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

《愛人坊》箴言：其實(shí)所有的強(qiáng)迫癥都是因?yàn)闆]有安全感造成的。

俞菲自打畢業(yè)后就一直找不到固定落腳的工作，雖然勝在年輕和熱情，但有時候這兩樣在應(yīng)聘單位的眼里連屁都不是，有這兩項(xiàng)特質(zhì)的人海了去了。

如果說她是勝在有著如花美貌、魔鬼身材也好，好歹現(xiàn)在賞識這兩點(diǎn)的人倒是海了去了，但偏偏她這兩點(diǎn)哪一個都不搭邊。清湯掛面的臉上，雀斑是她惟一的點(diǎn)綴。

她起初是養(yǎng)老院的廚子，這也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在養(yǎng)老院認(rèn)識了很多老年人，趙麗慧和何莊這兩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給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因?yàn)橼w麗慧一直保持著做刺繡的習(xí)慣，并且繡得相當(dāng)好；而何莊喜歡用小刀削撿來的樹枝，這精巧的手藝讓他制作了一把有龍和鳳的鏤花手杖。

有一天，何莊把這柄手杖送給了趙麗慧，俞菲記得他們，是因?yàn)樗滤麄円欢ㄔ谙鄲邸?/p>

兩個月之后，因?yàn)轲B(yǎng)老院的管理者覺得俞菲做的菜放油太多而把她解雇了。他們的理由非常充分：老年人應(yīng)該少吃油，這一點(diǎn)你不是不知道。

但是俞菲想，對于這些也許只剩下三五年活頭的老人來說，香噴噴油過多的菜和干巴巴沒油水的菜，到底哪個更不道德？俞菲認(rèn)為，當(dāng)然是后者。

就這樣，帶著左臂炸魚的燙傷，俞菲失業(yè)了。她懷揣著結(jié)算后的薪水，決定對自己好一點(diǎn)，去買個電磁爐。這樣，她就可以在那個沒廚房的公寓里做飯了。

這天是星期一，早上十點(diǎn)，商場很空曠。電器部在五樓，俞菲坐電梯上去，她一進(jìn)電梯就把所有樓層的按鈕都按亮了。

俞菲有三個強(qiáng)迫癥：1、只要是獨(dú)自進(jìn)電梯，她就會按亮全部的按鈕；2、睡覺前，她必須繞床順時針走三圈；3、吃什么都要加點(diǎn)醋。

俞菲的電磁爐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因?yàn)榍锾旌芸炀鸵^去，冬天來了。有了電磁爐煮小火鍋，就餓不死80年代出生的小青年了。

俞菲又找了一份替人頂帖的活兒，就是在一個網(wǎng)站的論壇里，死頂某人的帖子，直到把他頂紅。

俞菲有49個ID，每天換著把式地舌燦蓮花，挖空心思極盡吹捧之能事。工錢在每天下午會神秘地打進(jìn)俞菲的卡里，那是說出來讓人顏面掃地的小數(shù)字，因?yàn)榉蓊~太小乃至無法從取款機(jī)取出。

直到積少成多后，它吐出一張標(biāo)明順序的小紙，她才能順利取出她的小零錢。那家銀行的每一個出納都認(rèn)識他，他們都在背地里叫她：五十塊小姐。

不要瞧不起五十塊，有時候，五十塊也很經(jīng)花。從銀行出來，俞菲就去菜市場，哼著my little airport的那首歌：結(jié)果我與你去了足球場，然后再逛白田商場，順道看了一些明星相，但愿你沒高修養(yǎng)。

白田商場不是商場，是香港的一個菜市場。俞菲想，香港人就是厲害啊，連菜場都叫得這么洋氣！

在菜市場，俞菲買一頓火鍋需要的食材。她還要給自己剩七塊錢，買兩聽藍(lán)帶啤酒。這樣完事以后，她就背著她的購物袋回到家里，摘菜、洗菜、切菜，忙得不亦樂乎。

俞菲最喜歡一天中的這個時刻，窗外下著濕濕的冬雨，房間里電磁爐上的水嘟嘟地冒著泡。她覺得溫暖又快樂。

然后，忽然有一天，在拆一顆白菜拆到第六片菜葉子的時候，電話響了。

俞菲的前男友在電話里說，他想她了。他就來到了俞菲家里，盤腿坐在地板上，分享了俞菲的火鍋和藍(lán)帶啤酒。

他笑嘻嘻地訴說著分手后的種種故事，最后豪氣地說：明兒個我把她帶來！大家認(rèn)識一下，權(quán)當(dāng)做個朋友嘛！

俞菲低著頭，無法面對眼前這個人一廂情愿的厚顏無恥，她只是一味地往自己的碗里倒著醋。男生又繼續(xù)說：你還是那么愛吃醋，呵呵，呵呵，呵呵呵。

然后俞菲就把他的帽子、手套、圍脖和鞋子一起扔到樓下去了。

林夕說他寫的最悲傷的一首歌詞是：原來一直很快樂，只我一人沒發(fā)覺。

——原來我其實(shí)一直都很快樂，全世界都認(rèn)定我是快樂的。但是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居然從不知道。俞菲把歌詞聽錯了，她聽成是：原來一直很快樂，只我一人沒發(fā)過。

她聽錯的歌詞還有很多，她還執(zhí)意把張信哲《愛如潮水》里的歌詞聽成“答應(yīng)我你從來不在深夜里排隊(duì)”；把張惠妹的《聽海》聽成“我就這一顆心，整夜閉不了眼睛?！?/p>

像一個人拍著胸脯啪啪響，跟甩了她的那個人表白——我就這一顆心，愛要不要吧！有種赴死般的一了百了。其實(shí)原來的歌詞不過是形容一個動作：“我揪著一顆心，整夜閉不了眼睛”。

如果這些聽錯的歌詞都是潛意識里自己的心態(tài)寫照，那么俞菲承認(rèn)，它們揭示的就是她的寂寞和孤單。

冬天的雨太不像話了，下得這樣春情勃發(fā)。在單身宅女的小狗窩里，俞菲都要被自己的眼淚淹死了。這一天，她沒有出門，將就著昨天的剩菜剩飯對付了一頓。

她不知道，就在這一天，銀行里來了一位新的職員。他是附近的小鎮(zhèn)調(diào)到城市里來的，為此他整整努力了三年，花了很大一筆錢。

他決定好好對待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雖然他已經(jīng)是一位大叔了，但他還是像個新人一樣拘謹(jǐn)又小心地笑著，對顧客彬彬有禮，他還不認(rèn)識五十塊小姐。

俞菲在24小時以后與大叔遇見，“小姐，您取50元是嗎？”“是的。”“好的，這里是50元，請收好，再見?！?/p>

他的口音里透著小鎮(zhèn)的侉腔，讓俞菲覺得很可笑。但是他給了她五張嶄新的10元鈔票，新得幾乎可以用舌頭舔。

連續(xù)的號碼，脆響的紙張，像極了小時候的壓歲錢，這又讓俞菲覺得很溫暖很溫暖。

從那以后，大叔每次都給俞菲嶄新的小鈔票。他偶爾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小販找給他的錢如果是新的，他就知道，那個不快樂的女生來過了，買走了十元錢的番茄。

俞菲第一次跟大叔在銀行以外的地方打招呼，是下雪那天黃昏的馬路上。

她看到他從便利店出來，提著泡面、榨菜、火腿腸。她心想他對自己可真不好啊，就用這三樣?xùn)|西把自己打發(fā)了。

等他走過來時，俞菲就對他說：我請你到我家吃火鍋好不好？大叔愣住了，他以成年人的思維方式迅速想了想，覺得不妥。但拒絕這個小女生似乎又很殘忍，于是他就說：不行啊，我得回家，我有一只狗——它還沒吃東西。

俞菲堅持，并且說，她非常歡迎他把狗也帶來。大叔看著俞菲真誠又可憐的神情，心軟了，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那天他遲到了兩小時，因?yàn)檫@種大雪天寵物店都早早關(guān)門，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在路上撿到一只流浪狗。給它洗干凈帶出來時，天已黑透了。

在俞菲的餐桌邊，他謊稱這狗叫豆豆，年齡2歲。他還親昵地抱著狗讓俞菲拍了一張照片，他在心里想，以后，可不能再亂撒這種謊了。

俞菲火鍋的內(nèi)容還不賴，有牛肉、有蝦餃、還有丸子、蟹柳、火腿、藕片、土豆——火鍋里還放了幾根人參，祛寒。

俞菲問大叔需要什么調(diào)料，大叔說：光醋就好！于是俞菲給他倒了滿滿一碟醋。

大叔吃得很開心，也開始愿意和俞菲談?wù)勄椴?。他說，他這個人沒有什么優(yōu)點(diǎn)，就是顧家，過幾年，他要在城市里買房子，然后找個女人結(jié)婚，好好過日子。

俞菲不知道為什么很感動，一個這么老的大叔，都不放棄對生活的向往，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更加積極一點(diǎn)啊。

火鍋一再地加水，味道變淡了。大叔搛起一根小人參吃掉。不要吃，人參很苦的哎！俞菲說。

是啊，人參很苦的。大叔說，可回味是甜的，不信，你試試。

睡覺之前，俞菲總會繞著床順時針走三圈，順便檢查床邊的地板上有沒有遺落的小東西。

她忽然想，如果有一天她和一個男人結(jié)婚了，強(qiáng)迫癥是不是就會自愈？因?yàn)?，總不好意思在另一個人面前履行這種神神怪怪的儀式啊。

那么，該和誰結(jié)婚呢，俞菲選擇的面很狹小，但卻很誠心。她覺得大叔就不錯。

在雪晴了的下午，俞菲從銀行回來，今天的大叔給她的印象特別好。黑制服，白襯衫，藍(lán)色掛牌，土豆一樣的大面額，鄉(xiāng)村式的紅撲撲的笑容。

俞菲在回來的路上給大叔發(fā)了信息：我們以后還能在一起吃火鍋嗎？大叔沒有回短信，天又下起雪來，像一種很細(xì)很重的沙子，很快地就把城市掩埋了。

俞菲在家里一個人同時喝兩聽藍(lán)帶啤酒，她的酒量從來都很遜。喝高興了，她唱歌：我就這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

她爬上床，早早睡下了。她決定從今天起改掉強(qiáng)迫癥，所以沒有繞床走三圈。

其實(shí)所有的強(qiáng)迫癥都是因?yàn)闆]有安全感造成的：一個人坐電梯時，把每一層都按亮，便于隨時逃生；吃醋，則是因?yàn)榇卓梢越舛荆A(yù)防高血壓和動脈硬化、利尿、抗癌。總之，醋一到，百病消。

這一天，俞菲不知道，下午的時候，三個歹徒讓銀行里所有的人都趴下不許動。所有人都順從地裝死了，只有大叔悄悄掏出手機(jī)。

在110報警和俞菲的電話之間，他做了個短暫的選擇，最后他給俞菲回了信息：人生何處不相逢。

因?yàn)榫o張，他把這句短信打成了：人參和醋不相逢。

然后，槍響了。

俞菲在第二天清晨醒來時才看到那條短信，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只助聽器掉在床底下。

回電話給大叔，大叔的手機(jī)已經(jīng)打不通了。俞菲想，以后無論喝多少酒，都還是要繞床走上三圈。

春天來的時候，俞菲接到何莊和趙麗慧寄來的卡片。他們結(jié)婚了。

（責(zé)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