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米哈烏·魯西內克 安東尼娜·圖納烏/著 張和軒/譯
車廂里只有她一個人。她脫下大衣,在窗前坐下來。窗戶打不開,她只能微笑著向那些來車站相送的朋友們揮手告別。目送他們離開后,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這兩天過得很愉快,但也很累。她覺得,在她這個年紀,最好還是回歸日常生活。幾個小時后她就能回到家里,在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廚房,自己的花園,自己的床上,自己的辦公桌旁。她忽然想起那本她說好要寫評論的書,這兩天一直沒有看。她找了一遍行李箱,翻了翻手袋,又找了遍行李箱,還是沒有找到??磥硎峭谫e館的床頭柜上了。
車廂里很空,她可以好好想想這兩天發(fā)生的事。跟老同學們聚會聊天,感觸良多。她不禁笑了笑,這么快高考就過去20年了。不知道是誰想起組織這次活動的,還有這么多人參加。不過大家的共同話題并不多,多是回憶下學生時代的事情,比比看誰記得更清楚。沒人說自己現在在干什么,好像時間只停留在學生時代?,F在的一切都是些條條框框:丈夫、妻子、孩子、工作、沒了工作、房子、汽車、貓貓狗狗,大家只問這些,雖然在她眼里還有一些別的故事,特別是高三時的那些??赡苁撬麄儾幌胱屗齻陌?。
幾天前她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參加這次聚會。丈夫和她來自同一所學校,但他堅決不去。他說他只在那里讀了一年書,沒有多深的感情。他總是計算一切,預言一切,而且他總是對的。最后他留在家里,她去了。盡管丈夫已經極力幫她淡忘那些回憶,但它們還是偶爾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不,應該說是經常出現。她覺得,與其非要把那些事忘掉,不如正視它們。已經20年了,到底忘記了嗎?今晚也許沒事,明晚還是會夢到……
車廂的門突然開了。幸好她記得車票在哪里。旅行時,她總是喜歡拿車票當書簽用。這是那個人教她的。那個人教了她很多東西:聰明的,愚蠢的,還有普通的。在高一時那個人就顯得比其他人成熟很多。是游戲、惡作劇還是真的出了問題,他總能看得很清楚,雖然有時有些偏頗,但他總是個很熱心積極的人。在他上高一時,高三的麻臉、瘦竹竿們都來找他咨詢感情問題。他很耐心地作了回答,好像他自己很有經驗似的,可能是因為他跟成年人一起長大的吧。所以他這么快就看透了人生?在高三時他就已經是個老人了,不久他就死了。
他的死對她而言是個巨大的打擊,她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具體的細節(jié)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幫她渡過難關的是她的父母,還有現在的丈夫,他和那個人是好朋友,因此他也很震驚。那個人死時他正從他爺爺那里坐火車回來,在火車站知道這事的。那時候手機還沒出現……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下手袋,手機閃了幾下就滅了,原來她在賓館忘了給手機充電。她笑了笑,感覺好像回到了沒有手機的年代,與世界斷絕了聯系,被夾在了過去和現在的中間。她決定要正視過去,是源自她的同學問起了那個人,問起了他的最后一天。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勇氣去正視,20年前沒有,這20年里也沒有。在空蕩蕩的火車上,手里也沒有書可看,她決定把記憶好好整理整理,就好像她對待一本書一樣。她很擅長寫書評,知道該以怎樣的角度和距離看待一本書?,F在她需要以同樣的角度和距離看待自己的人生。
一個年輕人走進車廂,僵硬地笑了笑,是來提供免費小吃的。她點了杯速溶咖啡,這能幫她理清思緒。嗯,那個人很喜歡咖啡,在他家里有一個小型咖啡機,埃納多夫斯基牌的,拆卸墊圈很難,所以他自己換了個墊圈。他什么都自己做,也自己一個人住,至少在高三那年是這樣的。他父母離婚后都離開了他,偶爾過來給他點錢,呆的時間都很短。她有點怕他們,總是避免這些見面。他們走了以后,她就來找他,共度所有的閑暇時光。他們相愛了,開始規(guī)劃未來。那時他們17歲,差不多18歲了。他就是在自己18歲生日那天死的。
那天他要開一個生日派對,自己準備了一切東西,包括自己烤面包。那天用的烤箱很早他就說要修了。最后官方給出的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他的房子很舊,通風很差,他又怕冷,窗戶都關得死死的。第一批來的客人發(fā)現了他……她請他們詳細地說說那天的細節(jié),但是他們好像都把細節(jié)拋到了腦后,在錄口供時說的話相互錯亂。醫(yī)生和警察問了關于他父母、他朋友,關于她的問題,還有自殺傾向和謀殺的可能。但是很快結論就出來了,這只是普通的事故。
她沒有力氣再想下去,于是站起來去了用餐車廂。在那里她又喝了一杯咖啡,回來時發(fā)現座位上有人留下了一本雜志。她拿起雜志,感覺自己像小偷一樣。她不喜歡這類雜志,但她覺得必須要想點別的事才行。男女明星,丑聞八卦,約會技巧,調情劑……她忽然想起昨天有人說到調情劑,好像是警察在他家的小藥瓶里找到了一種叫斑蝥的東西,用起來效果非常好。她哈哈大笑,告訴朋友們他們完全不用這種東西。后來她又想,也許是他放進了咖啡里?不,這太荒唐了。她接下來讀到,斑蝥劑量過大會成為毒藥,讓人神志不清。原來在愛與死之間還有這些化學的聯系。她不喜歡化學,她丈夫就是化學家,家里有一個化學家就夠了??伤麨槭裁丛诩依锓哦舅幠??他也不喜歡化學啊,難道真有自殺傾向嗎?對她來說他的家是充滿了愛的??墒菒叟c死同時存在,其中一個最終占據了他。
她請同學們給她說說那個人,說說他異常的地方,還有他和自己現在的丈夫間奇怪的友誼。他們兩人截然不同。一個專注于文學,關心繪畫和戲劇,總是向過去看;另一個喜歡數學和邏輯,精確地計算自己的未來。一個總處于各種意外中,唯一能救贖他的就是藝術;另一個是運算大師,總有A計劃、B計劃和備用的C計劃,以應對各種意外。他們怎么可能成為朋友呢?因為他們都很喜歡自己的獨特?還有,他們都很喜歡同一個女人。
車廂過道上有人在打電話,她能聽到一些零碎的對白,關于投資、市場、營銷、計劃之類的,對她來說就好像在說外語。她喜歡聽這種外語,20年后她的同學們也開始說各自領域的語言了。當他們說起學校時,她都明白,而當他們說起自己的工作,就需要翻譯了。在她看來,好像只有她的職業(yè)不需要這些特殊的語言。可能只是視角的問題?她的語言對她來說都淺顯易懂,即使是兩人間的愛情密碼。她一生中只有一次真愛,顯然是那次。
她很好奇,丈夫真能預知一切嗎?他知道妻子今天會穿什么衣服回家嗎?他很可能已經在心里想好了幾種可能性,針對每種可能性也想好了對白。也許晚餐做什么也想好了?她又笑了,他就是喜歡計算。同學們都還記得當時問他彩票號碼、考試題目、明天老師會穿什么之類的問題。還有人開玩笑說,他把自己的婚姻也計劃好了。但是沒有人笑。她想,要是沒有他,她很可能無法承受那時的一切。他很細心地照顧她,盡管自己也處于震驚和悲痛中。她記得很清楚,他是如何迅速從火車站來到她身邊,還從爺爺那里帶了本書安慰她。那本書到現在她還沒有讀完,仍然放在書架上。她清楚地記得書擺在哪里,還有書的名字:《哲學的慰藉》,是一本古希臘人波修斯寫的關于哲學如何給人安慰的書。她覺得這本書好像是從墳墓里挖出來的。她丈夫對哲學不感興趣。
她小憩了一會兒,做了一個類似哈姆雷特的夢:父親的靈魂來告訴王子,他是怎么被害的。靈魂的臉很眼熟,王子的臉她沒有看清楚。她覺得很奇怪,因為她最近沒有讀莎士比亞。她又想起昨天有人提起學校話劇的事,也許是因為這個吧。她的生活也像戲劇一樣,他的死成為了她生命的轉折點。結婚后的生活按部就班,井井有條,一切都安排好了。這樣的日子她過得很好,起碼很安全。她看了看表,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就回到這種生活了。假如他沒有死會怎么樣?那她現在會回到什么生活呢?不,不能這樣想。這種猜想讓她感到很脆弱,這已經超出文學的框架了,而她只是想打發(fā)時間而已。她想要重組那些生活的碎片,盡管有點痛苦。她想要平復心情,不要再受回憶的折磨。她閉上了眼睛,開始在腦海里重組故事,漸漸地她覺得好些了。忽然她感到有點不對勁。那個人死的時候她丈夫還在火車上,他怎么知道她需要安慰呢?他還帶來了波修斯的哲學書,可他怎么會選這本書?是意外嗎?在丈夫的字典里是沒有意外這個詞的。就好像動作片一樣,或者是犯罪片。沒有意外,都是計劃。她冒出了冷汗。
必須要理清思路,這畢竟只是無根據的猜測而已,趕快冷靜下來想清楚,要趕快。這根本不可能,他對她一直很好,這種猜測對他不公平,她不該這么做的。必須要想清楚,再想一想。
她的丈夫是在高三那年轉學過來的。她能馬上感到他對她的在乎,但是他從來沒有追過她,而是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后他成了那個人的好朋友,甚至有時住在他那里。不,他是不可能殺人的。事情發(fā)生時他還不在市里呢!她開心地喊了出來。但是在空曠的車廂里,這句話顯得那么空。如果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那么他要精確地計劃每一步,每一種可能。他知道自己需要不在場證明,所以才離開的。不,這不可能。那個人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是一個事故,這種事故經常發(fā)生。那時的廚房條件很簡陋,他怎么投毒呢?
可以的。那是冬天,那個人怕冷,把窗戶關得死死的。只要用點技巧,破壞一下排氣扇就可以了。他完全可以做到,而且他肯定知道那個人要烤面包,那天是他的生日??墒悄莻€人在感到不對時可以把窗戶打開啊。然后呢?整個計劃就這么泡湯了?她又想到,丈夫總是有幾個備用計劃的,這是他的標簽。要是沒想清楚他的備用計劃,這就還是一個事故。她覺得很燥熱,不自覺地扇起了手里的雜志。
她又開始怪罪自己,左想右想。忽然看到了手里的雜志,想起剛才讀到的內容。在他的小藥瓶里裝著毒藥,在劑量很小時被認為是調情劑。如果是常見的毒藥,警察會覺得這是謀殺,可是調情劑呢?只是年輕人想來點刺激而已。天啊?,F在她已經很確定了。她坐著不動,搞不清楚這么大的聲音到底是火車的車輪在轟轟作響,還是自己太陽穴里血脈賁張。她覺得現在就像那天一樣,自己的世界又一次坍塌了。她把頭深深埋了下去。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表,還有15分鐘就要到站了,丈夫會在站臺等著她。每次她回來晚時他都會去接她的,很可能還做了晚餐……她無法想象該怎么度過今晚,還有以后的每個晚上。
尖厲的廣播聲在感謝乘客乘坐了這趟列車,并提醒大家拿好行李。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感到驕傲。一個男人殺了另一個,就是為了和她在一起,而且在一起生活了20年,過得還不錯。過一會兒她的生活——美好的生活——就要化為烏有了。
幾分鐘后就要和他面對面了。她還有點時間做準備,集中精神,做出決定,制訂計劃。對,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制訂計劃,而且是幾個計劃。第一,可以打電話叫警察,現在就叫。她翻了下手袋,才想起手機沒電了。這可能更好。第二,可以就在車站和他撕破臉,告訴他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看他怎么辦。第三,還可以假裝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就裝一輩子。她意識到現在是決定自己未來的時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他計劃的一部分,而是自己在計劃,自己做決定。火車進站了。
她起身走上站臺,沒有看到他。她想可能是他有什么急事,也許他試著和自己聯系了,但是自己的手機沒電,也許他有重要的會議要開。她坐進了出租車,駛過這個季節(jié)里空蕩蕩的城市,她感到如此的孤獨和脆弱。也許在他和整個世界面前她還有力氣裝裝樣子,但對自己,她做不到。
到家了,司機幫她取下行李后就走了,留她一人站在屋前。她回家時喜歡透過窗戶往里看,有時她會想象在里面看到自己和那個人,坐著吃飯、聊天、看電視,這讓她感到這是她的家,她的避難所,完完全全她自己的。屋里漆黑一片,她點亮了餐桌上的燈。
她找遍了整棟房子,丈夫不在。桌子上有為她準備好的位置,顯然他已經吃過了或者是出去吃了。她不餓,想要把盤子放進櫥柜里,發(fā)現盤子上有一張紙,末尾有丈夫的簽名。
她讀了一遍,明白自己沒有錯怪他。他早已料到她在回來時就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所以提前走了,留下了自己律師的聯系方式。
這就是他在計劃謀殺時想好的備用計劃。
米哈烏·魯西內克
Michal Rusinek
1972 年1 月出生,波蘭文學家、翻譯家、作家。1991 年至1996 年在克拉科夫的雅蓋隆大學學習波蘭語言文學,2002 年因古典修辭和后現代主義修辭學的對比研究獲得博士學位,目前在雅蓋隆大學波蘭語言文學系文學理論部任教。曾擔任已故波蘭女詩人、1996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維斯瓦娃·辛波斯卡的私人助手。主要作品有:《你說什么?!》(2013)、《家庭短詩集》(2012)、《小小肖邦》(2009)、《怎樣發(fā)誓?孩童指南》(2008)、《灰姑娘》(2006)、《五行打油詩》(2006)和《地方犯罪之謎》(2006 年,與安東尼娜·圖納烏合著)等。本文譯自《地方犯罪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