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裳
一
我生性驕橫。
早年母親還在的時候,長姐云鶴曾背地里參我一本,說我飛揚(yáng)跋扈,盛氣凌人。
母親數(shù)落我。
我全然不在意,只挽著她的手臂撒嬌道:“我霸道還不是像極了你?”我時常這樣口無遮攔,但她從不生氣,只贊我足夠狠辣凌厲,不像云鶴那般規(guī)規(guī)矩矩。
我亦厭惡云鶴那陰郁優(yōu)柔的性子,所以甫一登基,便將她攆到宮外住去了。
我只留下了她最愛的齊修。
當(dāng)年母親率領(lǐng)西戎大軍攻破東穆皇城之時,太子齊修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東穆皇族皆要就地處決,云鶴卻央求母親留齊修一條命,要養(yǎng)在身邊做伴讀。母親怕養(yǎng)虎為患,便予他施了宮刑,又命人做了副玄鐵鐐銬束在他的腳踝上,直到今天也沒有摘去。
我喜歡聽他走路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若有機(jī)會,便會牢牢踩住那鎖鏈,看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摔在地上,然后一臉憤恨地瞪住我。
到那時,我就會張大雙眼挑釁道:“比誰眼睛大嗎?”
他從不還嘴,只起身撣落塵土,然后躲回云鶴的飛鸞宮去。
我漸漸覺得無趣,只為試探他到底有多能忍,一次便將他攔在了丹桂園里。時值初秋,丹桂枝頭掛滿大串大串的金黃色小花,花香馥郁,沁人心脾。疾風(fēng)掠過,惹得離枝桂花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我便逗弄齊修:“聽聞你畫技了得,不如就畫個風(fēng)來看看吧?!?/p>
我存心刁難,只等他畫不出來,低聲下氣來求我??伤⒉蛔雎暎瑥娜菽闷甬嫻P,細(xì)細(xì)描摹。
我有意無意地行至他眼前的桂樹下。
那日我穿了嫣紅的裙褂,站在一園綠樹黃花之中,怎么看都是一道絕色的風(fēng)景。我嘴上不說,卻命人特意奉了丹朱給他,想他那樣聰慧,定能明了我的心思。
就這樣站了一個多時辰。我正覺得腰酸腿痛的當(dāng)口,他淡漠地道:“好了。”
我興沖沖地跑過去看。
漫天黃花,綠枝輕擺,一草一木都惟妙惟肖,也確實(shí)切了畫風(fēng)的主題。不過……“我在哪里?”我氣急敗壞地指著那幅畫質(zhì)問他。
齊修只道:“公主命我畫風(fēng)而已?!闭f罷他丟下畫筆,揚(yáng)長而去。筆落在畫上,染出一塊桂葉大小的墨色污點(diǎn)。有自作聰明的太監(jiān)走上前來,說那東西惹我不高興,要拿去燒掉。
我揚(yáng)起手來狠狠抽他一巴掌:“燒什么燒!還不去找人裱起來!”
那一年,我十五歲。
二
裱好的畫讓我驚詫不已。
裱工細(xì)膩精湛,每道工序都嚴(yán)絲合縫。最著緊的是,裝裱師傅別出心裁,在畫周飾以綠色長穗。每有微風(fēng)拂過,長穗輕擺,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真如桂枝搖曳。
我喜歡得不得了,要當(dāng)面賞那裝裱師傅。哪知首領(lǐng)太監(jiān)卻帶來了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名喚段初陽。
我指著那幅畫問他:“這是你裱的?”
他微微頷首,明亮的眸子如一汪幽谷淺溪,說不出的俊俏清秀。
我要賞他黃金百兩。他推拒,只道:“初陽唯愿侍奉公主左右?!?/p>
我剛要點(diǎn)頭應(yīng)允,首領(lǐng)太監(jiān)卻道萬萬使不得。原來初陽的祖父本是東穆三朝元老,兩年前為保命將他進(jìn)獻(xiàn)給母親。母親嫌初陽年幼,便只養(yǎng)在宮中,從未招幸。
可他越說這人要不得,我便偏要證明給這些奴才看,母親有多寵愛我。
我向母親張口討人。
她想也不想就將初陽賞予我做消遣,只交代無論如何,不能給他駙馬的名分。西戎向來是這樣的。各家公主雖豢養(yǎng)眾多面首,但正牌駙馬卻只有一個。尤其是有望繼承女王之位的公主,因那駙馬可能會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夫,是以遴選標(biāo)準(zhǔn)更為苛刻。
我應(yīng)允母親。之后初陽便一直跟著我,每日伺候我飲食起居,一晃多年。
只是我仍放不下齊修。
西戎男子雖驍勇善戰(zhàn),但古往今來都是以女子為尊。尤其我是母親最疼愛的公主,自幼眾星捧月,從沒誰會對我說個“不”字。
就只有齊修總是冷眼瞧著我。我羞辱他,他全當(dāng)那委屈是落在別人身上的,斷不肯對我假以辭色。
我迷戀他的冷漠與傲慢,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我不肯成親,只將他畫的那幅長風(fēng)圖掛在閨中,日夜相看。母親在位時也曾為我挑選過幾個西戎貴族家的少爺,我統(tǒng)統(tǒng)看不上眼,是以如今登基五年,王夫之位仍然懸空。
我只專寵初陽,因他總能看透我的心思。
好像現(xiàn)在,我窩在初陽懷里,嘴里吃著他喂來的葡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幅長風(fēng)圖。他有些孩子氣地道:“你怎就那么中意齊修?”
“我哪里中意他了?”我慌忙否認(rèn),“我不過是看他生得好看,又清高冷漠,閑來無事拿他逗個悶子?!?/p>
初陽微微偏頭,語氣似有哀怨:“你可從不曾這般對我。”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也不曾這般對他呢?!闭f著反身將他撲倒在貴妃榻上,一邊親吻他的耳垂,一邊動手解他的衣裳。他抓緊我的手,臉色微紅,義正詞嚴(yán)地道:“你正經(jīng)些……”
還不等他說完,就有太監(jiān)在門外稟報:“陛下,定國長公主求見?!?/p>
云鶴帶來一個雋秀的戲子,名喚龍庚。
這戲子的功夫倒也了得,一人分飾兩角,一折“驚夢”唱得滿堂喝彩。云鶴說我若喜歡,便將他留在宮里侍候。我不假遲疑地收下——她要在我身邊安插眼線,我又怎好不給她機(jī)會?
哪知她得寸進(jìn)尺:“陛下后宮日漸壯大,只怕有人終極一生都無緣面圣。不如定期放一些不得陛下歡心的人出宮,也為宮里節(jié)約開支?!?/p>
我知道她又在討要齊修,也不戳穿,只笑吟吟地道:“西戎開國數(shù)百年,尚沒這種先例呢!”
她還要說什么,我打了個哈欠,只道自己倦了,讓那龍庚扶我去休息。云鶴鐵青著臉坐于原位,并未起身送我。我對她的不敬早已司空見慣,也懶得答理,徑自回宮去了。
夜里我抱著初陽,眼睛卻盯著那幅長風(fēng)圖,怎么也無法睡去。
他閉著眼睛問我:“陛下不會是念著那戲子吧?”
我大笑,擁他擁得更緊:“宮里那么多男人,你可見我招過別人侍寢?”
何況那龍庚并不合我的眼緣。之前他洗了臉上的油彩,去了三分嫵媚,卻在眉宇間隱隱透出些微邪氣。我看著不舒服,便叫他領(lǐng)了賞,著人帶去休息了。
“可你人在我身邊,心卻在齊修那里?!?/p>
我有些生氣了:“你巴不得我看上他是不是?”
初陽的口氣里亦有了絲慍怒:“你若不中意他,當(dāng)初何不讓他隨定國長公主出宮去?”
我啞口無言。
為什么要留下齊修呢?我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即便我從五歲開始便中意著他,但他對我總是那樣桀驁不馴,冷冰冰的,像個木頭人。隨便我說什么,他都要反駁。可他卻對云鶴那樣好。我親眼見過他握著她的手去花園踏青,摘一朵初放的迎春別在她的鬢角。云鶴對他笑著,他也輕揚(yáng)嘴角。那笑容是正午的艷陽,刺得我雙眼流下淚來。
我繼位后,便大興土木,在京城遠(yuǎn)郊蓋了座富麗奢華的公主府,封了云鶴一個長公主的名頭,要她搬出宮去。她要帶走齊修,我便搬出母親的遺詔:“東穆前太子齊修,永世不得離開西戎皇宮?!?/p>
只有這樣才能分開他們吧?也只能這樣了。
當(dāng)時我還假惺惺地勸云鶴:“被施了宮刑的男子,你還要他做什么?留在宮中做個雜役剛剛好?!?/p>
可我卻將他養(yǎng)在飛鸞宮里,吃穿用度全部比照王夫的規(guī)格,任由朝中上下流言四起。但我怕什么呢?我手中有無盡的權(quán)力。
說女王搶了長公主心愛之人的,殺!
說女王迷戀東穆遺患的,殺!
說女王一意孤行、暴戾昏庸的——
殺!殺!殺!
三
幾日后,我在下早朝的路上又碰見了龍庚。
他在錦鯉池邊唱戲,聲音悠揚(yáng)婉轉(zhuǎn),長長的水袖拋灑出優(yōu)美的弧線。
我站在不遠(yuǎn)處聽得入了神,忽聞身邊的宮女輕聲驚嘆:“快看那些魚!”于是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池中大大小小的錦鯉都聚集到龍庚身前那片水域,翻騰擺尾,仿若也來聽?wèi)?。我好奇心大起,興沖沖地跑過去瞧。
龍庚慌忙下跪叩首:“小人沖撞陛下了,還請陛下責(zé)罰?!?/p>
“罰什么罰?”我只顧喜笑顏開,“朕還從未見過這般奇景,定要好好兒賞你?!?/p>
第二天,初陽氣鼓鼓地跑來見我。
他著人抬了個碩大的水缸來,要我瞧個仔細(xì)。我湊上前去,只見缸中的錦鯉都朝著一個方向逡巡扭轉(zhuǎn),跟昨日在池邊見過的景況一模一樣。我不明所以,初陽便挽起袖子伸手去撈,逮住一尾卻拉起一長串來。
我恍然大悟。
原來龍庚用韌性極佳的魚線貫穿魚腹,將它們首尾相連,再在池壁上釘釘,拴住排頭的那十幾尾。任是錦鯉如何掙扎,也掙不開這樣的鉗制。而我站在岸上,透過碧綠的池水往下看,自是看不清楚那纖細(xì)的魚線的。
自古后宮爭寵總要使些小手段,我覺得無傷大雅,只笑道:“他也算有心?!?/p>
“只怕是別有居心吧?”初陽沉著臉,道,“陛下忘了那年曾與長公主說過的話了?”
初陽若不提醒,我恐怕早就忘了那件事。
早年為母親祝壽,云鶴找了京城里最好的戲班子入宮獻(xiàn)藝。那頭牌確實(shí)唱得極好,引來百鳥落于枝頭和鳴。母親當(dāng)時夸贊了云鶴幾句。我見不得她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便酸她道:“飛鳥本就通音律,所以算不得什么奇景。若能引來池中魚兒駐足聆聽,那才是真本事?!?/p>
我當(dāng)時不過隨口說說,卻不想云鶴一直都記得。
初陽點(diǎn)撥我:“魚被穿腹,不過個把時辰便要死的。趁陛下下朝之時將近千尾錦鯉串聯(lián)著放入池中,事后還要打撈出尸體掩埋,這種瞞天過海的事,僅憑龍庚一人之力完成得了嗎?”
所以云鶴在宮中,必定還有眼線。
這人可以調(diào)動不少人手來安排這場好戲,幫龍庚討好我,大抵是為了讓我放齊修出宮去。
我低低地笑開來:“她這么賣力演戲,我不配合怎么行?”
我寵著龍庚。
將宮中西北角的殿宇翻新,用金箔貼滿墻壁,以翡翠雕鑿器物,美婢云鬟夜夜笙歌。即便是齊修和初陽,也未曾有過這般待遇。
就在宮廷內(nèi)外風(fēng)傳女王又得新寵之時,我擬旨昭告天下,下月初九將舉行冊封王夫的大典。至于王夫人選是誰,我沒有說。只道為修成百年之好,我將在婚后放所有面首出宮去。
冊封之事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zé)狒[了幾天。我放出的眼線回來稟報,因?yàn)辇R修早已不能為皇家繁衍子嗣,所以眾人都猜測,能坐上王夫之位的不是龍庚便是初陽。而初陽伴駕多年,要冊封也不至于等到今日。以現(xiàn)今形勢揣度,新入宮的龍庚贏面更大一些。
我含笑聽著探子的回報,聽到云鶴這幾日都禁不住喜形于色時,更是覺得得意。
她怎也這么蠢,認(rèn)為我只能和王夫生兒育女呢?
四
初陽來的時候,黑著一張臉。
他為何生氣,我多少能猜到,但也不戳穿,只軟軟地賴在他身上,撒嬌道:“你氣性怎就那么大?”
他推開我,反問道:“你做這一切,就只為了氣長公主嗎?”初陽心底是清楚的,不論是因?yàn)槟赣H的遺訓(xùn),還是眼下的形勢,我都不可能封他為王夫。
我要封的是齊修。
在云鶴滿心以為他可以出宮的時候。
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年大破東穆皇城之后,母親和云鶴高歌凱旋。齊修跟在云鶴馬側(cè),雖是戰(zhàn)俘,卻依然高昂著頭,清秀的眉眼是那樣好看。
西戎男子多粗獷豪放,從未有過他那樣精致細(xì)膩。我看了只覺得滿心歡喜,指著他大聲對母親說:“我要他!”
母親卻說:“那是你長姐立下戰(zhàn)功的獎勵。”
母親知道云鶴不夠果敢,難當(dāng)先遣重任,便要她率人殿后,以策萬全。云鶴在城外密林埋伏了兩三個時辰,本以為母親無須幫忙了,卻在夜幕中,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有三四個宦官模樣的人慌慌張張地跑入林子。她下令活捉那些人,并從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東穆龍璽。
那便是東穆先帝。
隨在他身側(cè)目光冷峻的少年,就是當(dāng)時的太子齊修。
母親要斬草除根,但從不敢頂撞她的云鶴那次卻固執(zhí)己見,偏要留齊修一命。母親怕傷了母女和氣,權(quán)衡再三,賜了他宮刑和腳鐐,才輾轉(zhuǎn)帶回西戎。只是她沒料到,我也會看中齊修……其實(shí)我一直沒有告訴初陽,當(dāng)初我肯留下他,只因他眉眼中與齊修有三分相似。只是齊修多沉郁,初陽更陰柔。有時我擁著初陽,便當(dāng)是抱緊了永遠(yuǎn)都無法握住的齊修。
但我是不會承認(rèn)自己戀著齊修的,盡管初陽難掩哀傷地控訴我:“說什么要撲滅長公主的氣焰,你不過是為了冊封齊修找借口!”
不——不不!
我告訴初陽,我是稱霸天下的西戎女王,這世間的一切都屬于我,這世間的男子皆愛慕我。我不習(xí)慣被拒絕,更不喜歡云鶴強(qiáng)過我。我那么努力地念書習(xí)武,討母親歡心,就只為終有一日,可以像搶奪王位一樣將齊修搶到我身邊。
“可就算你假擬先帝遺詔,硬留他在身邊,又能怎樣呢?”初陽的嘴角似有嘲諷,指著那空無一人的長風(fēng)圖道,“他的眼中,始終沒有你?!?/p>
我呆呆地望著初陽,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直沖腦頂。
母親臨終前已病得迷迷糊糊的,哪里還有心思管齊修的事。我假擬了遺詔,以為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卻原來……我只覺得無地自容,臉?biāo)苹馃?,揚(yáng)起手來狠狠摑在他臉上:“你給我滾!”
五
之后幾天一直未見初陽。
他與我置氣,我心中亦憤懣,所以即使掛念,也逼著自己不去找他。反而像還嫌自己不夠郁悶似的,跑去招惹齊修。
他正在修剪飛鸞宮前庭的花草。我示意宮人不要通報,躡手躡腳地溜到他身后,像兒時那般,牢牢地踩住他腳邊的鐵索。
齊修的背影一滯,隨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他的目光充滿鄙夷,冰冷得令我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了一下。我撇撇嘴,不甘愿地移開了腳。他不理我,繼續(xù)侍弄花草。
我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看一綹濡濕的頭發(fā)緊緊貼在他額前。忽然就想起前年我患風(fēng)寒時,初陽衣不解帶地照顧我,額頭亦貼著汗?jié)竦那嘟z。那時我燒得迷迷糊糊的,虛弱地伸出手去為他拭汗。他便激動地握住我的手,滿心歡喜地說:“你終于醒了!”
記憶中的掌心是那樣綿軟溫柔,可為什么現(xiàn)在我只覺得痛?
好痛!
我張大雙眼望著眼前的男子。怎么會是……齊修?
他緊緊捏著我的手腕,厲聲道:“你干什么?”
“我——”我想為初陽擦汗。但我說不出來,只是愣愣地望著齊修。他怒視著我,不再說話,狠狠甩開我的手臂,疾步進(jìn)屋去了。
我呆呆地望著地面。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齊修站在我眼前時,我心中想的會是初陽呢?
夜里龍庚求見。
他端著一碗酒釀丸子,白凈的臉上有幾抹炭灰。
我問他怎會變成了這副德行。他笑嘻嘻地道:“小人想親手為陛下做消夜,只是功夫不太到家?!彼f話時謙卑地低著頭,眼睛卻時不時地瞟看我的臉色。我沒來由地嫌惡他賊眉鼠眼的樣子,想打發(fā)他離去,他卻用羹匙舀出一顆送到我嘴邊。我聞到那味道,忽然覺得惡心,胃里翻江倒海,登時吐了他一身。
龍庚急忙叫小太監(jiān)去請御醫(yī)。御醫(yī)為我診脈后喜上眉梢,跪地叩首:“陛下有喜了!”
我呆愣愣地睜大了雙眼。
這是……我和初陽的孩子……我宣初陽覲見。
他來的時候仍是苦著一張臉。我難掩眼底的笑意,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自己的肚子問他:“我懷孕了,你還要生氣嗎?”
他一愣,嘴角微微向上揚(yáng)起,但又好像笑不太出來,思慮良久才認(rèn)真地問我:“那你還要趕我出宮嗎?”原來前幾日他那樣別扭,是怕我封了齊修為王夫之后,要他也出宮去。
我嬌笑著鉆進(jìn)初陽懷里,與他相視而笑??刹贿^片刻,他的臉又垮下來:“今日就算你不召我,我也要來見你的,”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染血的紙條遞給我看,“有人計(jì)劃著要害你?!痹瓉硪?yàn)榕c我吵架,他心情郁卒,拿著弓箭在宮里隨處射飛鳥,就這么獵到了一只信鴿。
我問他心中可有懷疑的對象,他也不點(diǎn)破,只道:“鴿子是往西北方向飛的?!?/p>
我當(dāng)下了然。
住在宮中西北方的還會有誰?不就是云鶴進(jìn)獻(xiàn)的龍庚?
“她到底是忍不住了?!蔽依淅涞匦χ?,正在心中思忖著怎樣治云鶴個弒君謀逆之罪,有宦官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告:“陛下,不好了!齊公子把龍公子刺死了!”
六
命案發(fā)生在齊修的飛鸞宮里。
我到的時候,龍庚胸口的鮮血已將花園里的白玉石地面染得通紅,看得令人觸目驚心。
齊修手中仍提著寶劍,滿臉義憤之色。一名衣衫不整的俏麗宮女緊抓著被扯爛的領(lǐng)口,瑟縮在角落里。我問這是怎么回事。齊修道:“這人仗著受寵,來我宮里尋釁滋事,還對宮人無禮,我一時氣憤便刺了他一劍?!?/p>
他輕描淡寫,話說得滴水不漏。我卻越想越覺得怪異。齊修向來內(nèi)斂,喜怒哀樂甚少表露在面上,早年就算我害他跌得頭破血流,他也不過是冷冷的不說話而已,何以今天會這么沖動?
眾人皆不敢出聲,只等我決斷。
我心煩意亂,只草草地道:“拖出去埋了?!?/p>
不過一天,皇城內(nèi)外流言再起。
原本被認(rèn)為是王夫不二人選的龍庚被殺。女王先前對他是何等寵愛,卻非但沒有處置殺人的齊修,連殮藏禮儀都省了。有人說榮寵本就是來去如風(fēng),有人說女王心中仍是掛著齊修,不然不會不治他的罪。而最重要的是,龍庚死了,那冊封王夫大典還辦不辦了?
云鶴也這樣問我:“你打算怎么辦?”
我背對著她,望著窗外清麗的月色,輕笑道:“不勞長姐費(fèi)心。龍庚死了,自有別人頂上?!?/p>
“是誰?”她的聲音陡然凌厲起來,扳過我的肩膀,迫使我面對著她。我只覺好笑,慢悠悠地道:“你猜呢?”
云鶴怒不可遏地吼起來:“我就知道,你絕不會這么輕易就放過我們!”
看我不處置齊修,她就已經(jīng)明白,我對龍庚的寵愛不過是做戲給她看。自始至終,我要的只是齊修。
“我究竟哪里對不起你?你要這般對我?”
云鶴掐住我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喝著。我亦動怒,雙手發(fā)力扯開她的鉗制,順勢將她推倒在地,冷笑道:“氣急敗壞到連殺手都省了?”看她一臉迷惘神色,我索性將話挑明了,“我一直以為你不過是想和齊修雙宿雙棲,卻不料你連西戎的萬里江山也想一并要了!是誰處心積慮將龍庚安插在我身邊,又安排他唱戲引魚的戲碼?你難道不就是為了等我放下戒心,好來謀害我?”
見她不斷否認(rèn),我翻出那張染血的密函丟在她眼前。她抓起來只看一眼,便像被火燒著了似的將信丟在地上,慘白的嘴唇顫抖著,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當(dāng)她是默認(rèn)了,命人將她押赴死牢,只等清算了各項(xiàng)罪狀,便可處決了。
這期間,初陽來為她求過一次情。
他說云鶴也許只是一時糊涂,我若看她不順眼,將她流放到苦寒之地就算了,無須背負(fù)弒姐的罵名??晌倚囊庖褯Q,任他怎樣說都不肯饒她一命。
后來他急了,高聲對我吼:“你就是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機(jī)會吧?可就算你除掉長公主,齊修也不會愛你!”
這次不等我發(fā)脾氣,他自己先跑了出去,隨后便有太監(jiān)來報,說他收拾了東西搬去冷宮了。我心中亦悶著氣,身體又不適,便想隨他去吧,反正不過幾天,我們定會和好如初。
我只將這筆賬一并算在云鶴頭上,不等刑部查清事情的原委,便定了處決她的日子。
七
那本是原定冊封王夫的日子。
反正對那些局外人來說,看女王封夫或看女王斬姐,都是一樣的熱鬧。周圍人山人海。除了被我勒令來觀刑的文武百官,還有不計(jì)其數(shù)的平頭百姓。
我坐在高高的觀臺之上。云鶴立于廣場中心的絞刑架下。繩索套住了她纖細(xì)的脖頸,她卻毫無畏色,目光冰冷地瞪著我。我扯動嘴角,想露出一個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微笑,卻怎么笑都只覺得苦澀。我有些惱怒,惡狠狠地將朱紅的令牌奮力丟在地上。行刑官領(lǐng)命,扳動機(jī)關(guān),云鶴腳下的木板便瞬間向左右拉開,將她整個人懸空。
而就在電光石火之間,人海中飛身沖出一道雪白色的身影。那人手持長劍,三兩步便躍上刑臺,將云鶴抱了下來,隨后一劍揮向行刑官,見血封喉。
人群沸騰起來,喧嘩聲有如山河呼嘯。那些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竟紛紛從腰間抽出軟劍,殺向朝中官員。
有亂軍造反!
一群侍衛(wèi)要護(hù)著我逃離,我卻在看清那白色身影后,怒不可遏地奪了侍衛(wèi)的金刀,沖入法場。
為什么會是……齊修?
“為什么是你?”云鶴也啜泣著問。
我只聽齊修的語氣夾帶慍怒,卻又不失溫柔:“那你為什么明知被我利用,卻又要幫我頂罪?”
那信鴿其實(shí)與云鶴并無半分干系。
自始至終,要害我性命的人,都是齊修。
從東穆先帝死在他眼前那刻起,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只為了復(fù)國。他甘愿忍受宮刑和我對他的百般折辱,蟄伏著、等待著,就等今日這樣一個機(jī)會,將西戎滿朝一舉殲滅。為了這一天早日到來,他引誘了云鶴,讓她以為只要他能逃離皇宮,便會和她雙宿雙棲。所以她替他將龍庚引薦給我。她也只當(dāng)那戲子是來迷惑我的。其實(shí)不然。
龍庚是齊修培養(yǎng)的死士。
他將他帶入皇宮,幫他演了一出妙音引魚的好戲,只為讓他親近我,然后找個機(jī)會殺死我。
“但為什么你又要?dú)⒌羲??”我疑惑著問?/p>
齊修卻輕蔑地笑:“不是從小養(yǎng)大的死士,始終不夠忠心?!?/p>
原來龍庚得寵之后,以為我真有意封他為王夫。他不愿再過刀頭噬血的日子,便找齊修攤牌。那日在飛鸞宮的花園里,他們曾一言不合爭吵起來。龍庚威脅齊修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齊修怕他誤事,就一劍刺死了他。
因此我從沒想過,龍庚的同謀竟會是齊修。我以為寫那封密函的是云鶴,而她在認(rèn)出那字跡是齊修用左手所寫之時,就再沒辯白,頂了這弒君謀逆之罪。
“你真傻?!饼R修擁緊云鶴,喃喃地道,“我若不來,你便真的要替我去死嗎?”
她哽咽著點(diǎn)頭:“我只望你得償所愿。”
他們情深義重的樣子,讓我紅了眼。我本以為齊修和云鶴之間,一直都是云鶴一相情愿,齊修虛與委蛇。卻原來,他早已不能只將她視為復(fù)國路上隨手可棄的卒子。我所期盼的今生相隨、生死與共,他已在心底默默許給了云鶴。而我,終究不過是一個可笑的看客……我怎么能忍?
我抓緊手中的金刀,像狂躁的野獸一般,用盡全身氣力朝他們劈了過去。齊修挑劍向我手腕劃來。我吃痛,頓時血流如注,金刀向外飛出去好遠(yuǎn)。我不甘心,抽出護(hù)身的短刀向前猛刺。
“刺——”有滾燙的鮮血迸濺在我臉上。我呆愣愣地望著那胸口中刀的女人軟軟倒下,耳朵里隱隱聽到齊修撕心裂肺地大叫:“云鶴!云鶴!”
是我……殺了云鶴?
我正恍惚間,只覺得一道寒光夾著劍鳴向我揮來。我想閃躲,雙腳卻像在地上生了根,動彈不得。劍光疾速向我逼近,我以為自己在劫難逃,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卻有人飛身擋在了我身前。
一聲悶哼過后,我聽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顫抖著說:“皇兄,你……答應(yīng)過,不,不傷她性命的……”
八
初陽本不該姓段,而是姓齊的。
早年母親率大軍攻破東穆皇城之時,他還懷在宮女的肚子里。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初陽九歲的時候,齊修授意東穆一位三朝元老,將初陽進(jìn)獻(xiàn)給母親,為的自然是伺機(jī)復(fù)國。
只是齊修沒想到初陽會因?yàn)閻凵衔叶撑阉?。那帶著密函的信鴿,根本就是初陽故意射下來的,只為提醒我,有人要謀害我。
可我?guī)Ыo他什么呢?
我理所當(dāng)然地享用他對我種種的好。明知他將一顆心都系在我身上,卻還日日夜夜擁著他,訴說我對另一個男子的思念。
可我當(dāng)真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愛齊修嗎?我不確定。我放不下的,或許只是一份累積多年的執(zhí)念與不甘而已。
后來的那些日子,我耳邊總是響著云鶴在彌留之際對我說的話。她說:“你這一生……可以翻云覆雨。但卻……絕對不是,不是無憾……你得不到,你最深愛的男子,這個……就是你的報應(yīng)!”
我殺孽太重的報應(yīng),就是眼睜睜看著初陽的生命在我指縫間流逝。
那日我抱著他逐漸冷去的身體,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后來是齊修著人將我們分開。他不許我再哭,他說痛哭除了能影響我腹中的胎兒,就再毫無益處。他說:“你若曾對初陽有半分情意,就平平安安生下這孩子?!?/p>
他已不僅僅是初陽生命的延續(xù),更是整個東穆王朝的希望。
七個月后,我順利誕下皇子。
孩子滿百天的時候,東穆新帝齊修舉行了盛大的冊封儀式,將初陽的兒子冊立為太子。
我躲在屏風(fēng)后面,看滿朝文武向那哇哇啼哭的嬰孩行跪拜禮。若是從前,或許我會揚(yáng)起一個被權(quán)力和欲望扭曲的微笑。但如今,我只想悄無聲息地離去。
我?guī)е?dāng)年讓我們結(jié)緣的長風(fēng)圖,來到初陽墳前。
冷風(fēng)驟起。周圍松柏沙沙作響,像情人的低語。我側(cè)頭聆聽,間或莞爾。而后我將長風(fēng)圖攤在白玉墳塋上,抽出短刀,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血如淚珠,滴滴跌落,染紅了畫框上的長穗,隨風(fēng)輕曳。
我輕輕伏在畫上,閉上眼睛喃喃低語:“我終于,可以來陪你了。”
九
初陽,若有來生,愿我不再是不可一世的西戎女王。
愿我們能做一對平凡的小夫妻,采菊東籬,悠然自樂。
這一次,就讓我愛得比你深,比你重。
讓我陪著你,共枕一生清綺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