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澳大利亞)
孟飛是媽媽朋友喬阿姨的孩子。小時候平常見面很少,過年時,她們大人同學聚會,我們自然碰面了,大人們打牌,我們小孩子自得其樂。就這樣在一起玩過幾次。
我出國以后,媽媽逢人就說,出國留學多么多么好。她是真心的,當初給我辦留學手續(xù)時,幾乎遭到全世界的反對。我出了國門自然也是報喜不報憂:寄宿家庭多么好;我去看護小孩,那家的兩個孩子多可愛,我邊陪他們玩就掙了錢;在打工的餐館,除夕夜老板還請我們吃了團圓飯,發(fā)紅包……媽媽逢人就說這些細節(jié)。喬阿姨當時正好為孟飛日益下滑的學習成績苦惱,她又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女人,當下拍板讓孟飛出國留學。她還直接給我打了電話:“飛飛悉尼、墨爾本哪兒也不去,就去你在的珀斯,你要多幫幫弟弟,阿姨會感謝你一輩子的?!蔽覞M口答應道:“沒問題,你放心好了。”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句話的份量,實際上出了國門,一個小女孩能照顧好自己已相當不容易了。能幫到別人多少,不好說,因為往往很多時候都是力不從心的。
五一時,媽媽打電話囑咐我:“飛飛星期六早晨7點的飛機,你可記得去機場接他,不要忘了?!薄爸懒恕!笨刹恢趺吹搅宋业挠浭卤旧蠀s成了:“6號7點接飛飛?!蹦翘炜墒切瞧谔臁?月4日我是個夜班,回到住處,已快凌晨兩點了。也是太累了,我關(guān)了手機,就進入夢鄉(xiāng)。一覺醒來,就到了第二天的下午5點。這才想起打電話回去問問明天是不是要去接飛飛。沒想到,這時家里已經(jīng)全亂套了。飛飛早上7點就已經(jīng)到了。
飛飛在飛機上興沖沖地,有著強烈的期待,憧憬著和我在異國的重逢。他設想著,一下飛機就有一個親切的熟悉的面孔,兩人說笑著先一起去他的住宿家庭,我會陪著他觀光一番市容。雖然遠離家鄉(xiāng)、遠離父母,有一個從小一起玩大的朋友,心里感覺會大不一樣。當他下了飛機,拿到自己的行李,他看到了舉著寫有自己姓名牌子的接機人,卻沒有我的身影。他不甘心,固執(zhí)地在人群中搜尋,完全沒有。他傻眼了!那一刻,就像一個不會水的人,他必須抓住一點東西才敢在水里漂浮,哪怕抓的是別人的一個指尖。如果指尖突然滑脫了,心一下失重了,無著無落的,就會掙扎著站起來或拼命抓住點什么。他當時就完全是那種心理狀態(tài)。常聽人們說,有些小留學生,初到異地,會感覺非常不適應,想家,想父母,晚上偷偷地哭,淚濕枕巾,但像他這樣反應這么劇烈的,還是頭一個。
一路上,他再也沒心情欣賞窗外的風景,心里只剩下害怕和恐懼。到了寄宿家庭,第一個動作,抓起電話,帶著哭腔,顫抖著:“媽媽,白雪沒去機場接我,快點給我找到她,快點!”
“兒行千里母擔憂。”喬阿姨不用問就從兒子的語調(diào)里,感到了孩子的無助和恐慌。她一下也慌了神,就和媽媽通了電話。媽媽只有我的手機號,但是電話打爆了,就是沒人接。家里熱鬧了,四個大人呆呆地守著話機,寸步不離,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卻又束手無策。媽媽也沒有別人的電話,那叫一個懊悔和無奈。喬阿姨從中介那要到飛飛寄宿家庭的電話,也顧不上昂貴的國際長途電話費。在電話里安撫兒子,告訴他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到我,安心睡一會兒,也許一覺醒來,我就到了他跟前。
守著電話,媽媽一開始是生氣的,怪我缺乏責任心,對別人托付的事漫不經(jīng)心,忘在腦后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到下午三四點以后,她越來越擔心。平常也有這種情況,但一般下午三點多我都能醒了。是煤氣中毒了?還是遇到劫匪了?她被自己一個又一個念頭嚇得不輕。
5點多,我一覺睡到自然醒,伸了個懶腰,順手拿起枕邊的手機,開機往家里打電話。這一開不要緊,我嚇了一跳,手機顯示家里數(shù)不清的未接電話。我趕緊給家里拔過去,才明白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我第一時間聯(lián)系到了飛飛,他聽到我的聲音,情緒平穩(wěn)了一點。我安慰道:“你別害怕,等我做完工,就去看你?!?0點半,我放了工再給飛飛打電話。鈴聲響以后,一個廣東話口音的女人接起電話,我客氣地:“麻煩你叫一下今天剛到的小男孩飛飛。”她非常不滿意,語氣生硬:“這么晚打電話,多影響別人休息?!薄拔矣屑笔?,是有特殊情況,請……”不等我說完,她已放下電話,真可惡。如果飛飛的寄宿家庭像我的那樣具有親和力,也許他不會那樣難過,度日如年。
怎么辦?我不知道他的地址,只有等明天再去看他了。就這樣陰差陽錯地,他到這里一整天,我們都沒見上面。飛飛這一晚上,從父母呵護備至的環(huán)境一下到了一個陌生的家里。房東的刻薄、冷漠,讓他感覺到整個屋子都是冷冰冰的。眼淚不停地流,不知何時睡著了。在淚水中,他度過了一個傷心、無助的夜晚,那是他留學生涯的第一個晚上,充滿了苦澀。
第二天早晨,我按照媽媽告訴我的地址,去看飛飛,是那個廣東女人開的門,我冷冷地和她打了招呼。一聽到我的聲音,飛飛拉開房門就沖出來,拉著我的手就往外走,一分鐘都不想呆。他寧肯在我們家里打地鋪,再也不想回去了。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回去取行李。進了屋子,他低頭收拾行李,那個廣東女人胳膊抱在胸前,倚著門框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我心里氣憤難抑,感到一種屈辱。我們走到院子里,正準備開門時,“等一等”她忽然叫住了我們,我倆站住?!澳悻F(xiàn)在不能走,吃完飯再走?!蔽液惋w飛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什么時候她也知道發(fā)慈悲了?噢!明白了,她是自知飛飛交了錢,卻幾乎沒有在她家吃住而理虧,怕我們到學校投訴她,給自己留點證據(jù)呢。無奈,我就站在院子里等飛飛,他進去胡亂扒拉幾口飯,就逃也似地離開了那戶人家。
出來時,天下著小雨,5月份正是澳洲的初冬,身上冷冷的。剛走了一輛車,當?shù)毓卉囋谥苣r,發(fā)車間隔時間很長。我倆吃力地拖著行李,我焦急地看看表,這樣等下去,我打工要遲到了,老板會不高興的。我們做工,根本不像爸爸、媽媽在單位上班,如果有事,打個電話,晚去多長時間都沒事。而我們一分鐘就是一分鐘,極少遲到的。我和飛飛商量:“要不,我們AA制,打輛車走吧?!彼麤]有同意。他剛到此地,和我初來時一樣,什么東西心里都要拿匯率換算一下。打個車需要150多人民幣呢,誰舍得。“我們多等一會兒好啦?!蔽倚睦锝锌嗖坏?。他是知道我要打工的,但他更心疼錢。我也不想勉強他,獨生子女以自我為中心由此事可見一斑。并且這種思維習慣,帶到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是非常影響一個人的人際關(guān)系的。次數(shù)多以后,不要說幫他了,別人和你來往都少,無形中會錯失不少好機會。
一周后,中介給他聯(lián)系了另一家寄宿家庭。有一天下午6點多,我剛進餐館把準備工作做好,客人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了。飛飛打來電話,聲音很驚慌:“白雪姐,我下學后坐過了站,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薄澳銊e急,剛來時,我也常迷路,現(xiàn)在你告訴我,你在哪條街?”他告訴我兩個街名的交叉口。我說:“你站著別動,我馬上就到?!蔽液屠习逭埣伲骸拔矣悬c急事,能不能離開一小時回來?”人家的臉馬上就拉下來了。平常我們關(guān)系很好,但遇到這種事,明顯影響人家的生意,誰能高興。沒辦法,找人要緊,我一個個給朋友打電話,還好施煒有空,幫我把飛飛接了過來。
飛飛等一切穩(wěn)定下來以后,跟我說,他也想找份工打。花自己掙的錢,感覺多好,又能減輕家里的負擔?;厝r用自己的錢給爸爸、媽媽買點禮物,他們不定多高興呢。他的家庭條件很優(yōu)越,但是他能這樣想,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告訴他,唐人街好多店里都有免費贈送的華文報紙,上面招工信息很多,自己多留意一下,覺得合適就給人家打電話聯(lián)系。至少有人指點一二,他能少走很多彎路,想起我當時,兩眼一抹黑,多盲目?。?/p>
一個周末,我好不容易抽出一天時間。早晨10點起來,喝了點果汁,就和飛飛在市中心碰頭。他拿著一張地圖和一份報紙準備去試工。地方很好找,坐火車七八個站,下了車就到。下了車,我看一眼報紙,指著對面一家餐館:“對!就是這家,你進去問吧?!彼欀碱^,發(fā)愁地:“我怎么說呀?”“就說你前兩天跟他們通過電話,約好今天來試工。”他深呼一口氣,那神態(tài)像赴刑場的烈士一樣,幾步就過去了,快到門口時,猛地折返回來:“不行,不行,一到門口,我的呼吸急促,腿也發(fā)軟,白雪姐,你替我問吧?!彼笾赝遥乙豢诰芙^:“我能替你找工,我能替你做所有的事嗎?我們出來,就不能有任何倚賴心理,這里沒有誰能永遠幫你,幫你的只有自己。如果你邁不出這一步,后面的困難更多,我勸你趁早回家算了,在這鍛煉沒有任何意義?!币环⒎ǖ脑捚鹆它c作用。他終于沒打退堂鼓。我們倆一起到了門口,和他一起進去。廳里有3個服務員正圍著一個圓桌吃飯呢,聽見門響,一起抬起頭來看我倆。他一下就慌了,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奪門而逃。我一把抓住他,小聲埋怨:“你不說話,跑什么?”他的臉漲得更紅了:“別拉我,別拉我,別人會笑的!”我苦笑著對其中一個年齡稍長的服務員解釋:“這是我弟,今天來試工,實在不好意思,今天忽然有點事,我能留下一個電話嗎?需要時找他。”我匆匆留下電話,狼狽地退出來。
其實每一個人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第一次,那是一個挑戰(zhàn)自我、超越自我的歷程。就在這一個個的第一次中,我們長大了成熟了,從一只丑丑的蛹變成了美麗翩然飛翔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