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女兒康玲玲的遺體,康父第二天來到石家莊市委,他對此前公安機關不予立案的做法十分不滿。報案卻不立案,這是什么公安!康父憤憤不平地抱怨。這一次,老人得到的答復是:已經立案。
康父曾告訴聶樹斌案的申訴代理律師李樹亭,當時的石家莊市委書記趙金鐸下令公安機關限期破案。
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誰是兇手始終是個疑問。直到1994年9月23日下午6時20分,郊區(qū)分局民警張日強、杜同福在附近的電化廠宿舍區(qū)發(fā)現了一個騎著山地車的年輕人。
1994年11月30日,石家莊市《社會治安報》上,與張、杜二人同為專案組成員的民警焦輝廣發(fā)表了通訊稿《青紗帳靜悄悄》, 文中這樣講述抓捕過程:只見他從防水堤大路上拐進平房宿舍區(qū),不時地左顧右盼,兩位偵查員猛沖過去,攔住去路,張日強突然喝問:“站住!干什么的?”那家伙一驚,掉頭想跑,被杜同福一把拽下自行車。
這個被拽下自行車的青年,就是時年19歲的聶樹斌。
如果不是焦輝廣的這篇通訊稿,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大概永遠也搞不清,自家老實巴交的獨生子,怎么就成了攔路強奸殺人案的嫌疑犯。
據焦輝廣描寫,1994年8月11日以來的一個多月中,警方先后查訪了8個村莊、12家工廠企業(yè)的1000余人次,并摸出13名嫌疑人,后被一一排除。
9月8日,警方在電化廠宿舍區(qū)內,從一退休工人處得知,入夏以來總有一名20多歲的男青年騎一輛藍色山地車在附近閑逛,并幾次尾隨婦女上廁所。這個人“留平頭,長方臉,小眼睛,不像市里人”。
令人生疑的是,據說8月初,這個人還在孔寨村方向出現過。
老工人的話立刻成為重要線索,偵查開始向電化廠宿舍及聶樹斌所在的鹿泉方向輻射。之后的幾天,幾名菜農也稱見過一個騎著藍色山地車的青年來回游蕩,尾隨過路青年婦女。在焦輝廣筆下,一位農民大嫂向警方反映,一名騎著藍色山地車的男青年“悄悄騎到菜地邊土路上,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等她抄小路回村回頭看時,“那家伙的樣子活像一只垂涎三尺的惡狼”。
1990年代中期,山地車還是稀罕物,并不普及,在農村更顯扎眼。9月23日,當聶樹斌騎著藍色山地車在電化廠宿舍區(qū)“出現”時,很快就被警方發(fā)現。聶母張煥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聶平常沒事時,確實喜歡騎車閑逛,有時也會走出老遠,但他總是玩玩就回,從不夜不歸宿。
但那一晚,聶樹斌沒有回家。
第二天上午,警察找到了聶樹斌家,聶樹斌的父親聶學生在外上班,張煥枝也下地干活,家里沒人。下午,張煥枝在家見到三名自稱郊區(qū)分局的便衣警察,沒有出示任何證件,只說“你兒子被逮了”。張煥枝聽了嚇了一跳,一下靠在墻上。警察也沒有交代聶樹斌究竟犯了什么事,只說有作案嫌疑。多年以后回想起來,張煥枝覺得當時被嚇蒙了,沒顧上多問?!岸夷莻€時候我就是一個農村婦女,什么都不懂,他說是警察就是警察,根本不會懷疑?!彼f,要是換了現在,至少要查查他們的工作證,就像每有記者到來,都要檢查記者證一樣。
從9月24日起,之后的一個多月里,警察往聶家跑了三四次。他們搜查聶樹斌的房間時,還從抽屜里拿走了一個小本。張煥枝說,兒子從來沒有記日記的習慣,里面寫了些什么,家人到現在都不清楚,但警方說“里面寫了一些內容,要拿走”。
警方還拿了一件衣服要聶家辨認。張煥枝記得,一個警察坐在北屋的椅子上,抬高的手里拎著一件花襯衣,“這衣服是你們家的不是?”張煥枝看了看,“不是?!本煊謸P揚手:你看仔細點。張煥枝再次確認:不是。
“那是一件女人穿的花衣服,長袖,上面有藍色的花,一朵一朵的,并不大。”張煥枝說,上面也有小碎花,比一塊錢的硬幣稍大,但是很少。這個細節(jié)也成了19年后王書金案二審開庭后,張煥枝指出檢方在證據上“造假”的理由。此為后話。
康父告訴律師李樹亭,破案期間,警方也去過他家?guī)状?。一次拿走了女兒的照片,一次拿走了兩件衣服,其中一件是花襯衣,另一件是連衣裙??蹈刚f,“這些衣服都在公安局放著,我們要,公安局不給。后來(警方)又拿了衣服讓我們辨認,一件也是花衣服,一件是連衣裙?!辈贿^康父表示,之后拿來辨認的衣服并不認識。
出事以后,張煥枝去過兒子學校。她說,對于聶樹斌犯事,老師、同學的反應都是“抓誰也不能抓聶樹斌啊”。楊中山是聶樹斌在校辦廠工作時的領班,帶過他一年多。在楊中山眼里,聶樹斌實在、老實、話不多,“他沒有什么不良的嗜好行為,干活還行,不偷奸?;?。
知道聶樹斌被抓后,張煥枝開始往郊區(qū)公安分局跑,一是要看看兒子,二是想問問他到底犯了什么法。一周之內,她從鹿泉騎車去了兩三次,次次都被堵在門口?!斑B門都進不去,怎么找人,怎么問?”張煥枝皺著眉頭提高了聲音。
見不到兒子就趕緊找律師。通過聶父二嫂的關系,張煥枝輾轉找到在法律服務社(現石家莊市新華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張景和。“張景和從前好像不是律師。聘請他的時候,我給了2000元。”張煥枝回憶,“那個時候2000就挺多了?!?/p>
對于整個聶案經過,張景和理應是最有發(fā)言權的非公職人員。然而,據他的家屬透露,如今77歲的張景和由于疾病纏身,已在醫(yī)院住了多年,根本無法回憶近20年前的舊事。
一開始,聶家人都以為,聶樹斌最多也就是個小偷小摸。更從未想過,從不惹事、有些口吃的聶樹斌犯下的竟是強奸、殺人的大罪。甚至,在找律師的那段時間,聶家還如期操辦了聶樹斌姐姐的婚事。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聶學生在工作單位石家莊聯堿廠見到一張逮捕證,上面清楚地寫著聶樹斌“強奸殺人”。據媒體報道,老實少言的聶學生當時死活不肯在逮捕證上簽字,狂喊著“我兒子不是這樣的人!”警察說,簽吧,你兒子自己都承認了。
兒子強奸殺人?張煥枝怎么也想不通?!皹浔髲膩頉]跟女的干過那種事,怎么會去強奸?而且那個女的三十好幾了,樹斌才二十,怎么會去強奸她?”在張煥枝眼中,兒子性格內向,甚至有些懦弱。1993年兒子在家里連只母雞都不敢殺,第二年怎么就能跑出去殺人?張煥枝說得非常直白:他沒那個膽量。
一審開庭前,張煥枝在二嫂家第一次見到張景和,時間不長,只有半小時不到。18年后,見面時的大部分細節(jié),已然忘卻。她只記得張景和告訴自己,對玉米地中的命案,聶樹斌前5天都不認,第6天卻突然改了說法。當張景和詢問聶樹斌,“之前你怎么不認”時,聶樹斌沒有回答。再問“現在怎么又認了”,聶樹斌流著眼淚,略帶口吃地說了兩個字:打哩。
對于這個說法,張景和曾在2006年的一次采訪中間接否認。媒體報道顯示,張景和一共與聶樹斌會見3次,但聶從未喊冤,每次都承認事情是自己所為。
在聶樹斌供認犯案時間的問題上,《青紗帳靜悄悄》也有描寫:9月29日,在偵查人員強有力的政策攻心和確鑿的證據面前,聶樹斌自知再無法抵賴,終于繳械投降,供認了攔路強奸殺人的全部犯罪事實。9月29日,正是聶樹斌被抓的第6天。
至于口供內容,張景和告訴張煥枝:現場什么樣,口供就什么樣。依據此前報道,張景和曾經透露,聶的口供里包括尸體擺放方向、自行車樣式、內衣顏色等。這一切,均與現場吻合。但張煥枝強調,張景和說現場沒有指紋、腳印,也沒做過DNA鑒定。
從二嫂家回來,張煥枝左思右想。她認為,兒子天生口吃、不會回嘴,審問時必然吃虧?!斑^去,我也錯怪過他,都是事后才明白,因為他說不出來”,張煥枝說。而且,前5天為什么一直不認,第6天就認了?從此以后,張煥枝每次回憶起來都非常后悔“當時怎么就沒問問張景和兒子身上是不是有傷?”
接下來的幾個月,聶樹斌音信全無。張煥枝再次見到兒子,是在1995年3月3日,案件一審開庭之后。
1995年,石家莊中院還在靶場街,馬路不寬。那天,張煥枝趕到法院,卻因為案件涉及受害人隱私沒能入場。除了法官、檢察官,走進法庭的只有康父與張景和。張煥枝一直在街上等,直到一個多小時后看見張景和與一名法官一道離開,庭審結束。
張煥枝匆匆走上法庭所在的二樓,剛一推門,就聽見聶樹斌號啕大哭。她趕快跑進去,看到聶背對自己,還沒跑到跟前,就被幾名法警攔住。張煥枝大叫一聲:樹斌!兒子抽泣著回頭看了自己一眼,滿臉淚水。這是母子二人最后一次相見,相隔七八米遠,沒有說一句話。
對于庭審情況,張煥枝事后曾找張景和詢問,張景和說他抓住證據不足這一點努力辯護,但法庭并未采信。
康父也向李樹亭回憶過此次一審場景,“一開始法官先說了一些程序問題,之后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币罁蹈傅恼f法,庭審中沒有進行調查、質證和辯論,張景和只說“孩子年輕,從輕處罰”,并讓聶家多賠錢。
在李樹亭看來,這次庭審過于簡短,“從時間上看,留給律師說話的機會不會太多?!崩顦渫ふf:“這樣的案子如果放在現在,開庭最快也得半天,一般都要一整天?!?/p>
1995年3月15日,聶案一審宣判,認定聶樹斌強奸、故意殺人罪名成立,判處死刑。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判處聶樹斌賠償康家喪葬費及其他費用2000元。
宣判后,聶樹斌和康家同時上訴,前者的理由是量刑過重,后者的理由是存在疑點、民事賠償過低。與一審相比,二審干脆沒有開庭,只作書面審理。1995年4月25日,河北高院減輕了對聶樹斌強奸婦女罪的量刑,但整體維持了石家莊中院的原判。
那段時間,張煥枝說她并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五一前后,正值春夏之交、天氣轉暖之時。
1995年4月28日,和康玲玲出事的那天一樣,也是一個周五。在張煥枝的叮囑下,聶學生挑揀了三件單薄的衣服,騎著自行車來到關押聶樹斌的看守所。
看守所的工作人員正忙著,一看聶學生來了,馬上問道:你怎么又來了?聶學生說:天熱了,我給兒子拿兩件單衣。聽到這話,工作人員放下手中的活,轉身離開。十幾分鐘之后,一個人沖著聶學生一個勁地招手:來來來,過來過來,我來給你說說。聶學生走過去,對方說,你兒子走了。
“走了?去哪了?”聶學生不解。那個沖他招手的人說:往后不要再來送衣服了,你兒子昨天被槍斃了。
聶學生只感覺腦子里“嗡”的一聲,差點暈倒在地?;氐郊液?,張煥枝聽說兒子已不在人世,關切地問道:你剛才怎么回來的?聶學生說,我都不知道騎自行車怎么樣騎回來的。之后,聶學生一頭倒在炕上,一言不發(fā)。
許久,聶學生躺在床上幽幽地告訴張煥枝:你堅持住,我也堅持住,咱們不管,一定要再去問問。張煥枝說,人都槍斃了,問又有什么意義。外表憨厚、不善言辭的聶學生說,那不行,必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