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域
壹
新醅之上泛泛有浮花,氤氳出的熱氣熏濕了凄辰的眉眼。凄辰伸手拂開擾人視線的熱氣,嗅著新漿之間馥郁的酒香捋袖,將新醅之上尚未過濾的雜質(zhì)舀出。有道身影自遠(yuǎn)及近,她未抬首,只道:“小店打烊了,客官何妨明日再來?”
而那道身影并未因凄辰此句話有所動作,專注視線依然圍繞著凄辰凝睇。凄辰忙于手中動作正欲再出聲,一道清冽嗓音便劈空自她頭頂而來:“有新釀薄酒如此,若不及時掇飲,豈不遺憾?”
凄辰心下稍頓,驀地抬首,猝不及防便撞上那人染著幾分笑意卻依然靜寂的眼,失神之間,那人身后有人恭敬上前掌燈,得以讓凄辰透過搖曳燈花看清那人的臉。
見凄辰凝視,那人亦毫不吝嗇抱以淺笑,目光卻引凄辰向那新釀薄酒上觀望,口吻之間期盼之意絲毫不掩:“一小壺清酒便好?!?/p>
他那期冀口吻使凄辰聽得無奈,躊躇片刻索性應(yīng)了他:“小店只有新釀的梅子酒,你要是愿意喝便坐在那邊等上一會兒?!?/p>
語畢便垂首,頰側(cè)稍顯騰升的熱意使她的動作不如方才利落。凄辰只得努力集中精神于酒上,自然忽略了幾步之遙那人投遞而來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著布衫,發(fā)間有木簪,一對耳鐺在她動作下微晃,將他視線引至她皓白頸側(cè),再下便是被燈花染金的皓腕,隨著她漿舀動作,讓他看得出了神。出神到幾近恍惚,驀地起身便邁步向她而去,在她驚起前一把捉住她手。暖意猝不及防傳來,他在這陌生的溫暖里將要舒服得長嘆時便聽見面前女子怒然揚(yáng)聲。
他微怔,長年于廟堂之上練就的鎮(zhèn)定卻未救得了他,讓他亦于尷尬間顏熱?;艁y間只匆匆作答:“在下京城顧清祀,無意冒犯姑娘?!鄙灶D后頷首一揖,“在下明日再來?!?/p>
貳
顧清祀每日都來。戌時之際而來,坐在角落那個位置上品上一壺梅子酒,再于亥時未到時匆匆離開。饒是舉手投足間恰如儒士書生一般溫雅,卻仍叫凄辰不敢再沖撞。
畢竟這偌大京城,只得一個顧清祀罷了。當(dāng)今天子自襁褓時便定下的帝師,官拜一品的尚書令,更兼有為年幼帝王佐政權(quán)勢日漸滔天隱約將這江山據(jù)為己有的架勢。而民間予他的評價,大多是圖謀不軌其心可誅,他日必將禍患江山的佞臣顧清祀。
然顧清祀與加諸于身的諸多評價卻不盡相符。他日日晚間而來,眉眼間總稍顯疲倦,點(diǎn)上一壺新酒,卻并不時常找凄辰說話。大多時候,凄辰于手忙腳亂間瞥見他或垂首摩挲指間粗糲酒杯,或抬首眺望天際明星冷月,只將近打烊客稀之際才側(cè)首與她說上兩句。
凄辰對波譎云詭朝堂之上的算計不甚了解,亦不確信坊間幾分真幾分假的傳言。于她而言,顧清祀只是個常來的客人,愛飲她釀的新梅子酒,和她說上幾句天涼記得加衣的妥帖話,眉眼細(xì)致而好看,怎么瞧都是個無害的人。
她也不再懼怕他,每日他來亦懶得向他施禮。待生意不忙時會提著一壇私藏好久的老酒過去與他說說話,不過是對面那間茶廬近來添了幾種新茶,或是街頭又是一群頑童將要去學(xué)堂讀書,每日一大早便吵吵嚷嚷從她房子外跑過,讓她連個好覺都睡不成。
凄辰說話間,顧清祀總噙一抹笑凝視她,距離與親密拿捏得恰到好處,再不會讓凄辰覺得不適或逾越。反倒是凄辰在日復(fù)一日間習(xí)慣上了于說話時看他璨如夜星的眸子。
顧清祀時而接上一兩句,卻總能于不動聲色之間將話題繼續(xù)下去。漸漸凄辰與他熟稔,促膝把酒一如友人。凄辰本性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和顧清祀在一起舒心,她便懶得去理他是皇親國戚還是圖謀不軌的奸臣賊子。她只覺能和她一起于樹下品酒談?wù)撁纷犹鹚岬哪凶?,總不會壞到哪里便是了?/p>
直到某日亥時將至,而顧清祀一反常態(tài)并未起身離開。凄辰奇問:“顧清祀你怎么還不走?你方才還說你有好多奏折沒有看呢?!?/p>
顧清祀笑看她,沉黑眼眸較以往更靜寂:“大多是呈上來參我的奏折,有何好看。”
他話里的哂笑夾雜著譏誚使凄辰凝眸看他。他靜坐在那兒,半邊身子快要融于夜色之中,仿佛一不小心便會被漆黑夜色吞噬。
遂她未經(jīng)思考便道:“你不要笑了,我覺得你很難過?!逼喑秸Z罷便低頭兀自忙碌,罔顧顧清祀于剎那如遭雷殛的茫然與怔忪。而那剎那間顧清祀已然起身,慌亂間將桌上杯酒撞灑,酒液悉數(shù)傾倒于他青衫衣擺,讓他得以從一片混沌中回神,卻仍是疾步至凄辰面前,如初見那般捉住她手:“凄辰,跟我走可好?”
他語調(diào)的顫抖讓凄辰不忍拂開他手,撞上他明亮雙眸卻不禁心悸,匆匆拒絕:“跟你走去哪里?我還要做生意呢,快放手?!?/p>
顧清祀?yún)s未依言照做,他身后一干近侍隨之靠近,亦虎視眈眈盯著凄辰。凄辰心急道:“顧清祀,快放手,我哪里都不去?!?/p>
她眸子極亮盡是不可撼動的堅定,顧清祀凝望著,漸漸頹然放下手,揮退身后近侍,退至一臂之遙處靜靜望著面前這執(zhí)拗卻如朝陽般的姑娘。她不該只在夜里慰藉他,他應(yīng)該將她帶進(jìn)白日里溫暖自己不是嗎?
他在凄辰警惕而失望的目光中沉聲開口,鎮(zhèn)定一如朝堂之上。然他厭惡那樣的自己,一如厭惡卻無法控制此刻不甚磊落的自己。他說:“除非你釀出十年不敗的玉瀣酒?!?/p>
叁
凄辰從未聽過這世間存在十年不敗的玉瀣酒,遂在一月之期來臨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只給端坐的顧清祀上了一壺梅子酒。
她弄不清顧清祀心底所想?yún)s也不以為然:“我沒讀過幾天書,玉瀣酒三字如何寫我都不知,更別說在一月之內(nèi)釀出來。所謂十年不敗,大抵只有記憶才能十年不敗?!?/p>
凄辰提起酒壺,不甚在意般傾倒于顧清祀衣擺處,笑容幾分頑劣幾分故意:“你留著這件衣裳,十年不漿洗,待十年后取出一瞧,你又記得我和我這酒了。這才所謂,十年不敗?!?/p>
凄辰本以為顧清祀會動怒,雖然她從未見過他動怒。然顧清祀只是怔怔坐著,垂首望著被酒涴濕的衣擺,久久不語。凄辰正為他的啞口無言慶幸之際,便聽見他喃喃低語:“是啊,記憶便可十年不敗,為何還要去苛求別物呢?”
他抬首,用歉疚掩飾失落,說:“凄辰,很抱歉……我只是想在白日也喝幾口你釀的酒,于煩瑣政事之余與你說幾句話。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凄辰的否決在抬眸望見他神情那刻忘了言說。她大大咧咧又直率,卻一直沒有告訴顧清祀,她從初見他那刻,就覺得他很可憐。的確,他坐擁半壁江山,丹轂美人、綠蟻新醅數(shù)不勝數(shù)??伤匀挥X得他可憐。他沒有朋友,朝堂上亦只有遵從而無盟友,他擔(dān)荷著這天下人的誤解與微辭,卻無機(jī)會為自身辯解。
他自夜色中而來,又從夜色中而去。夜色尚有夜渚月明相伴,而他或許只有她這么個沽酒的庸碌朋友。凄辰絞盡腦汁想了老久的安慰,卻在出口時變成:“你住在皇宮里嗎?那里好玩嗎?我可以自己釀梅子酒熬制紅豆粥嗎?”
顧清祀訝然抬頭的空當(dāng)里,她彎起眼眸沖他笑:“冬至了呢,我的寒舍很冷,去你那里過冬好了,來年春天我再回來。你記得找人給我看著鋪?zhàn)?。?/p>
他不確定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心思有沒有被她看破,他只是望著她,看她手忙腳亂去收拾細(xì)軟,還不時自言自語幾句。他跟著她飛揚(yáng)的眉眼牽起嘴角,笑容有些傻,動作笨拙上前幫她倒忙,在她含笑的埋怨里快忘記自己是誰。
皇宮和凄辰在話本里看到的不太一樣?;蛟S是帝王尚且年幼,后宮無太多嬪妃。而顧清祀的居處除了一干近侍內(nèi)侍外再無別人。凄辰得以在偌大的東廚認(rèn)真研究自己的菜譜,甚至突發(fā)奇想去庭院中捋些花瓣下來佐酒。
冰河墮指的冬日,顧清祀放朝后便待在側(cè)殿批閱那些奏章,批閱后由內(nèi)宰拿去給新君加璽。冬日百官怠惰,顧清祀亦不例外,燒了地龍的側(cè)殿里他窩在榻上對凄辰那些失敗的新酒評頭論足,凄辰一面反駁一面左顧右盼。
“你這個樣子就像小皇帝?!鳖櫱屐牒Γ瑥?qiáng)忍疲倦道。
年幼的帝王自出生便癡傻,終日泡在藥罐子里也不見好,卻有甚者說那是顧清祀所為,若帝王喪失成為帝王的資質(zhì),那他便可取而代之。凄辰不甚在意,透過窗紙往外看,卻被紛揚(yáng)雪花吸引全部目光:“顧清祀,咱們出去堆個雪人如何?或者在厚厚的雪堆里滾啊滾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真好?!?/p>
未待顧清祀應(yīng)允或拒絕,她便跑回來牽他的手,溫暖指尖與他的相觸,成功讓顧清祀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戰(zhàn)栗,以至于他甚至沒有及時制止她像個頑童似的在雪堆里翻滾,只哭笑不得接過她從懷間扔過來的酒。
一股子清冽氣味,尚有她懷間余溫。他想說些什么來表達(dá)此刻的欣悅快樂,然而千言萬語在目及面前姑娘紅彤彤的面頰和璀璨眼眸時悉數(shù)沉淀。他竟舍不得出聲打破這刻安寧,唯有一杯杯往喉嚨里灌酒。
這次是烈酒,辛辣到他眼淚都快下來的烈酒,可他依然癡迷。癡迷到當(dāng)他嘔出第一口血和著辛辣酒液時竟恍然未覺,喚他回神的是滿身雪片向他飛奔而來的凄辰的驚叫和恐慌的目光。
肆
顧清祀醒轉(zhuǎn)時已是中宵。凄辰趴在他榻前,手指緊緊捏住他的衣擺,察覺到他目光后亦抬眸與他對視。她頭一回如此安靜與他對視,顧清祀不忍出聲,卻未料她眼中很快氤氳出潮濕的光。
她幾乎是難掩愧疚的哽咽:“對不起,顧清祀。太醫(yī)說你不能飲烈酒,我不知道……”
她手指緊緊捏住他的衣擺,仿佛是怕一松手他就會如此前一般不支倒下。那一剎那的恐慌延伸至此刻仍讓她后怕懊悔。
顧清祀伸手覆住她顫抖的指尖,強(qiáng)打精神坐起來,笑逗她:“我很開心,能看到你為我哭,真讓我受寵若驚?!?/p>
他話里的打趣不像是在偽裝,凄辰與他對視片刻后匆匆垂首,略微放下心的同時又因此刻氣氛的古怪而羞赧。她起身往外跑:“我去給你端藥來。”
丑時的皇宮亦陷入沉睡。凄辰疾步帶起的寒風(fēng)卻并不能將臉上熱度降解,她放慢腳步不由自主回味著方才顧清祀垂眸含笑凝視她的場景,遂當(dāng)她驀地抬頭望見東廚門前那個讓她猝然僵硬的身影時,嘴角還掛著她猶然不知的淺笑。
她駐足片刻后惶惶走近,看清那人后笑容逐漸轉(zhuǎn)為震驚和冰冷。凄辰難掩驚詫:“顏偲?”
顏偲著侍衛(wèi)裝,此刻卻蹲坐在火爐前照看著冉起藥味的瓦罐,聞言一怔,抬首亦是不可思議:“凄辰?你怎會在這兒?”
他霍然起身,迎向她的目光卻是負(fù)疚尷尬。這負(fù)疚尷尬得以讓凄辰保持清醒,甚至冷聲問他:“這五年來你就待在皇宮里?升官發(fā)財了嗎?我們的三年之約呢?”
這幾句質(zhì)問將顏偲眼里的熱忱化解,他束手束腳地站著,再開口已是物是人非:“抱歉,我已經(jīng)成親了。兩年前?!?/p>
浩大而寂然的天穹只有雪花飛過,兩廂靜寂間顏偲將煎好的藥端起:“我得去給顧大人送藥了……明日城外澤陽寺,我欠你一個解釋?!?/p>
凄辰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甫進(jìn)側(cè)殿便聽顧清祀喚她:“你去哪里了?藥已送來了?!?/p>
他的話里難掩擔(dān)心,成功讓凄辰五年來的枯守化為委屈徹底決堤。她走近,怯怯拉住他的小指頭,將那視為唯一的暖源。她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你。我其實(shí)一直在等一個人,那個人教我釀酒煮粥,對我說三年后他要賺很多銀子回來娶我。兩年前我曾在街上碰見他,他穿著喜服,坐在高頭大馬上對每一個人笑。他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刺眼呢?以至于我以為自己認(rèn)錯了人……我一直騙自己說那不是他,可他就是不回來。然而就在剛才我碰見他了,他說他成親了。”
她的聲音很安靜,甚至毫無波瀾,鉤住顧清祀小指的手指卻微微顫著,讓他蹙眉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重復(fù)著:“都過去了?!?/p>
他躊躇片刻,還是在她耳邊道:“明日有日食,一起去城樓上看吧?!?/p>
伍
凄辰終是去澤陽寺赴了約。從第四年開始她已經(jīng)不再想顏偲還會回來,那個和她青梅竹馬的男人。她試著打聽過那日成親的男子便叫顏偲,在宮中任職,卻娶了外姓藩王穆安王的小侄女,自此便平步青云。
她不是糾纏到底的女子,向來認(rèn)定自尊和驕傲永遠(yuǎn)勝過搖尾乞憐得來的愛情。凄辰不想去知道他有何解釋,她只是想給自己和自己等待的這些年一個交代。在她看來,負(fù)了就是負(fù)了,既然另娶她人,那么任何理由都不能使她動搖。
顏偲顯然已從宮人那里聽來了有關(guān)她入宮之事,他的內(nèi)疚溢于言表。他說他第一年去了皇宮當(dāng)侍衛(wèi),偶然間釀的梅子酒被顧清祀撞見,顧清祀嘗后很是喜歡,自此便有了總在戌時飲杯酒的習(xí)慣。
他雖身份低微,顧清祀?yún)s隨和待人,無事便去找他聊上幾句。直到他在宮中遇上穆安王的小侄女,他起先念及凄辰,后來卻漸漸無法拒絕,他喜歡上了那個姑娘。
顏偲一早便對顧清祀說起過凄辰,他本以為顧清祀會鄙夷自己的負(fù)心,哪想他卻主動當(dāng)了說客說服了穆安王,牽了紅線。顧清祀很信任他,每日都要飲一杯他釀的酒,遇上傷寒,藥湯也是不假他人手由他一手包辦。說到這里顏偲的神情有些古怪,只是凄辰兀自陷入怔忪中沒有察覺。
“我成親前曾叫顧大人幫忙找你,想給你一個解釋。而他隨后說,并沒有找到你。我不知是他沒有認(rèn)出你還是怕你我遇見尷尬才沒有告訴你我關(guān)于彼此的事情?!?/p>
顧清祀是半年前才與她遇見的,就算只憑相同的名字也不能說明什么。而他若是認(rèn)出卻怕她與顏偲尷尬,是不會特意將她帶進(jìn)宮中的。顏偲向她道歉,凄辰唯有沉默。她覺得腦子有些亂,有些地方她還是想不通,卻都是有關(guān)顧清祀。比如昨日他聽聞自己說的故事定是不陌生的,可為何他不說自己一早便知呢?
凄辰困惑著往回走,卻驀地頓足想起顧清祀邀她同去城樓上觀日食之事。她稍愣便跑起來,跑了幾步卻又停下望了望天色,這么晚了,顧清祀定然不會等她了。凄辰不想顧清祀還在,負(fù)手屹立于城樓之上,雪已經(jīng)停了,但他發(fā)梢衣襟上還是落了雪,見凄辰漲紅了臉奔過來,也只是沖她安撫地笑,伸手拂開她發(fā)尾沾上的枯葉。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被凍得發(fā)紫,手指微顫許久才拂開她發(fā)間落葉。
“你一直等到現(xiàn)在嗎?”凄辰呆望著他,怔怔眨眼,滾落下來的卻是淚珠。
未待顧清祀頷首,她便猛地扎入他懷抱里,他懷間的涼意刺得她一激靈,心底涌上來的卻是另一股暖意。她此刻甚至昏了頭地想,若不是顏偲負(fù)心,她興許遇不上顧清祀了。
那樣溫柔那樣好的顧清祀。顧清祀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怔了怔,回神后卻是難以掩飾的眼熱。他試著也去擁抱她,卻不知用何種姿勢何般力度才不會讓凄辰難受,糾結(jié)的片刻便聽見凄辰問他:“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和顏偲的關(guān)系?為什么一直不說?”
顧清祀還未定格的動作便僵在半空中。他知道凄辰今日出城去和顏偲見面了,他沒有任何資格去阻擋,甚至在這城樓上被冷風(fēng)吹到感官遲鈍時還在想,凄辰早晚會來質(zhì)問他。
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卻一直想憑一己之力讓之來得慢一些。顧清祀那么遺憾,他還沒有入凄辰心底,卻不得不給她留下一個毫不光明磊落的印象了。他在兩年前便已經(jīng)找到她認(rèn)出她,可他出于私心沒有告訴顏偲,甚至還為他牽線促成了一樁毫不光彩的姻緣。他覺得自己卑劣而羞恥。可他是那樣喜歡凄辰,在許久之前。
陸
顧清祀在和顏偲把酒言歡的敘述里第一次覺得有姑娘家如此有趣。他私下派人找到凄辰時,凄辰還在一間客棧當(dāng)廚子。那間客??傄蝻埐颂俦槐г?,凄辰瞧不慣便偷偷給帶母親上京求醫(yī)的母子加了肉和飯,被掌柜發(fā)現(xiàn)后臭罵了一頓。她很不服氣,趁那母子離開時還偷偷塞了干糧給他們,轉(zhuǎn)頭卻對正在算賬的掌柜做了個鬼臉。他便坐在角落里笑彎了眼。
后來她被掌柜趕出來自己張羅了一間酒鋪,釀著遠(yuǎn)近聞名的梅子酒。他得空時總會去附近坐一坐,看她和客人閑聊時飛揚(yáng)的眉眼,應(yīng)付淘氣孩童時的剽悍。那是顧清祀一直未體會過的勃勃生機(jī),他只是偷偷看著她,卻漸漸移不開眼。
但他不敢上前和她攀談,他有限的認(rèn)知里未有如何和心上姑娘相處的好法子。他只是日復(fù)一日地偷偷注視她,念及她在等著顏偲而失落,卻又為顏偲后來的移情而竊喜。他從來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只是關(guān)于凄辰他還是猶豫。他怕她知道是他促成她心愛之人與另個女子的姻緣后憎恨他。
無數(shù)次的夢魘里,他都為自己當(dāng)初自私的行徑而負(fù)疚卻慶幸。負(fù)疚他的卑劣讓他無法與心愛的姑娘結(jié)識,慶幸他還有可能等著她忘記顏偲而擁有她。
“我想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你或許早已失去信心忘記他了,所以我才鼓足勇氣出現(xiàn)在你面前,向你討一杯梅子酒喝?!鳖櫱屐胍廊痪S持著站立的姿勢,卻不敢再去擁她。
他甚至毫不奇怪她會在下一秒推開她。她是那么真實(shí)的姑娘,定是要對他這種處心積慮的小人之心嗤之以鼻了。這憂慮和恐慌讓他分神,以至于沒有聽清凄辰接下來那些話。
“在你來和我買酒之前,我就注意你了。你每天總在相同時間出現(xiàn)在對面茶廬里,也不說話就是靜坐著,我離得遠(yuǎn)也瞧不清你到底在瞧什么。有時我還會想,茶有這么好喝嗎?明明是我釀的梅子酒比較好?!?/p>
凄辰揪緊他的衣裳,耳熱頰燙。見他怔愣,不禁抬眸看他,赧然笑意染上眼角眉梢:“你一直在偷看我,我早就知道了?!彼詰验g掏出一串佛珠塞給他,“今日在澤陽寺買的,送你。”
顧清祀屏息,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間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柒
顏偲來找凄辰那日距離新年只剩三天,凄辰再見他亦只覺隔了山水千重。顧清祀內(nèi)疚為他另成姻緣,卻不知若人心不在,空留承諾也于事無補(bǔ)。凄辰不愿守著一個早已分心的人終老。
顏偲吞吐半晌問她:“你喜歡上顧大人了嗎?”他在凄辰困惑的揚(yáng)眉中越發(fā)難以啟齒,四顧一遭后壓低嗓音,“你最好不要喜歡上他。不要問為什么,我不能告訴你原因?!?/p>
凄辰冷笑:“因?yàn)槲以?jīng)喜歡過你嗎?”
曾經(jīng)二字讓顏偲有片刻失神,以至于他手中端給顧清祀的梅子酒亦隨之晃了晃。凄辰將視線轉(zhuǎn)移,問出了壓抑許久的疑問:“為何顧清祀每日依然要喝你釀的酒?”
顧清祀會在午間飲一杯凄辰釀的青梅酒,然而晚間戌時時分卻總是要內(nèi)侍呈上顏偲制的與她無異的酒。
顏偲聞言微微色變,卻緊抿嘴角默然不答。凄辰奇怪,卻也只從他手中接過酒盅。她要再問一次顧清祀,這次定要得到答案不可。
她擦肩走過顏偲時嗅見絲縷藥草香,讓她不禁想起日前在宮中與他重逢時亦是這般氣息。她想出言詢問,卻在邁步的下一瞬遽然想起一些片段。凄辰頓住腳步,猝然回首質(zhì)問道:“你在顧清祀飲的酒和偶爾喝的湯藥中下了毒?”
彼時她撞見顏偲煎藥,此刻細(xì)想步驟卻與常人不同,且他似乎自懷間加了些許他物。她當(dāng)時只道平常,如今想來卻不免生疑。顏偲未答,身影卻微微晃動了下,而這細(xì)微的動作無不證實(shí)凄辰的猜測。
凄辰推開側(cè)殿門,入目便是倚在榻上淺眠的顧清祀。他總是很疲倦,初見她時在她酒鋪間喝酒難掩疲倦,處理政務(wù)批閱奏章和群臣爭議時亦難掩疲倦。他亦不愛出門,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側(cè)殿里。凄辰從來只覺奇怪,卻不知這奇怪背后卻是那樣不堪入目的因果。
她垂眸盯緊手中酒盅,繼而轉(zhuǎn)身抹去眼角溢出的淚。而在這空當(dāng)里顧清祀已醒來,挺直脊背沖她招手,笑容一如以往溫然:“今日晚了些。”
凄辰看著他,心中有千言萬語。她想起方才顏偲神色凄厲乞求她不要告知顧清祀,穆安王早從幾年前便開始安排他在顧清祀習(xí)慣飲的酒中做手腳。
她靜靜盯著顏偲,心中波瀾起伏皆是失望與痛恨。她質(zhì)問他:“顧清祀提拔你,甚至封一個外姓臣子為藩王。他那么信任你和穆安王,為什么你們還要背叛他?”
只因穆安王答應(yīng)顏偲,待江山入彀時分予他一半。這人世間的貪欲總能摧毀一切花團(tuán)錦簇,讓之韶光將暮。
“你若能拿來解藥,我就不告訴顧清祀,他最信任的兩個人一直在背叛他?!?/p>
顏偲不語,這毒被制出時便無解藥。凄辰強(qiáng)忍喉間酸澀,上前牽住顧清祀的手:“以后不要再喝顏偲釀的酒了,只許喝我的?!?/p>
顧清祀促狹凝望她,眸里皆是暖意。他頷首,卻轉(zhuǎn)而道:“以后不要總來側(cè)殿,你若想找我,便差人傳個話,我去找你?!?/p>
側(cè)殿的香料里是可使人精神振奮的藥材,久而久之會促成依賴。顧清祀找不到藥來醫(yī)這越漸兇猛的疲倦,只得用藥壓制。凄辰眼睫閃爍遮去其中情緒翻涌,問:“你想當(dāng)皇帝嗎?”
“曾經(jīng)是想的。”他坦然而笑,“我以前總以為只有擁有更多的權(quán)勢才可以保護(hù)自己,但是當(dāng)我離帝位越來越近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喜歡。你也覺得我是圖謀不軌的大奸臣嗎?”
他在凄辰拼命的搖頭里笑了:“先皇的遺詔里便囑咐我來佐政,直至新君弱冠之年。那時無論這江山誰來坐都無妨了?!?/p>
“還有那么久呢?!逼喑皆谒麘牙飷瀽灣雎?,“等春天到了,我就要離開了?!?/p>
顧清祀攬著她的手臂猛地一僵,面上的微笑幾欲崩落,垂眸掩去眸里依戀,仍是笑言:“嗯,我會去看你?!?/p>
“你想過和我一起走嗎?”凄辰抬首看他,璀璨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期冀真摯。
這樣的真摯讓顧清祀恍如置于夢中,幾欲落淚。他幾乎快要忍不住回答她,他從很久以前便這么想。可是不行啊,他要喝許多許多顏偲給的酒,才能打起精神走出這道門。
他知曉穆安王和顏偲的動作,但他知曉時已太遲太遲。他已經(jīng)戒不掉顏偲給的酒了,更準(zhǔn)確地說是酒中他如何也查不出的毒藥。顧清祀只知那會蠶食他所有的感官,此時只是讓他疲倦不堪,最終會讓他遲鈍堪比當(dāng)今天子。
從手下人那里得知遍尋神醫(yī)神藥也對這種毒罔效那日,他鼓足勇氣上前和凄辰說了第一句話。他想在自己還清明時與她促膝把酒通宵不夠,將這世間紅云瑞霞、玉蛾金繭看盡。他知道自己不可擁有,但總好過待此身如寄時,驚此生虛度。而他猜想凄辰或許會可憐同情他,卻也勝過真的愛他。
“凄辰,抱歉?!鳖櫱屐牒夏繑咳ロg痛楚,“我想,我早晚會如當(dāng)今天子那般?!?/p>
而那時,我甚至再也感知不到你,又談何愛你。
捌
春來之際,顧清祀向當(dāng)今天子請求辭官歸故里。顧清祀無身外物可收拾,策馬欲離開之際被顏偲喚住。顏偲提著一壇酒,任顧清祀將譏誚視線落在其上。對于顧清祀,他始終是負(fù)疚的。
“我知道你們在里面下了讓我戒不掉的毒,一日日下去我早晚會如當(dāng)今天子一般?!鳖櫱屐牖砣欢Γ拔以缤頃?,待到感官全無的那日便自我了結(jié)算了。你若還有些愧疚,便在我死后照看一下凄辰。她性子直,往往在無意中就得罪了人,到時還請你多多包涵?!?/p>
“抱歉?!鳖亗普痼@他竟然早知一切,此刻只覺無地自容,“但你還是將這酒拿回去吧,受不住時便喝一口,總好過你苦挨……那毒無解?!?/p>
顧清祀遠(yuǎn)眺天際艷陽,瞇起眸子笑得悵惘:“其實(shí)那時我已經(jīng)找到凄辰了,但我騙了你,我也很抱歉?!?/p>
凄辰說她已從顏偲那里聽說了,可是饒是通曉一切可怕后果,她仍然愿意和他一起。若不去想此后,眼下便已是最好。
顧清祀請了工匠來修葺凄辰的寒舍。時至盛夏花草芃芃,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便待在庭院那棵楊梅樹下納涼。饒是不說一字,但凄辰覺得只要他的氣息還在,流光便仍能駐足。
凄辰抱著僥幸四處貼下尋醫(yī)告示。某日因此歸來晚了些,顧清祀坐在庭院里卻許久才回神,起身沖她微笑看,片刻后卻顫聲道:“你剛才說的我沒有聽清?!?/p>
凄辰疾步過去死死抱住他,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顧清祀反摟住凄辰,良久才道:“凄辰,謝謝你?!敝x謝她愿與他一起,讓此生不曾虛度。
凄辰搖頭:“顧清祀,我和顏偲青梅竹馬,終日和他一起好像喜歡已經(jīng)變成了習(xí)慣。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他,看見他成親后我憤怒而失望,卻又不是那么悲痛欲絕。直到你出現(xiàn),你來和我說話之前那一個月,我總是偷偷看你。”
顧清祀將她摟緊,喚她名字。他怕此后再無機(jī)會。
終
也是多虧凄辰遍處貼下尋醫(yī)的告示,饒是不知真假,煎煮了那些看似神乎其神江湖游醫(yī)的藥草后,顧清祀精神倒真的較以往矍鑠不少,這讓凄辰多少相信世間真有奇跡一說。因而恰逢中秋顧清祀舊日部下來尋他外出垂釣,凄辰只是躊躇片刻便應(yīng)了他。
顧清祀臨行前沖她擺手,艷陽灑在他周身讓他眼底面上皆有光。凄辰心間一頓,下意識便上前兩步想要追上他,卻聽他說:“凄辰,你將新酒拿出來,待會兒咱們沂湖碰面?!?/p>
他的背影一如初見,凄辰目光落在他青衫衣擺,恍惚仍能聞見酒香。
沂湖正是豐水季,不多時便是一條大魚上鉤。顧清祀想著凄辰定會喜歡,含笑起身正欲將魚線收回,卻不料腕上佛珠順勢滑入水中。
他未多想,心急便彎身去撈,誰料眼前遽然模糊致使腳下打滑踉蹌。近侍甚至未來得及上前拉住他,他便已然失足滑了下去。近侍接二連三跳下去,而水流湍急,水面上唯有水花四濺。而凄辰正于趕來的路上。
顧清祀想起那日初與凄辰說話。他坐在角落那里凝望她,目光專注如同朝圣,望著望著便產(chǎn)生了幻覺。他瞧見他站在她身側(cè)為她遞酒壇,而她側(cè)首沖他嫣然一笑。而后他受幻覺驅(qū)使難以自已上前捉住了她手。如幻境中一般,他執(zhí)她手,相視一笑,其時芳辰正好,春正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