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玉推薦：為玉我一直很喜歡桃子夏的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就好比這篇友情稿，讀起來就好像是舊友經(jīng)年后寫來的信，里面寫的都是我們曾經(jīng)的回憶，點點滴滴皆歷歷在目。

我也很喜歡桃子夏這個人，同樣的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我還記得我跟她一起拍《錦夜》劇情卡的那天，她專門從深圳跑來長沙，我們在攝影師家的屋頂上被狂風(fēng)吹得花枝亂顫，她卻一直在微笑，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就仿佛認識多年的老友，很溫暖。

【想象中的女孩?！?/p>

費雯這姑娘，我媽第一次見的時候就說：“喲，這誰家的閨女，生得真是標(biāo)致！”又不甘心地瞧了瞧我，“怎么你就長得像充話費送的？”

我痛哭流涕：“您是親媽嗎？”

老媽也痛哭流涕：“就因為是親媽！才痛恨你沒有遺傳到我的美貌?。　?/p>

我：“……”

那年我十六，也算笑靨如花的年紀(jì)。勉力勤學(xué)一年，終于考去北城最好的中學(xué)。去報到時，老媽一個個打量我的同學(xué)，猜測他們的來歷和出身。都是些成績好的乖孩子，規(guī)規(guī)矩矩跟著家長繳費，拿書，等著開班會。只因老媽多提了費雯幾句，我額外留意她。她一人來報到，書往桌上一落就偷去了走廊透氣。她確實美，如星的眸子里籠著一煙朦朧的霧，五官柔媚，勝在有一對凌冽上挑的粗眉，顯出尋常女孩少有的英氣。多年后我在網(wǎng)上瞧見化復(fù)古妝容的姑娘描著濃烈的粗眉時，心想，這描出的濃眉終究是不如她天生的美貌，艷絕，不落一丁點俗套。

費雯很快成為年級里關(guān)注度最高的女孩。成群的男孩子每天的話題都是她，也有人說，費雯不是好女，她本是直升另外一所中學(xué)的高中部，那所學(xué)校校風(fēng)頗為嚴(yán)格，費雯犯事了被校方嚴(yán)正地勸退，不得已，來了我們學(xué)校。

那她是犯了什么事？好事者問。

爆料人故作神秘微笑，一個成績不錯的女孩子，人也聰明，就是特別漂亮。你說她能犯的是什么事呢？

關(guān)注她的人絡(luò)繹不絕，可我一直覺得，費雯很孤獨。

許多次我放學(xué)回家，在臨近家門的金魚店外見著了她。費雯住在對面小區(qū)里，每每見著她來到金魚店，總是落寞的樣子。一個人站在通透的大魚缸前，許久許久。小姑娘，喜歡哪條？便宜點算給你。老板娘笑嘻嘻問她。

她也不答，搖搖頭繼續(xù)觀望著。

那老板娘是我舅媽。舅媽后來告訴我，費雯那孩子，眼睛里很寂寞。

魚游于冰冷的水，魚游于漆黑的深海。一個懂得魚的寂寞的人，我不相信她能有多壞。

后來有一天我去辦公室交作業(yè)，路過走廊上見到好幾個男生都不懷好意地壞笑，還拿出手機在那拍，拍的正是在走廊上打電話的費雯。我多瞧了一眼，囧囧地發(fā)現(xiàn)原來夏天太熱了，她又出了汗，裙擺粘在了大腿上，有點走光。

圍觀的男生越來越多，在打電話的費雯全然不知，我攬著那一大疊作業(yè)本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哎？費雯？語文老師叫你去一下辦公室。她回身問，叫我？

對，叫你哪。

費雯遲疑地跟我走了，走了幾步粘住的裙擺就落回了原位，走廊上男生紛紛失望。自那以后，我們越走越近。女孩與女孩成為閨密不需要太多理由，只因當(dāng)年的我們年輕似一張白紙，人人心里有自命不凡的孤傲，又渴望著被懂得。

費雯只有父親，他又是個生意人，忙得極少著家。她不愛保姆的手藝，三天兩頭找機會來我家吃飯，憑著一張會說話的巧嘴，我媽特別疼她，買菜總會捎上她愛吃的菜。

整個高一年級她都在我們家吃晚飯，然后兩人一塊做作業(yè)。窗外暮野四合，雪白的鴿群飛過了暗灰色的天空，鴿子的翅膀劃過窗欞。撲哧撲哧。那用力揮動翅膀的聲音引得我心頭悸動萬分，放下筆趴去窗邊看?？赐硐紨n住的一輪熔金的夕陽，漸漸的，沉入了沉沉的夜色里。那時我心頭惆悵萬分，也期冀萬分，豐盛的未來似乎離這不遠，稍一伸手就能夠得著……費雯卻從來不被這些有的沒的打動。她只念書。

先做作業(yè)。然后預(yù)習(xí)明天的課程，預(yù)習(xí)完了又輔修一門外語——百分百的學(xué)霸。我笑她，這么牛的成績，原先那個學(xué)校怎么舍得放你走？

每每說到這個，她傲氣慣了的神色里就會閃過一絲不自然，我也就小心地不再提。進高二那年中秋節(jié)，費雯的父親在外面照料生意沒回，我媽叫她來一起過節(jié)，吃完月餅，我倆搬椅子去天臺上賞月。那一年月光很亮，十五的月亮十五圓。見天臺上沒別人，我說，不如玩塔羅牌吧？

牌面一張張浮現(xiàn)出命運的溝壑。

“啊，你十七歲會有桃花！”我算算，“那不就是這一個學(xué)期？”

費雯臉一紅：“亂講，不準(zhǔn)，我念大學(xué)之前要是再談戀愛，爸非劈了我不可?！?/p>

“呃，也是?！蔽乙娺^費雯的爸爸，雷厲風(fēng)行，一看就不好惹。

隨后又算我的。

“??！居然也是十七歲？”

那就是這一個學(xué)期嘍？

我和費雯激動地面面相覷。

【愛的目的就是愛，不多也不少?！?/p>

其實。

高一年級給費雯送情書的男生，就多得可以站滿排球場。兼因她不但生得美，還是年級“學(xué)霸”，每次月考榜單第一名都是她，想不瞧見都難。大膽的都被壞脾氣的費雯罵了回去，膽小無害的，他們的情書永遠沉寂在了我的書包里。

對，是我的書包。

“再有人托你遞這種信，你就直接扔掉?！辟M雯從來不看信。也不關(guān)注喜歡她的男生到底長什么模樣。

高二上學(xué)期，年級轉(zhuǎn)來一個混血長相的男生，一下子成為了全年級女孩的話題。易飛，母親是本地人，父親是西班牙人，雕塑般的輪廓一度讓我的美術(shù)老師贊嘆又贊嘆。

“要說年級里真有形象好的孩子，一是費雯，男生就要數(shù)易飛了?！?/p>

易飛來我們美術(shù)周末特長班當(dāng)模特的那天下午，我的筆尖從來就沒隨心走過。它一直飄在半空中。那天下午的畫室里坐滿了人，平素不來上人物速寫的女生們都來了。

畫室氛圍曖昧。屋外三十二攝氏度的氣溫，屋內(nèi)高出了兩三攝氏度。

美術(shù)老師叫郝正常，好不正常的郝老師那天真是太好了。他撿了張高腳凳放在窗戶邊，瞧了瞧光線，對易飛招招手：“你過來?！?/p>

易飛走過去。

“你就坐這兒，放松地坐這兒，左臉對著窗戶的方向。哎。對。就這樣，這樣同學(xué)們看到的你臉上的光線就比較豐富?！?/p>

易飛坐下了，挪挪腳步，努力找尋一個舒服點，又夠帥氣的姿勢。白色的紗簾在風(fēng)里輕輕飄起，畫室里三十多人鴉雀無聲，卻有年輕的喜歡和荷爾蒙在空氣里飄浮，暗涌著。女孩們躲在畫板背后，終于能以速寫的名義好好端詳他。好似在端詳一件在夢里憧憬過無數(shù)次的藝術(shù)品。筆尖在紙上沙沙響。

“易飛同學(xué)，你外套里面還穿了衣服嗎？”郝老師問。

易飛顯然沒料到老師這么問，又一屋子女生，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里面就一件背心……”

“那好，脫了吧！”

“啊？”

郝老師為難地說：“你大熱天還穿著校服外套，這樣厚怎么看得出肌肉線條？”

那堂速寫課沒人畫得心安。少女們的心被一個十七歲男生俊美如魔的側(cè)臉，和他手臂上每一寸皮膚和肌肉的線索所蠱惑。那天我值日。下課后教室走空了，空留著三十幾個畫板。畫著三十多個不同角度的易飛，一個又一個角度的他，漸漸豐盈和立體，像足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風(fēng)吹起了窗簾，畫紙在風(fēng)里沙沙響。我有一下沒一下心事重重地掃地，直到門口站定了那個身影。

他叫住我。

“你好?！币罪w環(huán)顧一眼，“都走了？”

我心狂跳：“是，是啊。都走了。”

他惋惜的樣子，從背包里拿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字條。

“能幫我個忙嗎？同學(xué)?！?/p>

那紙條疊得整整齊齊。透出里面用藍色水筆寫的字跡。我明白了，我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到高處又一頭栽了下來，跌得頭破血流的。我接過那字條：“好，我會把這封信給她的?！?/p>

“你知道是給誰？”他意外。

“嗯。知道。”第一次幫人代交的情書時，我的聲音會像這一刻這樣疼痛，每說一個字都在淌血。我說，“給費雯的吧？”

誰說美人都是“美則美矣，沒有靈魂”？能美到費雯那樣的程度，一個擦肩而過就能讓易飛這樣的男孩子也一見傾心。即便沒有靈魂，我也知足了。

“費雯？”易飛哈哈大笑，“給她干嗎？同學(xué)。這是請假條，你幫我給美術(shù)老師！”

呃？

劇情怎么是這樣子的。

我囧囧地接過，果然是請假條。大意是他從明天開始周末補課，不能來美術(shù)班當(dāng)模特了。

易飛眨眨眼睛。

“這里女孩子太多了，又要坐足三小時不動，真受不了，我果斷開溜了?！?/p>

這個家伙。我一頭冷汗地收起字條?！靶?，回頭我?guī)湍憬o他?！?/p>

“那就靠你啦?！币罪w沖我揮揮手，先走了。

“行。拜拜！”

我大氣地也沖他擺手，假裝不在意這樣一個大帥哥的來去，心卻跳出了一百八的狂速。有欣喜，有失落，更有一絲玫瑰色的激動。沒等我回身，易飛又回來了，依然站在門口，與我保持著三四米足夠心動的距離。

“忘了問你是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

“關(guān)，關(guān)緲緲?！?/p>

“名字挺可愛的?！彼哌^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霸僖姡樉?。”

我沒想到他會做這樣親昵的動作，在男女生接觸還是禁忌的年紀(jì)。我呆住了。呆呆地瞧著他轉(zhuǎn)身走入了門外的陽光里。

后來易飛告訴我。那天他瞧著我呆呆的模樣，就想揉一揉我的頭發(fā)，像平素里與表妹開玩笑時那樣。真觸到我的發(fā)絲時，他的手指被電到一般麻了一瞬。原來異性終究是異性，就算是開玩笑也很容易就動了心。

我無法招架，那樣俊美。邪氣。又有一點點誘惑的他。他像洶涌而來的大風(fēng)迅疾地把我席卷了進去。我擁抱他，陷入了那片少年氣息的風(fēng)里。不能自拔。

【夜鶯與薔薇】

一切逃不過費雯的眼睛。在她第二次約我周末出去，被拒絕了的時候。

“馬上要高三了，還是別跟男生走得太近吧?！彼f，這男生一看樣子就靠不住。

我不以為然，帥的男生難免眼泛桃花，至少在他身邊的時候，只要老師不在，他都會牽緊了我的手。生怕一松手，我就會消失似的。這份被需要，被喜歡著的存在感很美好。好幾次我跟媽媽說去費雯家玩，其實一下樓就拐去了另外一個方向，與易飛約好的奶茶店。每每見到父母額角不經(jīng)意露出的白發(fā)，罪惡感就會加重一份，但一想到易飛，罪惡感又被甜蜜沖散了。

喜歡的目的就是喜歡，不多也不少。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可是。

“原來她就是你的閨密？”一天，易飛忽然這么問我，他拿著我的手機翻圖片。翻來翻去除了家里的狗，就是和費雯一塊學(xué)習(xí)，一塊放學(xué)，一塊喝奶茶的照片。他端詳照片里的費雯。

無端端心生忐忑。我搶回手機。

“怎么？”他咬著珍珠奶茶的管子，一臉壞笑，“你吃醋了？”

才沒有，我否認：“她是不是很漂亮？”

他認真地說：“一般般?！?/p>

“她是級花，別給我裝不知道。”

易飛委屈地賣萌。

“人家對你可是忠心不二的，嚶嚶嚶?！毕喟矡o事談著秘密的戀愛一個月，老師沒發(fā)現(xiàn)，我的成績提前預(yù)警了——這一月的月考驟降二十五名，發(fā)試卷后，費雯認真地問我：“你對那個人，是認真的嗎？”

我連忙捂住她的嘴：“噓，小聲點，我當(dāng)然是認真的……”

費雯輕輕地蹙了蹙眉。

高二下學(xué)期的時候。一天夜里，我和易飛正煲電話粥，費雯一連打了三個電話進來。換作平常，一次打不通，她就會識趣。這天不依不饒連打了三次電話。我戀戀不舍地對易飛說，我得掛了，費雯連打了三個電話找我了。

易飛沒好氣，她什么意思啊，不知道你在跟我聊天嗎？

我打給費雯時。

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你來我家，現(xiàn)在。

費雯的爸爸去世了。就在剛剛。車禍。

我披了件外套趿拉著拖鞋下樓，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家三百平方米的大屋里，已經(jīng)擠滿了趕來的親人和朋友。全都是費雯的至親。他們?nèi)齻€一組，五個一群地討論費雯爸爸留下的錢如何分配，公司的股權(quán)如何分配。費爸的公司剛剛上市，他的去世意味著一筆驚人的財富等待分配。他的妻子已去世，女兒又未成年——這蛋糕太大，稍微分得一杯羹都足夠一生衣食無憂。

客廳里這么多人，每個親戚都在談?wù)撡M爸的死——直到深夜，費雯打算去我家過夜，也沒人抽出空來拍一拍這個孤兒的肩膀，安慰安慰她，說，沒事，還有我們在。

當(dāng)著這些人的面，費雯沒有掉一滴眼淚，有保留地敷衍著他們拋過來的問題。

一出小區(qū)門口，她抱住我的肩膀放聲大哭起來。那晚深夜的路燈下，她溫?zé)岬难蹨I順著我的脖子淌進衣領(lǐng)里，她抱緊了我，像是抱緊了這世上最后一個親人。那一晚我在心里默默發(fā)誓，從今往后要當(dāng)她是我的親人，我不要再看見她掉一滴眼淚。

過兩天是我生日，原定了跟易飛去海邊點煙火慶祝。聽說我想帶費雯一起去，易飛皺了皺眉：“能不能不帶她？”

“去年的生日我和她一塊過，今年有了你就撇下了她，不太夠義氣嘛?！?/p>

易飛盯住了我的眼睛，好一會兒，似乎要從我眼睛里里瞧出什么端倪，我給他瞧得狐疑了：“怎么？”

易飛把到嘴邊的話又給咽回去了，擺擺手作罷：“隨你?！?/p>

謎底很快揭曉。

到晚上大掃除后，班級生活委員詹榮榮提前來發(fā)生日卡片：“生日快樂……呃，遇上什么煩心事了？難得見你鎖著眉的樣子?！?/p>

我憂愁地點點頭：“是有點煩心事?！?/p>

煩心生日要怎么安排，才能平衡好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喜歡的男生之間的關(guān)系。

榮榮皺眉，湊到耳邊輕問：“原來你都知道了？”

我覺出了古怪：“知道了什么？”

等我滿心震驚地去找易飛問個究竟，在他們班的樓梯間撞見了他。多年以后，我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恨了，卻仍記那是一個小風(fēng)天。樓下種的木蓮花，肥厚芬芳的花瓣在風(fēng)里沉沉地落，一如我的心。瞧見走廊上的易飛，還有和他說話的那女孩時，我的心沉了下去，像是咚地掉進了一泓深淵。

樓道里跟易飛說話的，正是費雯。

這處偏僻的樓道平素里一個人也沒有。我走這邊也不過是為了避開同學(xué)，不讓多是非的人瞧見我神色里的狼狽，哪知剛巧就遇見了他們——

易飛和費雯。

年級里的金童玉女，原來曾經(jīng)是一對。

剛才，榮榮小心翼翼地透露：“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別傷心啊緲緲。那個……易飛和費雯都是從三中轉(zhuǎn)來的，是一對。他們這一對太扎眼了，在學(xué)校里很有名。后來聽說在教室里談戀愛被教導(dǎo)主任給抓住了，兩人又鬧矛盾，費雯心灰意冷才轉(zhuǎn)走的?！?/p>

我愣在那里，許久逼自己憋出那三個字：“我不信！”

那一刻我篤信。費雯不可能一個字都不跟我講，她明明知道……

易飛。

費雯。

我沒有叫他們的名字，寂靜的樓道里漂浮著木蓮花瓣似有若無的花香。馥郁。芬芳——是誰說過，不要去碰太過美麗的東西。美麗的東西往往有毒。越美麗。越有毒。

我瞧著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喜歡的男生，他們對面而立，堪比名畫的美好側(cè)影——恍然覺得這句話“越美麗，越有毒”真是講入了我的心，那么地諷刺。樓道太安靜，我的腳步驚到了他們。兩人雙雙回頭。

“緲緲？”

易飛叫我的名字，驚訝。

費雯的臉色煞白。

瞧見她臉色驟變，我就知道榮榮說的都是真的了，悶聲不吭掉頭就走。從小到大我都是這樣，媽媽說，我就是個悶頭葫蘆，平時大大咧咧，真遇見了委屈只知道悶頭走路，一句抱怨也不肯說。我掉頭就走，一路跑得飛快，連書包也沒拿往校門外跑。

我真是個十足的傻瓜。

跑到學(xué)校西邊的湖邊才停住，心臟突、突地跳，仿佛要跳出了胸口。身后響起腳步聲。是費雯和易飛追過來了，我想避也避不開。費雯跟我解釋，緲緲你誤會了，我今天就是跟易飛商量怎么幫你過生日？！

還騙我？

我沒有哭。

原來人到了最難過的時候是不會當(dāng)著人流淚的，因為那份難過里多多少少夾雜了尊嚴(yán)被踐踏的失落，自尊心不允許你當(dāng)著傷害你的人的面哭。再心痛，也得咬牙撐著。

我問她：“你跟易飛在一起，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是，我是很早就喜歡他了，但你跟我早一點說的話，我不會吃醋，更不會跟他在一起！”

我介意的是，我們是這樣好的朋友，為什么她不早一點告訴我，為什么易飛轉(zhuǎn)來的時候她不跟我漏一點點口風(fēng)？那樣我也不至于如此難堪，人人都知道他們是一對，我蒙在鼓里。

費雯咬著唇，淚從她眼里滾滾而落。我認識她這么久，只見她哭過兩次，一次是她唯一的親人，爸爸去世；還有一次就在我面前，這一天。她認認真真地對我說，關(guān)緲緲，我把你當(dāng)最好的朋友，你覺得我有必要為著這么一個渣男棄你于不顧嗎？

我不想多說，往后退想逃開，腳底一空忽地往背后仰去。視野里的一切從平視的他們，變成了頭頂?shù)奶炜?，然后是周圍洶涌涌上來的湖水?/p>

撲通。

往后仰面摔進了湖里。

我不會游泳，撲騰幾下踩到了湖邊的青苔反而滑得更遠，一連嗆了好幾口水，易飛和費雯在岸邊大聲呼救，可這放學(xué)后的校園外，哪里還有人？很快我就筋疲力盡了，水不斷地往喉嚨里涌，手和腳都不再抬得起來。

離岸邊越來越遠，渾渾噩噩間我自嘲地想，這次，怕是沒救了。然而又是撲通一聲水響，不會游泳的費雯也跳進了湖里。

醒來時我倆都躺在校醫(yī)院的病床上。

醫(yī)生沒好氣地說：“你們真是命大！晚送來一分鐘就都救不活了！”

我媽哭得抽抽搭搭地告訴我，我掉進湖里后，費雯也跟著跳進湖里，她也不會水，把校服的袖子一端綁在湖邊的柱子上，一端自己揪著，就這樣下水去救我。

一次沒夠著，就再試一次，直到嗆了好幾口水的我抓到了她的腳，拼命地抱緊了?？伤粫?，易飛又去叫人了，我們倆都上不了岸。

媽媽說：“緲緲啊，這次要不是費雯一直抓著你，你就真的沉下去了。你得好好謝謝她啊?！?/p>

我沒吭聲。

如果媽媽知道我為什么會掉下去，還會那么真切地要我去謝費雯嗎？

【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住院時易飛來看過我一次，趁我娘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房間，問我：“緲緲，你沒事吧？”

我把頭埋進被子里不想理他，易飛撒嬌道：“你別生氣了，我和費雯是好過，不過那都是初中的事情了，為了那次戀愛我們一個被勸退，一個記了大過。緲緲，實話跟你講，我下月就走了，我爸幫我聯(lián)系了英國的高中。往后我們很難見面了?！?/p>

他頓了頓，見我不吭聲，又輕輕問了句：“你沒什么話想跟我說？”

我悶在被子里許久：“我們就這么算了吧。”

“因為費雯？”

“對?！逼鋵嵲谫M雯跟著跳下湖里的那一秒，我就不恨她了，或許我從來就沒有恨過她。我只是妒忌他們倆在一起的這個事實，會同時奪去我的男朋友，和我最好的閨密。我告訴易飛，“她要是真喜歡你，我愿意退出?！?/p>

“你愿意？”他驚訝。

我點點頭。

這一次輪到易飛狼狽了，他自嘲地苦笑：“我真是自視太高了。原來我在你們心里的位置，都不如你們在彼此心里的位置。緲緲，對不起，那天是我去找費雯，問她能不能復(fù)合。你猜她怎么答？”

我屏住呼吸。

聽得他輕輕說，很失落：“她說，愛情就那么一兩年，會過去的?？捎亚椴灰粯樱牒湍阕鲆惠呑幼詈玫呐笥?。你是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p>

傷好了回去上課。

我故意不去打聽費雯什么時候回來上課，卻一天天地忍不住看她的桌椅。一周后她還沒來，問班主任老師，她驚訝地問我：“你不知道費雯把戶口遷到北京去了？她去北京念高二下學(xué)期！今天晚上的航班就走了！”

打聽到航班號，我丟下書包就往機場跑，花全部的零花錢打了一輛出租車，一路心急火燎到了機場，一架航班正斜斜地飛上天空，以一去不回的姿勢——費雯的航班飛走了，我呆呆地望著它飛走，垂頭喪氣地在機場大廳里杵了好一會才拖著步子往回走，踱出沒多遠，就見著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費雯拖著沉重的旅行箱在服務(wù)臺改簽機票，就她一個人，背影寂寥得像極了她失去父親的那個夜晚。那一晚，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到我的脖子邊，那時，我曾發(fā)誓不會讓這姑娘再流一滴淚，我們要做一輩子最好的朋友。

那一刻友情何嘗不是比愛情更灼熱，真摯得燙人？

費雯沒瞧見我，換好登機牌往安檢的方向走，我們隔著大半個機場大廳，我怕她一進安檢就見不著了，不管不顧地大喊了一聲：“費雯！”

不等她回頭，一路追了過去。

從學(xué)校趕往機場那三十分鐘里，我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相見的可能，我想告訴她，沒關(guān)系，易飛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不稀罕他，我稀罕的是你；

我想告訴她，其實世上所有的人，都比不上你，那天我只是一時氣憤而已。

……當(dāng)她應(yīng)聲回頭，我剛好跑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熊抱，那些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出口，只有一句——“為什么要走？我舍不得，舍不得你！”

我們抱住彼此哭得像兩個傻瓜，我們都為了同樣一個男生，為了可笑的早戀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這輩子都不一定找得到一個真心的男朋友，他為了救我，就算不會游泳也會跳到冰冷的湖水里去?？少M雯她會，她會不顧一切地去救我。

在友情與愛情強烈碰撞的剎那，我們都沒有恍神太久，就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友情。

【如果友情也是一種愛】

去北京念高三，是費家一早為她鋪好的路。

費雯一走七年。

七年里我們像是失散于天空兩邊的星子。我留居本市，她遠走他鄉(xiāng)，我貪戀安逸，她周游四方……我們各自走過不同的人生軌跡，愛過幾個不靠譜的人。我曾在家里樓下因為失戀而大哭，她也因為被人甩了，一個人在馬路邊抽煙到天亮。我們狠狠嘲笑對方又愛上了一個不靠譜的渣男，然后又默默借出了肩膀，安慰著對方，說，不要怕，老天爺可長著眼哪，像我們這樣善良的姑娘，一定會遇見幸福的。

我和易飛沒有再聯(lián)系，費雯說她也是。朋友圈里常見他發(fā)上不同女朋友的照片，男生心理年齡成熟得比女孩晚，等我們早早擁有了一顆有那么一點點蒼老的心的時候，他還是那么年輕，他還渴望著尋歡作樂。

他配不上我們的愛情。

許多次，在又遇見了一個不靠譜的渣男后，在連續(xù)加班后，我筋疲力盡地打電話給在北京的費雯，說，完了，我對未來絕望了，我這輩子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遇見真命天子，如果他真的存在，能不能早一點翻山越嶺而來，他知道我等他多久了嗎？

每當(dāng)這時候，費雯總是在那邊安靜地聽，時不時損我?guī)拙?，就像年少時那樣。大學(xué)畢業(yè)第三年的時候，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我遇見了大熊。大熊那家伙，缺點一籮筐，可他哪怕全身上下只剩下兩百塊了，哪怕自己餓得沒下頓了，他也愿意拿出這兩百塊來給我花——只要能換我開心。他愛我。

決定答應(yīng)大熊做他女朋友的前一晚，我心有靈犀地收到費雯發(fā)來的短信，短短一行字，她說：“緲緲，我想結(jié)婚了，我遇到了一直在等的人?！?/p>

她的真命天子成熟穩(wěn)重，大出她六歲，紳士體貼得令人妒忌， 女同學(xué)們艷羨不已?；槎Y上易飛也來了，帶著他的小女朋友，兩人卿卿我我。大抵聽過一些往事，大熊一直沒給桌子對面的易飛好臉色看過，鬧得易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偷偷發(fā)短信給我——

“喂，你跟你男朋友說我什么壞話了？”

我莫名其妙地回：“？”

他又發(fā)來一條：“他一直瞪著我，殺氣很重啊?！?/p>

我哈哈大笑，沒有回他的短信，在桌子下握緊了大熊溫暖的掌心。這時燈光變暗，聚光燈落在一對新人身上。費雯本就美，這一刻美得如夢似幻，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黑暗里，所有人都羨慕地望著臺上那一對幸福的嘉人，只有我，傻氣地坐在黑暗的筵席座上，默默哭成了淚人兒。

大熊問：“你哭什么？”

他哪里會懂。他永遠不會懂。那年我和費雯在機場抱頭痛哭，我們互相安慰，這輩子哪個女孩子不是愛過幾個渣男后，才會遇見真命天子的呢？我們再不要被不值得的人耽誤，我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擁有最棒的人生。

大熊又問：“啊，她結(jié)婚你也跟著哭，難道你也喜歡她？”

這一次我沒有否認。男孩子們永遠不懂，女生在十幾歲時還不曾遇見愛情的時候，她們對于友情的苛求，何嘗不是濃烈的？會妒忌，會甜蜜，會吵架，會疏遠，又會戀戀不舍地再次靠近，儼然如一對戀人……如果友情也是一種愛，她們曾那樣深深地愛著彼此，一路艱難相扶，走過那幾年又傻氣又甜蜜，足夠回憶一生的青春。

淚光里我端詳臺上的費雯，默默許愿——

“我最親愛的閨密，我要你永遠幸福。”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