼雖花,可那陽光下模糊的人形早在伍奶心里存著清晰的影像了,再遠一些,也猜得出是她唯一的孫子玉慶。所以,一眼看到,伍奶的心就慌了,撲騰撲騰地開始亂跳。她小心地看一看春燕。春燕走在羊后,手中新折的柳條在半空里徐徐舞轉,并不落在羊身上。見到伍奶望,她也望伍奶,好像說:啥事?伍奶說:“院里有個人?!贝貉嗾f:“玉慶?!?/p>

春燕的臉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生氣,不熱也不冷。

伍奶轉頭,嘆出一口氣。

玉慶迎出院外,笑著叫:“奶?!蔽槟滩粦?,沉下臉從玉慶身邊走過。走過去,聽見身后平靜如水的對話聲:“來啦?”

“嗯哪 ?!?/p>

“茵茵誰看?”

“她嘛。”

“進屋。”

“噢。 ”

午飯吃得沉悶,三人靜靜地扒著自己碗中的飯菜。中間,伍奶問玉慶:“咋不帶茵茵來?!庇駪c用眼翻翻伍奶,看看春燕。春燕看一眼伍奶,說:“奶,我不讓她來。”

伍奶端著碗,夾著筷,嘴里嚼著飯,兩眼空空地望著窗外,一前一后,輕晃著身子。玉慶說:“奶,我給你買了芬必得,你吃一粒。比止痛片好使?!?/p>

伍奶咽下口飯,又從碗里撥進一口,嚼著。

便沒人說話,只有吃飯聲。

飯后,春燕和玉慶坐在院子里說話。

伍奶坐在炕上,看著,聽不見。

后來,春燕在院子里翻騰曬在塑料布上的草藥,玉慶進屋來,說:“奶,我去新房,就不過來了?!蔽槟滩粦?。玉慶拎著包要走,伍奶望著玉慶虎一樣的后背,說:“春燕能活。”玉慶回頭看著伍奶,伍奶說:“許是死不了?!庇駪c撐出一絲笑模樣,說:“奶,我走呀。 ”

伍奶不應聲,昏花的老眼緊盯著玉慶,要把玉慶盯進地里呢。

玉慶把身子動了兩動,咋也邁不出步。他說:“奶、奶呀?!币宦暩纫宦暤汀?/p>

伍奶的眼一眨不眨,掙足了全身勁盯著玉慶,兩個渾濁的眼眸子在陰影里瞪出亮亮的光,嘴不張地哼道:“嗯?”

玉慶低下頭,沉了片刻,又仰起,看著黢黑灰敗的屋頂,一動不動。

伍奶又哼:“嗯?! ”

玉慶腿一軟,竟慢慢跪倒,像一座大山徐徐陷進地里,他叫了半聲:“奶!”再也不叫,脖頸像斷了筋,一下子折斷,抵住胸膛。

伍奶不待玉慶跪倒,緊緊地閉上眼!許久,她艱難地說:“走、走吧。”

伍奶在黑暗里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消失。

又后來,春燕進來,說:“奶,我困,我睡一覺?!?/p>

伍奶坐在炕上,看著春燕睡。春燕睡得很實,只在中途叫了兩回玉慶,叫了兩回茵茵。伍奶聽見了。聽見一聲,心就酸一下。酸一下,又一下。伍奶的心酸得要溶了,慢慢地伸手握住春燕伸在被外的手。夢中的春燕把伍奶的手往被里拽,拽了又拽,直到把伍奶的手貼在胸口上。伍奶不愿春燕醒,就那樣半跪半趴著看著春燕睡。

伍奶已經過了七十九歲,就快八十了。

玉慶沒再來,晚上沒來,夜里沒來,第二天早起還沒來,好像走了。伍奶不知道該問誰。

春燕起晚了,她起來時,伍奶已經吃過飯,站在院子里。羊在欄里,把頭伸到欄外,殷殷地望著伍奶,一聲高過一聲地咩咩,它餓。

走到二傳家甸子時,春燕說:“奶,就在這里吧?!蔽槟陶f:“好,就在這里。”

一走進甸子,就被二傳看到,從很遠的甸子那頭跑過來。春燕的臉又笑得燦爛起來,雙手在嘴上圈個喇叭樣,沖二傳喊:“今天薅那旮?”等她喊完,二傳也到了,臉還紅著,說:“才來呀?我以為你們又去了前邊甸子?!?/p>

三個人都往甸深處走,伍奶腿慢,始終都被落在后面,越落越遠。伍奶便不再往深里去,尋著甸邊的草藥,稀落落地薅著。

薅不一會兒,進賢在甸邊上喊伍奶,伍奶說:“你下來成不?”進賢下來,先跑到伍奶的羊跟前,彎腰撅腚地看羊奶子。伸手摸一摸,掂一掂。伍奶自豪地說:“足實不?”進賢說:“足實,伍奶你干啥成啥,怪不當二十多年生產隊長,服你了。我那還有只羊,才出奶。總也出不足興,咱倆換一換。擼出的奶保你倆夠吃!”伍奶說:“不行,這個羊奶稠,油皮子厚。你那個羊奶水指定稀。春燕喝了不頂用?!闭f著話,伍奶看了看遠處的春燕,春燕和二傳在甸的遠處,相挨著蹲在地上。遠遠望去,人都縮小了。

進賢說:“你看你看,我的羊還不興我換?”伍奶說:“你把那只留下,奶頭子足興了,你再牽走?!边M賢嘟嘟囔囔地抱怨:“那不都成你的了?!蔽槟陶f:“我恁貪?你見了?奶還是你的,刨去春燕喝的,你都拿走?!边M賢笑起來:“兩個人喝,兩個人喝。”

“我喝你不疼?”

“瞎說。春燕喝我心疼,你老喝我疼啥?”

“羊是春燕侍候,我這老了還會啥?”

“真哪?”

“還假!”

“伍奶,春燕兩口子有錢,該養(yǎng)著你。”

“有啥錢?”

“咋沒錢?玉慶是不是回來了?”

“你見了?”

“昨后晌我去鎮(zhèn)里,見著玉慶了。他、進喜二寶一大家子,孫強一家子,七八口子在華龍大飯店吃飯。那個地兒平常人去得起?一頓飯不千八百?和他們在一起,人家能掏錢?”

“瞎說,吃啥呀?恁多錢?”

“我家小霞就在那里端盤,我不知道?”

伍奶張著嘴,愣愣地看著進賢。

進賢笑起來:“你看你看,嚇著了吧?!蔽槟陶f:“我讓去的,我讓去的?!边M賢說:“你呀?”

“嗯?!?/p>

“你呀?”

“嗯! ”

進賢笑,笑得生冷。撇著嘴:“伍奶,我走了?!?/p>

“嗯。 ”

“走了?!?/p>

“走! ”

進賢走了,走了許久,伍奶還愣著。

12

羊在叫,成群的羊在叫:咩咩咩——

因為羊吃飽了,所以叫起來像唱歌一樣。

伍奶手搭在眼上向遠處望,綠的是草,白的是羊,零零散散的粉紅黃紫是綻開的小花,在這一大片五彩的顏色里只有伍奶一個人。再遠的地方是人家的棒子地,棒子地的后面是一片楊樹林。

伍奶喊:“人呢?人呢?”

溫暖的陽光把伍奶的喊聲蒸到天上了。

伍奶向甸里走去,漸漸地,羊在她身后了。

羊們望著漸遠的伍奶咩咩地唱著歌,唱累了就低下頭啃幾葉青草。后來,它們沿著伍奶的足跡緩緩地跟過去。

偌大的草甸子被陽光曬得濕乎乎地溫暖,寂靜得只有羊們偶爾響起的兩三聲歌唱。

伍奶走到棒子地邊時,站住了。拄著棍,一口接一口地喘粗氣。別看伍奶八十了,這點路很難讓她上喘,現(xiàn)在,她喘了。喘著,還有些心慌。

伍奶沒進棒子地,她沿著棒子地的邊緣一步步地走著。碧綠的棒子棵已經長到了一人高,密麻麻地成隊成行,濃密的棒葉相依相偎地勾著肩搭著背,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如果有人,大約也看不到外面。

伍奶轉到一半的時候,聽見一波波咿呀呀的吟唱從濃密的棒棵深處傳來。這個樣的吟唱是人類為那個最古老的游戲譜下的伴奏曲。八十歲的伍奶對這個游戲和這個樣的吟唱已經太陌生太陌生了。以至她站住了,眼望蒼天,嚅動干癟褶皺的雙唇向著光輝的太陽默默地訴說。

突然,一連串汪洋恣肆的長吟顫顫著、帶著悠悠的尾音向著天空飄揚……

伍奶頹然垂下她蒼老花白的頭顱,握緊長棍的雙手在微微地顫抖。

伍奶轉回身,踉蹌著,一步一步挪出了棒子地。

咩——

咩——

咩——

不知何時開始的,羊們散擁在棒子地的周圍,貪婪地夠食著肥嫩的棒葉。伍奶呆呆望著,傻子一樣。突然,她清醒過來,掄起長棍噓噓地驅趕羊群。羊們開始騷亂,離開,又不舍地回來。反反復復,去了又回。伍奶終于忍不住了,沖到羊身前,背對著棒子地,舞起長棍大聲驅趕:“走呀!走呀!”羊們踏著舞蹈一樣的歩子快速向后退去,伍奶掄著棍步步向前逼,羊退得稍慢,就被木棍掄在身上。終于,羊怕了,掉轉身形,小跑著離開。

伍奶喊不動了,也掄不動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想戳住木棍,拄著穩(wěn)住身形,突然一軟,一下蹲坐在草地上。手一松,立著的長棍向前砸倒。

羊們退到遠處,望著伍奶咩咩地叫著。

春燕最先跑出棒子地,看見坐在地上的伍奶,一邊驚慌地跑過來往起攙一邊叫:“奶呀!沒事吧?”

伍奶抬起頭,愣怔地望著春燕,突然伸手,抽了春燕一記耳光。

春燕蹦跳著退出幾步,捂著臉叫道:“奶,你干啥?”

伍奶看看春燕,頹然垂下頭去。

二傳從棒地里鉆出后只敢怯怯地站在地邊上,這時怯怯地挪近幾步,怯怯地說:“伍奶,這是我家苞米,羊吃點沒啥。”伍奶抬頭看著滿面羞紅的二傳,說:“去,找個媒人上我家?!?/p>

春燕走過來,往起攙伍奶,小聲說:“奶,你別瞎整,我可不跟他!”二傳說:“行。我叫二嬸來。”春燕吼道:“叫啥!千萬別來,我才不嫁你!”

伍奶和二傳都沒聽到過春燕的吼叫,全都愣在那里。

春燕攙著伍奶,彎腰拾起長棍,小聲說:“奶,走呀。”伍奶想了想,便在春燕的攙扶下,一步步向甸外走去。

路上,伍奶和春燕只是無聲地轟著兩只羊。

遠遠地,二傳趕著羊群,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伍奶直接上了炕,扯下一床棉被撩在身上,躺下了。春燕爬上炕,爬到伍奶頭前,俯下身子柔柔地問:“奶,困了?!?/p>

“噢。 ”

“奶,不生我氣?!?/p>

“噢。 ”

“我不離開奶。”

……

“奶。 ”

……

“奶呀?!?/p>

春燕直起了身子,一滴滴地落淚:“我只有奶?!?/p>

……

“往后不濟了。”

……

“春燕就是,悶了。”

伍奶伸出手,拍拍春燕的腿,小聲說:“去,做飯。”

“噢。奶,你躺呀。我去做飯。”

伍奶躺著,躺到吃飯時也沒睡著。

春燕小心地把飯端到炕上,伍奶說:“給我口水,我先吃點藥。”伍奶從窗臺上夠下玉慶買的芬必得問春燕:“這個咋吃?”

吃過了飯,春燕怯怯地圍著伍奶轉,伍奶說:“你去睡?!贝貉嗾f:“噢?!敝皇歉槟剔D。伍奶說:“睡一會兒去。”春燕說:“奶,別去二傳家,我不能嫁人?!蔽槟剔D回來細細地看著春燕,愛憐地說:“奶傻?奶不傻!”

春燕睡了。伍奶坐在院里翻騰曬在塑料布上的草藥。翻騰一陣,煩了。起身出了院子。

路上,陸續(xù)有幾個走路的婦女和伍奶打招呼,伍奶問頭一個:“干啥去?!?/p>

“進賢家?!?/p>

伍奶問第二個:“干啥去?!?/p>

“進賢家?!?/p>

第三個:“干啥去?”

“進賢家。”

“進賢家干啥?”

“今個是聚會禱告的日子。”

“對誰禱告?”

“耶穌?!?/p>

“耶穌干啥的?”

“天父?!?/p>

“就進賢老婆總念叨那個?”

“就是?!?/p>

“靈?。俊?/p>

“靈!伍奶,走去聽聽?!?/p>

“聽啊?”

“去唄!”

“去就去!”

13

伍奶回到家的時候,孫文遠正在院子里給春燕把脈,伍奶問:“文遠,咋樣了?”文遠說:“你看她這氣色,是不是好多了?”伍奶說:“是,我看也是?!蔽倪h說:“這個月的藥就剩兩天了,明天我再另配些送來。”伍奶說:“這回得收錢。”文遠說:“不用。這不有恁多草藥?我還得找你錢?!?/p>

文遠走后,春燕問伍奶:“奶,你干啥去了?我可擔心你!”伍奶說:“禱告去了。”

“向誰禱告?”

“天爹!”

“奶呀,哪有個天爹?”

“耶穌?!?/p>

“奶,你信? ”

“信。 ”

“下回還去呀?”

“去?!?/p>

從此,伍奶每個周二周五的下午都去進賢家禱告。

又一天,二寶騎個摩托車沖到進賢家的甸子上,沖著薅藥材的伍奶質問:“你把申請低保的事告訴趙滿義了?!蔽槟陶f:“告訴了。”

“你咋告訴他!”

“咋?還瞞著人?!?/p>

“伍奶呀,鄉(xiāng)里就給屯里一個名額,又指名道姓地讓給你!你這一說,讓我咋整?”

“干啥一名額?不是誰困難給誰?”

“跟你說不清?!?/p>

“那就別說?!?/p>

二寶推起摩托車就往甸外走。春燕忙追過去說:“村長,別生我奶的氣。哪天還讓玉慶請你吃飯哈?!?/p>

“整成整不成我可不保。”

兩個人說著話,漸漸走遠。

伍奶坐在凳上,仰望藍天,喃喃地說:“掃帚不到,……掃帚不到,……”想了許久,也沒想起下一句。不由得煩躁:“毛主席呀,那下一句,啥來著?”

過了兩天,支書孫文強和伍進喜一起到伍奶家來。伍進喜說:“伍奶,這把來和你說說低保的事。”伍奶說:“進喜、支書,你倆啥也別說了,那低保給趙滿義家吧。他家該得?!?/p>

進喜說:“伍奶,你生氣咋地?這商量著讓你和滿義家……”伍奶說:“不是生氣,我真這樣想好了?!币慌缘拇貉鄤傄f話,被伍奶攔?。骸把鄡貉?,讓我做主這最后一回,以后再也不了?!?/p>

春燕、進喜、支書幾個人面面相覷。春燕望著伍奶,乖乖地點著頭:“我隨著奶?!?/p>

下午,伍奶去進賢家聚會禱告。

每次禱告結束,大家并不走,或看一看與耶穌相關的視頻,或說一說最近聽到的信徒間新發(fā)生的奇事,即便最后的家長里短也能說上一兩個鐘點。今天,伍奶的心不知飄在哪里,慌慌的不能歸位。禱告一結束,伍奶便起身回家了。

路上,伍奶碰見一個本家媳婦,招呼過后,順便宣講了幾句應當信耶穌的話,便往回走。走到回家那條路上,二傳迎面走過來。看見伍奶,站住了,不后退,不前行,也不說話。紅著臉,愣愣地望著伍奶。

伍奶恍若未見,一步步走近,走到二傳身邊,伍奶說:“二傳,咋不叫奶?”二傳這才羞怯地叫了一聲奶。伍奶未應,從二傳身邊一步步地走過去。

二傳像一尊木雕,一氣未喘,看著伍奶走過。

春燕坐在院子里整理干透的草藥,一把把耐心地挼順系實??匆娢槟?,有些驚訝,說:“奶呀,你回得恁早?!蔽槟梯p松的語調說:“完事了?!?/p>

“路上沒和人拉拉話?”

“哪有人呢?!?/p>

“你喝水不?”

“喝些。”

“我給奶倒哈。”

“好。”

春燕去倒水,伍奶坐下來整草藥,一時,春燕倒了水出來,遞給伍奶。伍奶接過,喝了兩口,放在腳邊,和春燕一起整草藥。

“燕兒呀,趕明兒,你也信天父吧。和奶一塊禱告,來來去去也是個伴兒?!?/p>

“奶,我信觀音菩薩,咋好再信別個?!?/p>

“菩薩靈呀?”

“奶,這就是個心勁兒?!?/p>

“靈就信他,不靈,咱就再信個別的?!?/p>

“天父靈呀?”

“靈。天父教咱愛人呢。愛咱的人、不愛咱的人,都要愛。恨咱的人、咱恨的人,也要愛。包括打咱的人。他抽咱這邊臉,咱把另半個臉也伸給他……可是……可是……為啥還給他半個臉呢?”

14

進了七月,雨水就勤,三天兩頭下。

這一天,又是聚會禱告的日子,伍奶站在院子門口,望著要走的路,喃喃地說:“主啊,給我力量。”

下了一宿的雨,天明才停。屯子里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人家一候雨停,忙忙地趕出來放。成群牛羊踏過之后,路便成了坑洼的泥漿地,一走一陷,一走一滑,常把鞋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不知道哪一家人趕著要出屯,開著四輪子轟轟地碾過,翻起的泥坨子像麥捆一樣成排地躺在路上,陷下的坑里積著黑泥水,讓伍奶望而生畏。

伍奶出門時已經下午一點,掛了一晌午的日頭把道路曬出一層硬殼,可以輕輕地踩在上面走。只是小心著不要滑入坑里,坑里的泥依舊稠得能把腳牢牢地嘬住。

伍奶說:“主啊,給我力量?!?/p>

伍奶從院子里找了根長木棍拄著,小心地走進泥漿地。

伍奶穿著雨靴,雨靴的好處是一旦陷入泥里,可以拄穩(wěn)了木棍,把腳拔出來,雖然很費力,可不至于丟鞋。就這樣,一路上,伍奶拔了六七回。

伍奶走進伍進賢家的院子時,聽到屋里的人們整齊地、有節(jié)奏地拍著巴掌,合唱著圣歌。她拄著木棍,站住了喘息,順便在柴火垛下蹭凈了雨靴上的泥。稍候,隨著眾人的節(jié)奏唱著圣歌走進屋里。

“我們的心門向主敞開

如同葵花向著太陽的光輝?!?/p>

伍奶的歌聲蒼老響亮。

進賢家是教友們聚會禱告的固定場所,為此還把東間屋和堂屋打通了。伍奶進屋后歌還在唱。伍奶從老地方拿出存放的跪墊,放在一堆跪著的人們的身后。又拖過一把方凳在身前,扶著方凳慢慢地跪倒,開始拍巴掌。

這中間,伍奶一直合著眾人的歌聲:

“我們敬拜贊美

啦……啦……

又像在夏日的曠野里遇到涼亭和泉水

啦……啦……

圣靈運行在這里?!?/p>

唱罷了歌,前面的人回過頭來,或叫或望著伍奶笑。

進賢老婆說:“伍奶,路這樣巴碴,尋思你不來了,要不,能不等你老?”

伍奶說:“向天爹禱告,我能不來?”

進賢老婆糾正了一句:“天父?!贝槟陶f完,又問,“摔跟頭沒?”

伍奶笑了,說:“我拄了根大棍子。”

跪著的人也隨著笑起來。

一首歌唱過,進賢老婆跪下禱告。她說一句,跪在下面的眾人便齊呼一聲阿門或是一聲贊美你。

她說:“主啊,我們來了。(阿門。)跪在你面前的都是你的孩子,(阿門。)主啊,贊美你啊。(贊美你。)主啊,伍奶是個好人……”

她說伍奶在屯子里當了一輩子婦女隊長和生產小隊長,沒做過壞事,也沒整過人;沒多拿過一分錢,沒多占過一粒糧;累的活兒臟的活兒全都搶在前。天父你疼愛她,幫助她。她歲數(shù)大了,明年就八十了。什么也干不動了。她有病,骨頭疼,天天疼,八十歲的老人,疼不起了,止痛片也不好使。她的兒子年紀輕輕就去了你那里,兒媳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一個孫子,還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孫女媳婦得了尿毒癥。沒有人幫助她,只有依靠天父……

說完伍奶的困境,進賢老婆又把身后教友們的祈求訴說了一遍。這才為自己禱告。絮絮叨叨了很長時間才結束。她說:“伍奶,你禱告吧。”

伍奶說:“她們先。”

大家說:“伍奶,你先?!?/p>

伍奶不再謙讓,活動活動兩腿,跪好。兩肘支在方凳上,兩手交叉握在一起,虔誠地注視著墻上方懸掛的耶穌畫像,開始禱告:“主啊,爹啊……”

進賢老婆又在前面糾正:“天父。”

伍奶禱告時,眾教友如先前一樣在伍奶的每一句話后齊呼一聲阿門或贊美你。伍奶也像進賢家的一樣先說別人的訴求,然后才是自己:“天父啊,又來找天父了。(阿門。)天父給我免罪呀。家里有魔鬼,給我打出去呀。(阿門。)打進深坑,永世不得翻身呀。(阿門。)我的病呀,天父,好像輕一點了。(贊美你。)可還是疼呀,天父。接茬給我治呀。(阿門。)我去醫(yī)院了,大夫說風濕炎關節(jié)也炎吶。(阿門。)我沒錢,治不起呀,天父。得管哪,管哪。可別留根兒呀。(阿門。)天爹,我是信你的,可別給我留根呀,疼得輕一點也行啊。(阿門。)天爹,我贊美你啊。

“天父,我的孫子,孫子媳婦,小重孫女,都交給天父了。(阿門。)交給天父我就放心了。(阿門。)春燕那孩子有病呀,你幫她呀。(阿門。)春燕是個好孩子,跟我孫子結婚才三年哪,得了撒尿有毒的癥了。(阿門。)換腎換不起哪。(阿門。)洗血管子也洗不起呀。(阿門。)這把抓住天父了,不管不成呀。(阿門。)那孩子不想活了,光想著死呀。(阿門。)天父,天爹!給她力量呀!給她治好呀!(贊美你。)讓她活呀!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

“天父,我那孫子呀,跑到外邊打工,不回來呀。(阿門。)不管媳婦了,只管他自己呀。(阿門。)天爹,開導他,讓他回呀。撐起一家人吶?。ò㈤T。)天父,唉,天父,他也難。全都是你的好兒女呀,給他們平安喜樂吧,就依靠天父了。(贊美你。)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

“主啊,鄉(xiāng)上要屯里報一戶吃低保的人家,多少人家都申請了。(阿門。)品評了。(阿門。)就我和趙滿義家最窮啦。(阿門。)掂量來掂量去,哪一家也舍不下呀。(阿門。)說是把趙滿義家報上去,因為他年輕,活得長遠呀。(阿門。)領回了錢,我兩家平分哪。(阿門。)天父,我聽天父的話了,把磨難留給自己,喜樂全給別人。(阿門。)我照天父的教導做了。啥也不要了,就讓趙滿義一個人領吧。(阿門。)另外啊,天父。二傳那孩子孝順哪。(阿門。)他雖然不信天父,可他是個好孩子呀,天父。(阿門。)你幫幫他,給他找個媳婦吧,天父。(贊美你。)那孩子太難了,太難了?。ò㈤T。)幫他呀!天父。(贊美天父。)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

“天父,我老了,八十了,不定哪天就到你跟前兒了。(阿門。)不想死呀,不是怕呀,放不下孫子媳婦,放不下茵茵那個小小的人兒呀。(阿門。)天父,引領我呀,給我力量呀,讓我?guī)偷剿齻冄健#ò㈤T。)天父啊,讓我也多活上幾天吧,死了也活轉一回吧!引領著我呀,別忘了呀?。ò㈤T。)阿門。主啊,贊美你。(贊美你。)主啊,贊美你了。(贊美你。)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

伍奶禱告完,又該下一個。下一個說完,又下一個。

15

伍奶回家時,路依舊不好走。拔了好幾次腳,才走回屋里。

孫子玉慶在,看見伍奶回來也不叫。坐在炕沿上翻春燕的挎包。春燕一早去鎮(zhèn)里透析,累了。躺在炕里,看著玉慶翻,不時地說一句不是,那個也不是。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炕沿的另一頭,低頭擺弄著手機。聽到動靜,抬頭看看伍奶。笑一下,又低下頭擺弄。

伍奶扯過一把舊凳,倚墻坐下。看著玉慶。

玉慶終于翻到了,舉著個小藍本本對春燕說:“在這里。茵茵的出生證明?!?/p>

春燕在枕上點點頭,說:“不要丟了?!?/p>

玉慶說:“噢?!弊叩侥贻p女子身前,扯過她的包,拉開,卻不知放入哪一層。女子放下手機,接過小本放入包中,拉好。重又拾起手機,低頭擺弄。

玉慶坐在女子身邊,歪著頭,看她擺弄。一會兒,伸出手指在女子的手機上指畫,女子搖擺著身子拱開玉慶,自己擺弄。

春燕頭歪在枕上,靜靜地望著伍奶。

伍奶看著窗外。

玉慶站起,在屋里走了一圈,又站到炕前,說:“我回咱新屋里了,明天一早趕回去?!贝貉嘁琅f看著伍奶,啥也沒說。玉慶又說:“我每月給你郵四百吧?”

春燕不語。玉慶低了頭,說:“就這些?!背聊艘幌拢钟酶偷穆曇羿洁炝艘痪洌骸熬褪沁@些?!?/p>

春燕動了動頭,直勾勾地看著房頂。

玉慶轉回來,叫一聲奶,指指炕上的一袋子蛋糕和桃酥,說:“你吃,你沒牙,蛋糕暄騰?!?/p>

伍奶兩眼空空地望著孫子,看得玉慶兩眼沒處放。

玉慶往屋外走。

玉慶站起時,那女子也站起,一直擺弄著手機。玉慶往外走,她收起手機,跟在后面。眼看著要走進堂屋,春燕哎了一聲。玉慶站住,回頭看春燕,女子也站住,看著玉慶。

春燕微微抬起頭,說:“茵茵還小,記不得啥事。你對她好,她指定認你做親媽?!?/p>

玉慶看著女子,女子望望玉慶,轉頭,笑了,說:“哈。”縮了一下脖子。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伍奶望著窗外的大院子,院子里啥也沒有。

春燕撩開身上的被,爬起,爬到炕邊的小桌前跪倒,取出三根香點燃,插在神前的碗中。拿起木魚身邊的小木槌,在木魚身上敲一下,然后雙手合十,默默禱告。

伍奶看著窗外,一前一后輕晃著身子。

一會兒,春燕完事了,又爬著躺回被里。伍奶站起,找杯子喝水,從衣兜里掏出幾粒止痛片投入嘴里,就水咽下。春燕細弱的聲音說:“奶,不要吃那樣多?!?/p>

放下水杯,伍奶也上炕了,盤坐在春燕身邊,替春燕掖了掖被角。靜了一刻,嘴里哼哼呀呀唱起來。

春燕說:“奶,唱的啥?”伍奶笑著問:“想聽?”春燕點點頭,伍奶便唱出聲來:

走進神的家,上了主的船,

甜蜜的滋味比我的親娘親呀哪,

哈里路亞,上天堂呀,依個呀兒呦。

一步一步地走呀,一日一日地活。

有了難處禱告對主說呀啊,

只有天父才能解脫,依個呀兒呦。

我是神的兒呀,求神來保佑。

吃的住的都在主里頭,

樣樣具備不用愁呀,依個呀兒呦。

夜里,伍奶死了。

春燕叫來玉慶。玉慶說:“下晌就埋了吧?!?/p>

春燕說:“奶吩咐過,她死后,停上三天再埋,看看活轉沒?!?/p>

三天后,伍奶依舊死著。埋了。

埋伍奶那天,天空晴朗,屯里的人幾乎都去了,二傳背著他爹趙滿義也立在人堆后,看到儀式結束。

埋完伍奶的第二天,玉慶走了,那個總玩手機的女子跟在他身后。玉慶走的時候過來叫春燕:“一起走?!贝貉嗪屯媸謾C的女子臉對臉相互一笑,說:“不走,我在這里陪著奶。”那女子指一指春燕身后的老屋,縮著脖子說:“你不怕?”春燕說:“怕啥?我懂奶。”

有一天早上,春燕趕著羊出門,被村長二寶堵在院子里,二寶手里拿著一紙合同說:“伍奶走了,你看啥時把房騰出來?!贝貉嗾f:“我現(xiàn)在沒空,你晚間來,我把錢退你?!?/p>

第二天凌晨,天還黑著,二寶晃個手電筒,不知從哪旮出來。走到自家門口的時候,身后飛來一棒敲在他腦袋上,他就躺在地上睡了一覺。他睡著的時候老天爺下雨了,那雨太大,過不一段時間就把他澆醒了。

春燕依舊住在伍奶的老屋里,放羊、擼奶、曬草藥、澆園子。日子白一天,黑一宿,悠悠地走過。

第二年,農村新醫(yī)保有了一條新規(guī)定:尿毒癥病人做透析可以報銷了。

毛建軍說:主啊,原諒我,寬恕我的不敬,我贊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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