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知

可是愛自己，終究不是愛情啊。

——只聽見遠(yuǎn)處悠悠傳來吟誦詩歌的聲音：“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1. 旁的柳樹都愛上了另一株柳樹，而我偏偏不愛。見過這樣美麗的桃花，誰還會去愛一株柳樹呢？我寧可像這樣日復(fù)一日地陪伴她，看她那年年盛開的美麗桃花。

起先我在煙湖湖畔百無聊賴地待了近百年。日升日落之中，時間那么漫長，那么寂寞。

直到有一天夜里，月明星稀，湖面上劃來一只畫舫。船里走下來一個男人，懷中抱著一個襁褓。襁褓里的嬰孩緊閉雙目，看不出是死了還是睡了。船艙里又走出來一個披散著頭發(fā)的女人。月光下，女人面色蒼白如紙，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她怔怔地站在船頭，看著那男人走到柳樹邊挖了一個小坑，將嬰孩埋在土下。

男人埋完孩子，回身走到船上，輕輕摟住她的雙肩。良久，女人開始啜泣，決絕地推開那男人走下船來。

待她走近了，借著月光我看見她手中是一根桃枝。

她走過來，將那樹枝扦插在掩埋嬰孩的地方。那男人也從后面跟上來了，愛憐地?fù)碜∷?，吻她的前額，扶著她回到船上。而后船就離岸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從此我身畔就有了這株奇異的桃花。在她頭年開花的那個春天，我才幡然醒悟，如此漫漫寂寥的等待，全是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彼時她才剛剛是小小一株樹，但已比其他任何一株桃花都要美了。

每年放春，她都會開滿一樹極好看的粉花。那些嬌嫩的花瓣在暖風(fēng)中輕輕顫動，花團(tuán)錦簇間，彩色鳳蝶翩飛起舞。

日復(fù)一日，我與她在這河畔相依相伴，共沐雨露，生長了十?dāng)?shù)載。

我是一株柳樹，開不出任何好看的花朵。而她是那樣美。

——若是我會開花，也決計開不了像她這么美的。

待她開花之際，我便抽出嫩綠的葉芽來陪襯她，將她襯得更美更嬌艷；她愛看雪，我便在暖春里揚(yáng)落漫天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柳絮給她看。

無論天氣晴雨，游人日日絡(luò)繹不絕地從我們身畔走過，近到她跟前都禁不住駐足欣賞，看她看得癡了，留戀不舍得走。文人不約而同地云集在她花枝下，為她寫出動情的詩詞詠嘆她的瑰麗。

待到花全凋謝了，她的綠葉和枝丫也是美麗的——枝干纖長舒展，旁生的細(xì)枝錯落且精致。

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一處景致。

每逢花季，有小販來這里販賣吃食玩意兒的，有跑江湖的術(shù)士在這擺攤卜卦的，有窮苦書生來這賣字畫的，甚至還有說書人來這說書的，好不熱鬧。

我在這兒待了百多年，見過的人加起來都沒有她來了以后的這十?dāng)?shù)年的人多。

開頭我覺得很有趣。那小販賣的冰糖葫蘆晶瑩剔透的煞是好看，各色糕點都香噴噴的；那個胖墩墩的賴?yán)^道士總是清早就來這擺攤算命，然后坐在攤子后頭打瞌睡；那些賣字畫的書生總是苦著臉，從來沒看見他們做成過一筆買賣；說書人講的故事也頂有趣，什么許仙啦白娘子啦之類的。

然而時間長了，日日如此，我就禁不住感到厭倦——那個穿著青色長衫的說書人說的故事永遠(yuǎn)都是《白蛇傳》，他還沒講膩，我耳朵都聽出繭來了。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桃花，只見她出神地聽那說書人講白娘子怎樣水漫金山地去救許仙，情緒隨著故事跌宕起伏，一驚一乍，驚得蝴蝶都飛走了。

她倒是永遠(yuǎn)都聽不厭這個故事。

——就像我永遠(yuǎn)都看不厭她。

旁的柳樹都愛上了另一株柳樹，而我偏偏不愛。見過這樣美麗的桃花，誰還會去愛一株柳樹呢？

我寧可像這樣日復(fù)一日地陪伴她，看她那年年盛開的美麗桃花。

2. 這樣的日子也許對她來講并不夠好，然而于我來說，只要能在她身畔，我便擁有了這世上最好的美景，再滿足也沒有了。

河畔各色小販年年歲歲地在這里耗著，而賣字畫的書生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長久的。

有的金榜題名去了，有的回家種地去了，沒有一個人堅守在這里?；蛟S書生才是最薄情的吧。

河畔停著幾艘畫舫。南方的春天濕濡濡的，時不時就飄起了細(xì)雨。那賣字畫的白衣書生急急忙忙收起字畫，將那些畫卷捧在懷里，四處尋找避雨的地方。

此時畫舫里走出來一個紫衫女子，持著一柄傘，娉娉婷婷地走來。

“公子，來船上避避雨吧?！?/p>

“這……”那書生朝那船里張了張望。

畫舫里的女子們在里頭咯咯直笑。

“男女授受不親，這，不太方便吧。”

女孩們笑得更歡了。

紫衫女子喝止姑娘們的調(diào)笑，緩緩地走到書生旁邊，將傘打在他頭上。

“這雨得下很久呢，公子。”她見他怎樣都不肯上船避雨，便將傘交到他手里，“那至少將這傘拿著吧?！?/p>

“多謝姑娘。敢問姑娘芳名，待會兒我好去還傘的?！蹦谴舸舻臅湍克椭弦屡踊氐酱?，只將傘打在畫卷上。細(xì)雨淋在衣衫上，濕答答地貼著肌膚，他也全然不知。

“叫我紫苓就行了?！闭f罷那紫衫娘子回首一笑，返身回去了。

桃花望著這一幕，癡癡說：“那個人像不像許仙？這情境像不像許仙和白娘子？”

“一點都不像。那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窮書生和一時興起的歡場女子罷了?！蔽也灰詾槿唬瑢λ娜肷裼行鈵?，“即便他是許仙，你也不是白娘子——與我們并不相干。”

“不同你講了?！彼辉倮砦?。

我看著她心里默默說，倘若你是白素貞，我更是決計不準(zhǔn)你去的了。

那邊廂，說書人正好講到許仙辜負(fù)白素貞，白素貞含恨被鎮(zhèn)壓雷峰塔下。

雨很快就停了。書生收起傘，想要送回去。

想了想，又停駐腳步，看了看桃花，又看了看我。愣想了一會兒，隨后走向我，折下一枝柳條，拿著那傘一起送回船上。

桃花有點生氣：“有那么多美麗的桃花，他憑什么就折柳枝？”

那邊免不了又是一番戲弄的。

書生倉皇地紅著臉跑下船來。

雨季太長，桃花煩悶，厭倦這十多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悶悶不樂地遙望著湖對面的青山對我抱怨：“我好想去湖的那一邊哪。前年春天飛來的雀鳥說，山林中連綿不絕的樹木美極了，山的那一邊是空曠的田野，一入秋便垂?jié)M金色的麥穗，比什么雕梁畫棟都要好看——這湖邊的亭臺樓閣與湖中的畫舫，看得人真叫膩味?！?/p>

“可是……植物是不能憑借本身意志移動的呀?！?/p>

“聽說那林中長有那種能夠攀援的絲蘿，可以將身體舒展到任何想要抵達(dá)的地方?！?/p>

她艷羨地望著對岸的青色山巒。

“絲蘿沒有你那么美。”我說，“山林田野，都不如你美，有什么好看的?！?/p>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彼龂@了口氣。

“我是不懂，這樣的日子不好嗎？” 我看向那被雨點暈開水紋的湖水，問她。

“有什么好？無聊死了?！彼龤夂艉舻剞D(zhuǎn)過頭去。

還好桃樹不會動，這樣她就算生了我的氣，也不會跑開去。我心想，不然要叫我去哪里尋她回來。這樣的日子或許對她來講并不夠好，然而于我來說，只要能在她身畔，我便擁有了這世上最好的美景，再滿足也沒有了。

一整個花季，畫舫都停駐在河畔。河岸上的男人來來去去，書生日日都來這里擺攤賣那些可憐的字畫。

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身子在賣字畫，心卻早就飛到那畫舫中去了。書生只恨自己太窮，進(jìn)不去那船上，天天陪那紫衣姑娘彈琴唱曲消遣時光。

“你看那書生是不是很癡呢？”桃花消氣了，就又問我。

“不過是被美色沖昏了頭腦罷了。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蔽也恍?。

“許仙最初也是窮書生呀?！?/p>

“許仙是許仙，他是他。這天下哪有那么多許仙的。更何況，許仙哪里好了？若不是被白素貞垂青倒貼他，他什么都不是。”

“許仙他善良他癡情，這便是最好的了。”

“受那法海挑唆，拋棄身懷有孕的妻子，是為善良？”

“若不是許仙前世救了白蛇一命，白素貞也不會來報恩的呀。難道不善良嗎？法海挑撥是非棒打鴛鴦，那是法海的不是?！彼嬖S仙辯白。

“前世便是前世的事?；蛟S他前世善良，但今世則未必。我只覺他愚昧，配不上白素貞?！?/p>

3. 雨停歇了，傘歸還原主。他們的緣分也就盡了。只是那書生卻癡癡地站在樹下，執(zhí)著著不肯放下——只不過是一把傘的緣分，卻偏要這樣念念不忘。

桃花凋零之時，不知哪一夜，河畔的畫舫駛走了。

書生日日來這樹下等，但日日都等不到他想見的人。甚至，她未向他道別。她像一個神秘的妖魅，在某個迷蒙的雨天降臨，又倏忽在某一天清晨消失無蹤。他不知要到哪里去尋找她，她從未對他說過她自己的事情。她不過是借了他一把傘。

雨停歇了，傘歸還原主。他們的緣分也就盡了。

只是那書生卻癡癡地站在樹下，執(zhí)著著不肯放下——只不過是一把傘的緣分，卻偏要這樣念念不忘。

“真是愚昧。”我說。

“那是癡情。人間難得有真情?！碧一ㄕf。

“莫名其妙?！蔽亦椭员?。

桃花并不理會我的不屑，徑自說道：“阿柳，你說……她會不會回來找他呢？”

“眼見這人走茶涼，今年怕是無望了吧。等過一年的花季，說不定那些歌姬又會隨著富商公子哥的來賞花了。如果這書生足夠耐性，說不定倒也等著了——只不過，等到了也未必見得著，見著了也未必還記得，只不過姑娘一時興起給個人情罷了，他倒是看成什么海誓山盟了似的?；钤撨@癡等的苦?！?/p>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倒是信那一句古語，凡是好事多磨。自古以來那些多情的傳奇，可不都要經(jīng)歷過一番挫折劫難的?！?/p>

“你啊是聽了太多故事了。人世間哪有這樣好，凡事都能遂心遂愿的。他們不也常說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去試試做人，可就知道了?！?/p>

“要是可以，我倒是巴不得呢。”

時值初夏，桃花已經(jīng)凋謝殆盡，一地的殘花被清風(fēng)掃盡。

桃花是一株不會結(jié)果的桃花樹，只為開花而活。

那么膚淺，卻因為花開時那動人心魄的美而得到了世間的諒解。美麗的事物從來都是不需要具備用途的，美麗本身便是一種功用。

那書生每天打清早來擺攤賣字畫，眼神總瞅著河面。漸漸地字聯(lián)書法少了，多是仕女圖，全是那紫衫的美貌少女。

花季以外的煙湖是冷清的，鮮有船只游賞其上。日益憔悴的書生一心一意地癡望著碧波蕩漾的湖水，卻不知桃花正癡望著街邊的書生。

終究看不過去了，我對桃花說：“看夠了嗎？這樣一個人，日日夜夜這樣看，有什么好看的。”

“衣帶漸寬終不悔，便是他這樣了吧?！碧一ㄍ鴺湎碌臅?，文不對題地兀自喃喃。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枉費(fèi)了一番癡心，又有何用呢?！?/p>

“他這樣好，她總會回來的?！?/p>

“轉(zhuǎn)眼數(shù)月已經(jīng)過去了，天已入秋。你看我們的葉子都已新殘相間，她可曾回來過？可見他的癡等也不過是枉費(fèi)一番功夫了。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苦短，倒不如去做點別的較為有意義些?！?/p>

“那是因為她不曾知道他這樣癡心?！?/p>

“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了。即便她知道，她也未必需要這樣一個人來癡情愛她?！?/p>

“就算她不會特地為他回來，難道她就再也不來這里了？明年不來，不是還有后年么？每年都會花開，人便總會回來賞花的?！?/p>

“嘁。像那樣的煙花女子多的是富商豪賈追捧，又怎么會在意一個落魄書生。見他這樣糾纏不清，反徒增厭煩而已。他連癡情都不配。”

“你只是一棵柳樹，怎么比世人所厭憎的小人還要勢利?！碧一ㄠ僚乇侈D(zhuǎn)身去，再也不看我。

桃花竟然為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同我生氣拌嘴，我同桃花的關(guān)系再不像從前親熱了。我深深嘆一口氣，心里有一點苦澀久久消散不去。

5.人面是不知何處去了，但是沒準(zhǔn)那年年盛開的桃花還在癡癡地等著書生去看的——然而書生卻只惦念著那不知何去的佳人，徒惹了那桃花暗自垂傷。

桃花徹底憔悴了下去。

我勸她：“你身為一株草木，本應(yīng)去愛另一株桃花才是，怎生可以愛上一個人類呢？如此逾越……”

“你不懂的……”桃花落寞地望著那長長的石板鋪就的街道，桃花不開，賞花人自然不來，特地遠(yuǎn)道來賞花的人也就悻悻離去了。

“你不說，我又怎樣去懂？我們那么多年的感情，難道還無法相互理解？”我氣悶。

“倘若心里覺得應(yīng)當(dāng)愛誰便愛上誰，那就稱不上愛情了。往往碰上誰就是誰，愛上了便是愛上了，不愛的偏偏不愛。并不因他是草木是蟲鳥而就愛了，也不因他是個人就不去愛了。譬如白素貞，也是情非得已，顧不得那許相公是個迂腐怯懦的窮酸人。一切都沒有道理可講?；蛟S是月老太愛頑笑?！?/p>

我聽了桃花這番話，怔怔地，眼淚情不自禁淌下來。

可見桃花是真正地拋棄了我與她往日的情誼。我賭氣地想。

又過了幾日，桃花來找我說話：“這樣的癡心，他怎能放得下呢。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要去找他?！?/p>

“可是……你也知道，樹木是不能動的。根植于泥土，生長于斯，成長于斯，枯竭于斯?！?/p>

“我想到法子了。我們也是可以移動的?！碧一ń器锒匾恍Α?/p>

她細(xì)細(xì)與我道來。

我聽罷，驚呼：“你瘋了！為了個窮書生這樣大傷元?dú)?。桃花，不要這樣不愛惜自己……為我，也為你自己，聽我這一次。”

“不，阿柳。你不懂我的心。”

“我怎么不懂你……”

“若要我這樣坐以待斃地活著，再也見不著他，我還不如立即死了……我遲早都要死的，不如讓我拼死試這一試。無論怎樣我都會死去的，我等不下去了。”

“可是你若死了……”

“阿柳，你知道你是勸不動我的。我意已決，至死方休。任憑你說什么我也不會聽的?！?/p>

我沒有機(jī)會說出后面那半句話，你若死了，我也不想獨(dú)活。

我沒有選擇，只能盡力幫她。

春末時候，游人驚異那幾近枯竭的桃花，竟一夜開花。桃花竭盡全力開花，開了滿滿一樹，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

她想念那書生想得要瘋了，就這樣癡了，決意要身體力行地去愛他。

桃花罕見地開得燦爛，于是人又聚攏于此。不知是誰人，將那盛開桃花的桃枝折落在地。人見了嘆道可惜，紛紛拾了桃枝回家，插入花瓶里擺放觀賞。桃花很快就變得枝丫稀疏了——那些美麗的樹枝，她的身體，從她身上漸次分離，散落于這個城鎮(zhèn)的各處。

我心疼地看著她，用柳條輕輕撫摸她的傷口：“你這又是何苦?！?/p>

桃花把精魂分別附著于桃枝之上，借助游人的手，走進(jìn)那些人家里去。為了能長出腳去尋找他，這十?dāng)?shù)年來的根基，她都盡數(shù)不要了。我只能看著她日益孱弱，別無他法。

“你見到他了嗎？”我心痛地不停問她。

“還沒有?！彼偺撊醵趩实?fù)u搖頭。

“你不該去愛一個人的。”

“那么一株桃花應(yīng)該去愛誰呢？另一株桃花嗎？”她凄楚地笑著說，“為什么要去愛另一株桃花？他有的，我都有；我沒有的，他也沒有。他甚至多半還沒有我生得美。我為什么要去愛她呢？倘若我愛桃花，那么我愛自己不就好了嘛，也省了麻煩，圖個干凈利落。——可是愛自己，終究不是愛情啊?！?/p>

那么可以不可以去愛一株柳樹呢？我沒有問，亦是不敢。我慢慢地懂了我自己的心，由此也懂了桃花的心。

但桃花始終不知我竟能懂得。

你說我不懂愛，因我無法告訴你，我愛的是你啊。我告誡你不要去愛異類，而我愛上的，卻是一株桃樹。

事已至此。

她落寞地微笑著：“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變成了那個紫衫女子，在一片開滿桃花的樹林里邂逅他，心里比吃了蜜糖還要甜。

“我問他，當(dāng)日我與你送傘，雨歇了，你還傘來時為何不折那盛開的桃花，而單單折了柳枝？

“他答，那桃花開得這么美，折下來豈不可惜？不如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開著，那么滿滿一樹花朵，才叫好看呢。

“你看，他是關(guān)心我愛護(hù)我的。他是這樣懂得憐香惜玉?！?/p>

我心想，戀愛中的女人真是蠢得要命。無可救藥，任何虛妄的幻想都能用來佐證對方的所謂用心良苦。

桃花又戚戚地說：“然而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苦苦思索卻答不上來。此時便苦惱地醒過來了?！?/p>

從來都沒有人給我們起過名字。因她從不結(jié)桃子，人們便只稱她作桃花。

——其實桃花也是一個好名字。

桃花虛弱到幾乎要枯竭而死。

傾盡所有，桃花并沒有能找到他。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人面是不知何處去了，但是沒準(zhǔn)那年年盛開的桃花還在癡癡地等著書生去看的。——然而書生卻只惦念著那不知何去的佳人，徒惹了那桃花暗自垂傷。

紫衫女子辜負(fù)了書生的一番癡情，書生的痛有桃花來懂得和體諒；書生又辜負(fù)的桃花的一片癡心，桃花的痛楚有我來明白和體會，那么，我的苦痛和無奈呢？

我又怎么舍得讓這樣嬌弱的桃花去承載更多的傷痛。

6. 或許我一直以來都是錯的?，F(xiàn)在我也覺得，人世間的情愛，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無趣且可笑。

不想桃花即將精力殫竭之時，那書生竟重又出現(xiàn)在河畔。只是不再賣字畫，也不是書生了。他穿著粗布短衫跟著包子鋪老板女兒的身后。偶爾娘子不在時，他也同女客輕薄調(diào)笑，再不復(fù)往日癡情癡心的風(fēng)采。這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哪里值得桃花這樣去待他。

人真是多情，愛罷了這個就能去愛另一個。他們只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可憐了那雷鋒塔下的白蛇精，可惜了這河畔的桃花樹。多情總被無情惱，癡情常被多情誤。

桃花見了這一切，只是笑笑說道——她孱弱到連笑也顯得吃力了：“他不是變心。他只是……身畔的那個人并非那個紫衫女子。那包子鋪老板的女兒這般庸俗，實在并非他所摯愛之人。他又怎么癡情于那女人呢。況且他的心，早就全盤付與那紫衣歌伶了。”

“那他何必娶她？”

“為了償情。畢竟彼時他病重在床，皆是由她照顧的。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他又如何能忍受自己這樣白白糟踐了人家?！?/p>

“你何苦要為這負(fù)心人說話?！?/p>

“他若薄情，又怎會在那煙湖湖畔苦等了她一整年？”

“得不到的，自然是最好的。得到了就不再珍惜?！?/p>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愿意聽你說這樣的話。”

于是我只好住嘴不說。

十?dāng)?shù)年來，一年又一年，桃花真是越來越像人間的女子。我暗自嘆息，回想起昔日不解人事的桃花，恍若隔世。

沉默良久。

“或許我一直以來都是錯的?，F(xiàn)在我也覺得，人世間的情愛，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無趣且可笑?！碧一ㄓ终f。

所幸這一年春末，竟下了一場潤澤大地的春雨。桃花因此獲救了，逐漸恢復(fù)起生機(jī)來。想要回復(fù)到原本的鼎盛自然還要花費(fèi)一些時日，然而終究是性命無虞了。書生的事她也已放開——更何況那超凡脫俗癡情至性的書生，而今亦墮落為一名為生計碌碌的小商販。

7. 我永遠(yuǎn)走不了，她也永遠(yuǎn)走不了。然而我離得她這樣靠近，這么多年來與她日夜相伴，卻從來沒有能夠走進(jìn)她的心。我只愛那一株桃花，而桃花卻只愛書生。

雨后初晴的午后，少年手執(zhí)著書卷，沿著湖邊的石板小徑一路走一路讀過來。時而喜上眉梢，時而眉頭微蹙，專注地讀著，腳底下磕磕絆絆他也毫不在意。

“看，那個人好奇怪啊?？雌饋砗么馈蔽抑钢莻€人對她說，說完又有些后悔，生怕又勾起桃花的那一段痛苦回憶。

但已太遲了，桃花向他看過去，全然不顧我的評論，贊嘆道：“呀，這個人長得還真好看?！?/p>

雖說是初夏，桃花已經(jīng)凋謝殆盡，我卻仿若看到桃花頰上飛上了一抹緋紅。

書生全然沒有注意到桃花。桃花無措極了：“怎么辦，我的花都謝了?！?/p>

“謝了就謝了呀。明年還會開的，每年都會開的?！蔽壹傺b看不懂她的心思，懶懶地回應(yīng)她。

書生越走越近。幸好她是一株桃樹，若是一個女子，怕是早就嬌羞得逃開去了。那書生走得倦乏了，便倚在桃樹上閱其書卷。

這下可好，她又驚又羞，枝葉亂顫。

那書生疑惑地抬頭看看悉悉索索的樹葉，只當(dāng)有風(fēng)拂過，繼續(xù)埋首書卷。

我看了心頭煩悶，別過臉去，用柳枝輕抽湖面。湖水蕩漾開來，將她的倒影打碎了。

不一會兒，那一頭迎面款款走來一名容姿端麗的少女。

“李公子……”那小姐柔聲喚他。

這姓李的書生聽聞話語，抬起頭來看到她，無措且羞赧地迎上去欠身行禮：“蘇小姐，小生……失禮了。”

“公子實在不必多禮?！碧K小姐微笑道。

一來二去，倆人便互相稱呼起對方名字來。

這般戲碼，百多年來我見的太多了，便毫無興趣地觀賞那湖面上的鸛鶴。然而鳥也看厭了，我還是轉(zhuǎn)頭去看桃花——我看她是從來不會膩的。

但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樹下那一對璧人，我便用柳枝輕輕拂她的桃枝。

她這才回過神來，喃喃說道：“你看那書生的眼睛，看著那小姐的樣子，亮得像夜晚晴空里的星辰似的。比剛才更要好看幾分呢?！?/p>

可我看看書生，再看看小姐，看來看去都看不出個名堂來。

人這種東西，整天跑來跑去也沒個定性，一會兒來樹下哭，一會兒來樹下笑，我是看也看不懂。別說活了一百年，再讓我活一千年我也不懂。

“這樣的戲碼，在湖畔不知道上演過幾百萬出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隨即她又嘆氣，妒火幾乎要把她燒著了，“她腰肢還沒有你的好看呢?！?/p>

聽她夸我，我顧不得想太多，得意地輕舞柳枝。

可她并沒有在看我。

我停下動作，心里十分寂寞。比獨(dú)自待在河畔的那一百年里還要寂寞。

縱使寂寞……我還是得陪著她，守著她，直到天荒地老。

我永遠(yuǎn)走不了，她也永遠(yuǎn)走不了。然而我離得她這樣靠近，這么多年來與她日夜相伴，卻從來沒有能夠走進(jìn)她的心。我只愛那一株桃花，而桃花卻只愛書生。

時常我也會為此感到了無生趣。是啊，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也不過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地虛擲光陰——桃花又不曾愛我。

但每每看到桃花的容顏，我又想，倘若自己尋死去了陰界，恐怕是再也見不著桃花了。我又怎么舍得去死呢。

那么就這樣讓我日日夜夜地陪著她吧，或許……

或許……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