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榮

當?shù)貢r間12月15日，烏克蘭已是深冬。首都基輔市中央的獨立廣場上，抗議活動已經持續(xù)23天。人們裹著羽絨服，抗議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突然拒絕簽署一份加入歐盟的準會員國協(xié)定。

在獨立廣場上站立了的70年的列寧雕像，已經在一周前被推倒了。這一天，站在獨立廣場上的人群達到1.5萬。從臨時搭起的演講臺望下去，下面的人群擠得密不透風但井然有序，防寒帽星星點點，各色旗幟在人們頭頂飄揚。起因是，烏克蘭總理阿扎羅夫11月22日在基輔說，烏克蘭暫停與歐盟簽署聯(lián)系國協(xié)定，是目前情況下唯一可行的決定。民眾遂在廣場上發(fā)起了一系列聲援歐盟的示威活動。

遠處，有人把一個盤著烏克蘭傳統(tǒng)鄉(xiāng)村女教師辮子的女性頭像，貼到了臨時搭建的支持物上——她是季莫申科，在9年前，正是她和另一位叫尤先科的人，一起領導推翻了亞努科維奇還沒坐穩(wěn)的總統(tǒng)位置。重新選舉后，她和尤先科分別成為總理和總統(tǒng)。由于選舉中所使用的橙色標識，那次抗議被叫做“橙色革命”。

此次持續(xù)近一個月的抗議，一度達到25萬人，是“橙色革命”后9年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民眾抗議。

表面上東（俄）西（歐）方的競爭

美國參議員麥凱恩和墨菲也在示威的人群中，他們沒戴帽子，甚至沒穿羽絨服，敞開西裝，站到演講臺。

“烏克蘭會讓歐洲更好，歐洲也會給烏克蘭帶來更多利益?！丙渼P恩站在麥克風前，讓人想起2008年他與奧巴馬競選美國總統(tǒng)的架勢。

“我們來了，來支持你們的正義事業(yè)。烏克蘭要自由獨立地決定自己的命運，這是烏克蘭的權力。歐洲就是你們尋求的未來。”

而在獨立廣場密密麻麻的抗議人群之外，也有一些支持亞努科維奇的烏克蘭游行隊伍。相當一部分烏克蘭人認為，俄羅斯為烏克蘭商品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烏克蘭商品到了西歐市場，還不如賣到俄羅斯更有競爭力。

“簽署歐盟準會員國協(xié)定，就是要（同歐盟）建立自貿區(qū)，但我們的很多產品在歐盟市場上還不具有競爭力。而當歐盟的產品進入我們國家時，烏克蘭本國還沒有來得及進行產業(yè)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就會倒閉?！币晃恢С謥喤凭S奇的上了年紀的婦女如是說。

而在早前，俄羅斯總理德米特里·梅德韋杰夫就與烏克蘭總理尼古拉·阿扎羅夫召開聯(lián)合新聞發(fā)布會表示，在與歐盟簽署準成員國協(xié)定情況下，烏克蘭加入關稅同盟的機會將為零。

帶有冷戰(zhàn)思維的觀點，通常簡單地將烏克蘭看成是夾在俄羅斯和歐盟之間的可憐國家。一個顯而易見的佐證就是，俄羅斯對烏克蘭“入歐”施展明顯的“胡蘿卜加大棒”政策?！吧踔劣腥苏f，烏克蘭意識形態(tài)長期分裂為兩派：受西方影響的西烏克蘭派和受俄羅斯影響的南烏克蘭派。”伊琳娜·柯美爾科總結說?？旅罓柨剖敲绹郴饡蓡T，為烏克蘭議會提供技術援助，今年夏季剛剛去過烏克蘭。

俄、歐之間的關系，就像運動會上的兩名對手一樣，要在烏克蘭的地盤拼出輸贏。

事實上，更多人認為，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放棄簽約，看起來直接原因確實是普京表示要對嚴重依賴俄羅斯石油、天然氣的烏克蘭進行制裁。

但是，亞努科維奇心里想的并不是烏克蘭的利益，而是他自己家族的利益。

“亞努科維奇突然改變主意（不同歐盟簽約），因為他知道，一旦基輔加入與歐盟的協(xié)議，俄羅斯就會改變與烏克蘭的貿易方式。那意味著，亞努科維奇本人會面臨從社會到經濟層面的全面災難?！薄抖砹_斯全球事務》雜志主編費奧多·盧科亞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經濟轉軌的代價

無論是臺上那些站在麥凱恩和墨菲身后的烏克蘭反對派，還是季莫申科、尤先科，以及他們共同反對的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蘇聯(lián)解體后，烏克蘭22年轉型過程中暴富起來的寡頭。

1990年代初蘇聯(lián)解體，俄羅斯在“開放”市場之時，是希望首先擁抱自己的“內部市場”，同時也試圖慢慢提高自身競爭力。東鄰烏克蘭，無疑是蘇聯(lián)經濟大家庭中的一個成功模塊。試圖支持獨聯(lián)體地區(qū)一體化的人，希望恢復蘇聯(lián)時期的生產鏈條。

區(qū)域抱團可能會失敗，但包括俄羅斯和烏克蘭在內的剛剛解體了的多數(shù)獨聯(lián)體國家，都愿意冒這個險。在這種背景下，烏克蘭由于向市場經濟方向的改革，但先經歷了八年的經濟衰退。

但休克期過去之后，作為世界上重要鋼鐵、能源市場之一、世界上第三大糧食出口國，烏克蘭經濟在與能源發(fā)達的俄羅斯抱團取暖中，獲得飛速發(fā)展。到2004年，烏克蘭的GDP增長速度已經高達5%。

同俄羅斯一樣，烏克蘭的寡頭也是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休克療法讓國家在一夜之間，就從社會主義經濟模式變成資本主義模式。為了求發(fā)展，政府將制造業(yè)、能源業(yè)、農業(yè)等國有資產，折算成債券或股權分給國民，那些與政府走得近的、精明商人們，與政府合伙，設法使人們手中的資產貶值，對國家資產進行收購、聚攏。

雖然季莫申科把自己打扮成鄉(xiāng)村女教師的模樣，但實際上，在參與政治前，她是烏克蘭私有化過程中最成功、也極受爭議的女企業(yè)家，也是烏克蘭最富裕的人士之一。

根據(jù)《衛(wèi)報》報道，季莫申科曾表示，她于1990年至1998年間獲得大量財富。彼時正好是烏克蘭的私有化時期，一段被歷史學家稱為“腐敗與管理不善”的時期。

在2004年那次最終引發(fā)“橙色革命”的大選中，季莫申科、尤先科、亞努科維奇三人成為最熱門的候選人。作為寡頭，他們參政是烏克蘭在經濟轉型時期難以避免的政治進程。從某種程度上說，寡頭參政、權錢結合并匯聚到少數(shù)人手中，也是轉軌中的烏克蘭所付出的代價。

“迄今為止，歐元改革大大牽扯到政治和外交。但千萬別忘了，烏克蘭政府高層腐敗才導致了當前局面?！泵绹说蒙瓏H經濟研究所資深研究員安德斯·艾斯倫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不論開放市場還是堅守保守主義，爭論者們忽略了寡頭政治的真正惡果：就是當國家資源壟斷在少數(shù)幾個寡頭手中時，本身就是對普通人的掠奪。如伊琳娜·柯美爾科所言，“任何從國外進入烏克蘭的資金，都被政府官員的家族甚至勢力集團放進自己腰包，沒有一分錢會花在為老百姓謀福利、發(fā)展上。不管老百姓怎樣拼命工作，只要你不屬于那些權勢家族，就無法改變命運?！彼龑Α吨袊侣勚芸贩治稣f，“當前的烏克蘭局勢，是烏克蘭問題長期積累的一次爆發(fā)。

又一場寡頭利益之爭

“烏克蘭政治和經濟，由不同的寡頭利益集團所操縱。這是一直存在的，唯一的變化只是當下具體由誰掌權而已。像這種同歐盟的協(xié)議，是代表烏克蘭整個國家利益的協(xié)定。如果與烏克蘭打交道時間久了，就會知道，在烏克蘭的政治文化中，所謂這樣的計劃根本就從來不存在?！薄抖砹_斯全球事務》雜志主編費奧多·盧科亞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俄羅斯真理報》12月7日的頭條更是：《第一副總理謝爾蓋·阿爾布佐夫：烏克蘭需要100億（美元），歐盟卻只準備了6100萬（歐元）（約合0.8億美元）》。

當前，烏克蘭政府財政預算赤字占GDP的6%，高達110億美元。但是，“這些錢是由亞努科維奇家族控制的，他的家族從國家財政中盜取了巨款。因為眾所周知的腐敗問題，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歐盟都拒絕援助烏克蘭政府?！卑箓惖抡f。

烏克蘭獨立媒體曾報道：國家稅務管理局和和國家海關委員會，每年通過挪用、行賄受賄將數(shù)十億美元國家財產裝進自己腰包；包括2012年歐洲杯足球賽在內的大型基建項目沒有公開競標，亞努科維奇等將工程承包給自己家族，并支付高價；國家石油天然氣公司每年挪走一半本該低價賣給平民的天然氣，再以近8倍的高價賣給工廠。

烏克蘭寡頭雖多，但亞努科維奇2010年重新掌權后，迅速聚攏權力和財富，并清除異己，漸漸只留下自己的家族掌權?！斑^去3年，僅僅這3種形式的挪用國家公款和貪污腐敗，就可能讓亞努科維奇家族收獲80億～100億美元。”艾斯倫德總結說。

到2013年12月，這個數(shù)字縮減為2人。政府，特別是經濟方面，被亞努科維奇40歲長子Oleksandr的一群年輕的寡頭朋友所掌控。

盧科亞諾夫認為，在烏克蘭的執(zhí)行者們看來，任何協(xié)議都只是為了中飽私囊而不停討價還價的一個步驟而已，最終也不過是將內部爭斗轉化成公開的吵架。

“如今，那些寡頭們被排擠得痛不欲生，（借這次機會公開站出來，）把亞努科維奇視作是最大威脅，這使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成為支持歐盟準會員國協(xié)定?！卑箓惖抡J為，他們實際是為了自己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