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
她有點傷感,那些飛絮,上一刻還聚成一顆球,下一刻卻四散飄飛,不知散落何方。他們會不會如同這些飛絮一樣?
1.時光真是神奇啊
開學(xué)第一天,喻籽希在校園里瞎晃,教務(wù)處,圖書館,食堂,教學(xué)樓,她一邊晃一邊想,能遇到熟悉的面孔就好了。她晃了半天,只收獲了被太陽曬紅的臉頰和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她懶懶地靠在睡蓮池旁的欄桿上,享受從池里吹來的微微涼風(fēng)。
一個穿白襯衣藍仔褲的背影出現(xiàn)在梧桐樹下。她心里一振:好像是隔壁班那個打籃球很厲害的男生!
她興奮地奔過去,歡快地拍拍男生的肩膀:“嗨!”
男生回頭茫然望著她。她慌忙笑笑擺手:“對不起,認(rèn)錯人了?!?/p>
“沒事……”男生微笑著,眼睛瞬間發(fā)光,“喻……籽希?你是喻籽希?”
喻籽希狠狠地嚇了一跳:“你是誰?”
“杜仲?!?/p>
“杜仲?”
“啊,小學(xué)四年級到六年級我們同班,我常被老師……”
“啊……原來是你!”
一個瘦弱黝黑總低垂著頭的小男孩形象,從喻籽希模糊的記憶里明亮起來。那個小男孩傻傻笨笨的,寫不完作業(yè)答不出問題連話都說不流暢,他身體協(xié)調(diào)性差,體育課常鬧笑話,他又孤僻不合群,幾乎沒同學(xué)愿意和他說話。
那個小男孩如今也長成了大男生,并考上了七中。喻籽希想,時光真是神奇啊。
杜仲覺察到她的思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晚自習(xí),同學(xué)們吵吵嚷嚷排座位,杜仲匆匆跑來,“撲通”一聲摔倒在教室門口,又在哄笑中爬起來。喻籽希嘆口氣:小笨孩,你還是老樣子啊。
不僅如此,杜仲在課堂回答時依然結(jié)結(jié)巴巴,體育課依然笨手笨腳,依然不愛說話。他依然會被促狹的同學(xué)捉弄,只是他不再像小學(xué)時一臉委屈,而是笑笑了事。
小學(xué)時,喻籽希從未捉弄過他,出于小女生的善良??涩F(xiàn)在,她長大了,心眼多了,她也想嘗試嘗試捉弄杜仲的效果。期中考試,她沒進前十,化學(xué)還不及格。而杜仲卻考了第一,化學(xué)滿分。要知道,小學(xué)時她永遠第一,杜仲永遠倒數(shù)第一啊。
化學(xué)實驗課,她主動和杜仲一組。她什么都要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先加什么?后加什么?杜仲一一說給她聽,做給她看。輪到她操作了,她卻又來了,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杜仲說:“剛才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我忘記了?!?/p>
“那好,我再說一遍,你再看我做一遍?!?/p>
杜仲邊說邊做,嚴(yán)肅認(rèn)真又耐心,喻籽希抿嘴偷笑。輪到她操作,她成功地把試管燒爆了。她一臉無辜,嘴角藏著壞笑。杜仲無奈,聳肩,攤手。
此后,凡是實驗課,喻籽希都熱情地跟杜仲搭伙,十次有九次她會搞砸。她不禁好奇:“杜仲,你干嗎還要我跟你一組???”
“你這么笨,除了我,誰肯帶你呢?!彼f得一本正經(jīng),喻籽心默默地有點歉疚:自己這樣捉弄他真的好嗎?
但是,她真的只是為了捉弄他嗎?
2.他小男生的模樣
那個打籃球很厲害的男生叫易安,他果然考進了七中,而且和喻籽希同班。他們也是小學(xué)同學(xué),因此他和杜仲也是小學(xué)同學(xué)。
他問喻籽希:“魚子醬,你該不是喜歡杜仲吧?”魚子醬是喻籽希的綽號。
“怎么可能?”喻籽希驚呼。
“我就說嘛……”他只說了前半句話,但她也懂了他沒說出的后半句。
杜仲恰好在此刻走進教室。她望著他,當(dāng)他不摔倒不結(jié)巴不滑稽做操的時候,他其實也還陽光朗朗,氣質(zhì)昭昭。
當(dāng)她剛才驚呼“怎么可能”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并不是他此刻的模樣,而是他小男生的模樣。
喻籽希為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不安。
初冬,音樂課,音樂老師興致很好:“有會彈鋼琴的同學(xué)嗎?站出來為大家露一手吧?!庇髯严K奚岬呐⒍贾浪龝椙伲夹χ鸷遄屗齺硪粋€。
她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坐在鋼琴前,琴聲從她的指尖流瀉出來。
杜仲不懂音樂,更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他只覺得好聽,真好聽。他望著她,陽光從窗戶灑進來,落在她的頭發(fā)上,翹翹的馬尾被籠上金色的光圈。他只覺心里一陣柔軟。
易安也望著喻籽希,他的情商比杜仲高,他比杜仲更懂得表達感受,他知道,自己心中柔和感受叫做喜歡。
他疑心杜仲也喜歡喻籽希,又不想用男生的方式直接去問杜仲,那會顯得像挑戰(zhàn)。
然后,他用他的高情商想了一個主意。
“喂,魚子醬,”易安說,“杜仲那家伙成績變得這么好,真是叫人討厭啊。”
“你羨慕嫉妒恨了?那你想怎樣?”
“整整他啊?!?/p>
“像小學(xué)時候一樣,給他背上貼個字條寫著‘我是豬?往他文具盒里放死青蛙?還是趁他不注意一把扯下他的外褲?”
喻籽希雖然在笑,但語氣嘲諷,她說的這些,都是易安等人當(dāng)年捉弄杜仲的慣用詭計。
“那些都太弱了!不如來個高端的,你給他寫一封情書,坐等他的反應(yīng),一定很有趣!”
喻籽希的小馬達飛速轉(zhuǎn)動,她覺得這主意不錯——可以由此試探出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她炮制了一封簡單直白的情書,交給易安塞進杜仲的物理書里。
杜仲發(fā)現(xiàn)了那封情書,他打開,默默看完,又將情書對折,再對折,又對折。他將情書塞進了剛喝完的止咳糖漿瓶子。
他朝喻籽希走來,在她的座位前站定,認(rèn)真地說:“你的信我看了,我媽媽不會同意的?!?/p>
喻籽?!班邸钡匦α耍装惨残α?。
杜仲沒有笑,他微微皺著眉。
被同學(xué)們各種方式無數(shù)次捉弄,他從未當(dāng)真,但這一次,他當(dāng)真了。
以喻籽希的心為圓點,溫暖的波紋一圈圈散開,她輕輕咬住嘴唇低下頭,臉紅紅不敢再看他。
易安看看杜仲,又看看喻籽希,他也皺起眉頭,情況不妙啊,他想。
3.很美麗,很歡喜,值得歌唱
喻籽希不是糾結(jié)的女生,她不會像花癡一樣揪扯花瓣或蹲在墻角畫圈圈。喜歡一個人這件事于她而言,很美麗,很歡喜,值得歌唱,值得爭取。
杜仲個子高高,四肢修長,但因為身體協(xié)調(diào)性差,沒有一項運動特長??蛇@并不妨礙他喜歡運動,比如打籃球。
他常在中午和傍晚去打籃球。運球,跳躍,扣藍,他定點投籃,三步上籃,動作滑稽,但他不以為意。每次“撲通”摔倒,手忙腳亂抱籃球瘋跑,必然會引得過路的同學(xué)大笑。
可他從來不生氣,也不嫌丟人,就連自己也會跟著笑。有時人多了,男生們要組隊,杜仲的球技差,兩邊都不愿意要他。
一天傍晚,喻籽??吹蕉胖儆直淮蠹蚁訔壸詣油顺鰰r,忍不住安慰他:“我喜歡和你打球,你什么時候想打球,隨時呼喚我!”
喻籽希也喜歡運動,她是升旗手和領(lǐng)操員,還是班里的女籃隊長。
杜仲他又當(dāng)真了:“馬上放暑假了,假期里每個星期天我都過來打球,你會來嗎?”
杜仲家離學(xué)校不遠??捎髯严5募以诔墙?,坐公交車要一個小時,平時她都住校。像杜仲這種少根筋的男生,在提出這個問題時,沒有考慮過距離。喻籽希想到了,但她得為自己的信口開河買單?!昂茫瞧谔?,不見不散。”
暑假,校園冷清,球場周圍的雜草在雨水和陽光的滋養(yǎng)下躥得老高。每個星期天,喻籽希都從南而北來到這里,履行他們的約定。
球場上只有他們,他們奔跑,起跳,投籃,說笑,夕陽緩緩變幻著色彩,最后隱退在天邊。
杜仲躺在草坪上望著天空,喻籽希坐在他身旁。
他們說起未來與理想,喻籽希興致勃勃:“我打算去國外念大學(xué),假期旅游,我想看很多的風(fēng)景,吃很多的美食,見識各種各樣的生活?!彼揖澈?,老爸開工廠,她的理想有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
杜仲卻迷茫:“我喜歡打籃球,可我清楚我不是這塊料。還是努力考大學(xué)吧。考什么樣的大學(xué)呢?以后做什么樣的工作?我還沒想過……”
他很少憧憬,很少瘋想,他只是把每一天認(rèn)真本分地過完。
他折了一根長著白色絨毛球的草對著天空吹,小小飛絮四下飄散。有一朵落在喻籽希的睫毛上。她有點傷感,那些飛絮,上一刻還聚成一顆球,下一刻卻四散飄飛,不知散落何方。他們會不會如同這些飛絮一樣?
喻籽希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叫喻荏希。
一個星期天,他看見姐姐擦防曬霜,就問:“你要去哪里?”
“打球。”
“我也要去?!?/p>
“你去干嗎?乖乖在家吃冰棍兒看電視?!彼巡辉偈悄莻€愿意帶弟弟玩喂弟弟吃飯的小女孩了,擁有青春心事的姐姐嫌弟弟煩人,她更不能讓他知道她去和一個男生“約會”。
喻荏希知道死纏沒用。他出生前,姐姐獨占全家恩寵,因此驕傲強勢,時不時拿姐姐的派頭壓他,而他一出生就面臨著“一切都要和姐姐分享”的局面,養(yǎng)成了“隨便你給我什么”的好脾氣。姐姐戴著太陽鏡出門了,喻荏希也抄起帽子扣在頭上,悄悄尾隨。
喻籽希到了學(xué)校門口才發(fā)現(xiàn)弟弟?!疤炷模∧愀?!”她跺腳。
“嘻嘻?!钡艿芎裰樒ば?。她只得帶著弟弟一起進去,杜仲已經(jīng)到了。
喻荏希打球也還不賴,兩個人的約會變成了三個人的對壘,更莫名其妙的是,喻荏希和杜仲自來熟。當(dāng)姐姐說杜仲考全班第一,數(shù)理化常常滿分時,喻荏希一臉崇拜。
后來,喻荏希又成功尾隨過兩次,他和杜仲竟開始稱兄道弟。杜仲對喻籽希說:“真羨慕你有個弟弟?!?/p>
她撇嘴:“羨慕?我都快被他煩死啦?!?/p>
“但至少不孤單啊?!倍胖僬嫘牧w慕。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朋友,除了媽媽,誰也不愿答理他。
喻荏希也很好奇:“老姐,你和杜仲哥是不是……”不等弟弟說出那敏感詞語,姐姐已經(jīng)揮拳威嚇:“你敢亂說我就揍扁你!再也不理你!”
弟弟吐舌頭做鬼臉:“我懂的。你放心,我會保密的!”
4.決一勝負(fù)
暑假最后一個星期天,杜仲在路上碰到易安,易安正好沒事,就跟杜仲一起來打球。
喻籽希穿著一身紫灰色的運動衣,正輕盈地跨步上籃。她看到易安,先愣了一下,而后笑起來?!肮呤?,你也來啦?!?/p>
易安覺察到什么,心里酸酸的。
三個人在球場奔跑追逐,個個都滿頭大汗。喻籽??刂魄?,易安和杜仲進攻,忽然,易安伸腿一掃,杜仲“撲通”摔倒在地上。
杜仲的膝蓋摔破了,鮮血滲出來。喻籽希瞪了一眼易安,將籃球摔到地上,轉(zhuǎn)身離開。易安沖喻籽希的背影喊:“哎哎哎,你發(fā)什么小姐脾氣??!”杜仲撿起籃球,也走了。剛才還熱鬧的操場瞬間只剩易安一個人。
他惱怒地?fù)炱鹨粔K小石子砸向草坪,毛絨球草在夕陽中搖曳。
開學(xué)了,易安坐在喻籽希前排。他?;仡^來問喻籽希,這個單詞怎么讀?這個詞語什么意思?這道題怎么做?他是明知故問。
喻籽希沒那么好耐心。一次,他又來了,她沒好氣:“不知道,問老師!”
易安在手里寫下一行字?jǐn)傞_給她看:“我喜歡你?!?/p>
喻籽希嚇了一跳,瞬間鎮(zhèn)定:“滾!”他也許開玩笑也許是真心,但她必須當(dāng)他是開玩笑。易安也不氣惱,他雙手對搓了幾下,“那好吧?!?/p>
易安是行動派,他喜歡誰,他就會努力爭取,除非她已經(jīng)喜歡了別人。他要確認(rèn)這件事,所以必須直接面對杜仲。
易安找到杜仲:“你是不是喜歡喻籽希?”他的語氣像質(zhì)問,暗含著“你沒資格喜歡喻籽?!钡囊馑肌?/p>
“是?!倍胖俸敛华q豫,就好像那問題不過是“一加一是不是等于二”。
“我也喜歡她?!彼痈吲R下地表態(tài)。
“哦?!?/p>
“那我問你。你打算退出嗎?”他逼問。
“不?!?/p>
這不是易安預(yù)料之中的反應(yīng),他以為,當(dāng)他質(zhì)問,當(dāng)他表態(tài),當(dāng)他逼問,他會像小學(xué)時受到威脅一樣唯唯諾諾。可眼前的杜仲已不再是那個怯懦自卑的小男孩。
“這是不行的,我和你,必須有一個人退出……”
杜仲認(rèn)真地看著易安,沉默。
“我們來決一勝負(fù)吧!輸?shù)哪莻€退出?!?/p>
杜仲依然認(rèn)真:“怎么個決法?”
易安想了想:“定點投球?!边@方法不太公平,易安在打籃球方面高出杜仲幾個段數(shù)。
但杜仲同意了。
決斗在寒假的第一天,校園里沒什么人,球場上落滿了梧桐葉。他們約定分五局,每局每人各投十個球,進球多的贏,五局三勝者勝出。
第一局,易安贏;第二局,杜仲贏;第三局,杜仲贏;第四局,杜仲贏。勝敗已定,但還剩一局。易安想,即使輸他也要輸?shù)锰故帯?/p>
最后一局,易安先投,他才要開始,一群男生舉著籃球沖過來。為首的黑臉男生對易安說:“喂,我們要打比賽,讓讓行嗎?”
“不行。”
“那跟我們一起打?”
“麻煩讓開,你擋著我了?!币装蚕褚恢欢冯u。
“你是有病吧?我說了,我們要打球,你趕緊滾開!”黑臉男生兇狠起來。
杜仲一看情勢不對,撿起籃球扯扯易安:“走吧,我們另找地方?!?/p>
易安甩手:“我不走!我們先來,憑什么讓?”
其他男生也圍攏過來。
“易安,走!”杜仲大聲喊。易安不走,他飛起一腳將黑臉男生踢倒在地。
杜仲渾身發(fā)顫,小時候被圍毆的記憶像海潮涌上來。他下意識飛跑到校門口。
十幾分鐘后,那群男生出來了,黑臉男生的褲管上一片血跡。
杜仲回到球場,易安躺在地上,鮮血從他的嘴巴鼻孔滲出,額角裂開觸目驚心的口子。
5.怎么可以
易安那條口子被縫了十二針,寒假結(jié)束之后,它變成一條粉紅色的疤痕。
喻籽??吹搅耍琶枺骸澳阍趺锤愕??”
他冷冷的:“摔跤摔的?!倍非蛩斄?,他該退出。
杜仲也疏遠了喻籽希。他對易安有內(nèi)疚。如果他沒有丟下易安逃跑,易安也不至于受到這樣的重創(chuàng)。他該退出,這是他的彌補。
他們誰也沒有對喻籽希說起那件事,但她還是知道了,然而她所知道的卻僅僅是:杜仲和易安在打球,那群男生要來搶占球場,易安和他們沖突起來,杜仲卻撇下哥們兒逃跑。
那群兇狠的男生當(dāng)然可恨,然而杜仲卻更令喻籽希失望。
他可以傻,可以二,可以笨手笨腳,但他是男人啊,怎能沒有義氣和擔(dān)當(dāng)?她喜歡他,憧憬與他有未來,可這樣的他,當(dāng)她受到欺負(fù)遇到困難,當(dāng)她需要他的時候,他會不會臨陣脫逃?她想著就好像真被他辜負(fù)了一般,氣得渾身發(fā)抖。
她走到杜仲面前,語氣像刀鋒:“杜仲,你真讓我失望!”
杜仲呆住:“你……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撇下朋友一個人跑掉?”
他明白她在說什么,他低垂著頭,像小學(xué)時被老師責(zé)罵一樣。他這副樣子讓她更無語,她咬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她的眼中已蓄滿淚水。
他依然是這副德行!他不值得她喜歡!
事實上,杜仲并不是真的明白喻籽希在說什么。他以為,她生氣,她失望,只是因為他臨陣脫逃造成的嚴(yán)重后果。以他的情商,他怎么可能猜得到,她所失望的,恰恰是他臨陣脫脫逃這件事本身。
于是,他得出結(jié)論:喻籽希喜歡的人是易安。那封情書不過是她和易安的惡作劇。
這個結(jié)論令杜仲大受打擊。
6.嗨,魚子醬
杜仲依然考第一,依然在課堂上結(jié)巴,依然會在奔跑時忽然摔倒,但他不再打籃球。
喻籽希依然愛說愛笑上下樓梯連奔帶跑,但她不再和杜仲說話。易安眼角的傷痕顏色淡了些。他碰到喻籽希也不閃躲,但只淡淡的:“嗨,魚子醬。”
不管他們心中是惆悵歡喜,還是忐忑淡定,流光只順著自己的軌跡款款向前,白雪融化,燕子呢喃,海棠開花。
晚春時節(jié),櫻花也開到極致了。這天傍晚,喻籽希被罰打掃櫻花路,因為她在晚自習(xí)課用電腦看電影。樹下還有一把掃帚,共犯同桌不知跑哪兒去了。
她輕輕地掃著,掃帚發(fā)出“沙沙”聲。無意間抬頭,杜仲正騎著單車從校門過來。
一陣風(fēng)起,櫻花從枝頭紛紛揚揚灑下。他在櫻花雨里穿行,離她越來越近?;疑膯诬?,白色的襯衣,粉色的花瓣,透亮的夕陽,十七歲少年蔥蘢的臉。
她忙把目光移向一旁,這幅春日的畫卷卻印在她的心上。
她繼續(xù)掃,沙沙沙。
他在她身邊停下。他跳下單車拿起掃帚跟她一起掃,沙沙沙,沙沙沙。
他忽然說話。
“小時候,我很膽小,結(jié)巴,成績不好家庭也不好,經(jīng)常被欺負(fù)。有次我撿起石頭扔向一群嘲笑的男生,結(jié)果我被他們打到滿臉是血。媽媽帶著我去找老師,老師卻讓媽媽帶我去看醫(yī)生,說我智力低下,性格孤僻,有交流障礙。老師還沒說完,媽媽就拉起我走了,她托關(guān)系把我轉(zhuǎn)學(xué)了,后來和你成了同學(xué)。還是有人嘲笑我欺負(fù)我,但我不再反抗了,我學(xué)會了忍受和逃跑。”
喻籽希心里酸酸的,她還是掃,沙沙沙,沙沙沙。
他又說:“那一次也是,那群男生氣勢洶洶,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逃跑,我沒想到結(jié)果會那樣……我很內(nèi)疚,如果我沒逃跑,結(jié)果會不會沒那么糟?”
喻籽希轉(zhuǎn)過身,面對杜仲:“我生氣失望,并不是因為結(jié)果糟糕。而是因為……”
“我懦弱膽小。”杜仲靈光乍現(xiàn),蹦出這句話。
喻籽希不置可否。
杜仲又說:“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們都不愿跟我說話,只有你跟我說話?!?/p>
“我跟誰都有話說?!?/p>
“但那對我來說尤其重要?!?/p>
喻籽希震驚無言。她早已不記得她是不是跟杜仲說過話,又說的是什么。她更料想不到對他來說如此重要。他們的人生里,會有多少小事不經(jīng)意地發(fā)生,然而卻影響深遠?還有,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說話流暢不打結(jié)了?
櫻花路掃完了,杜仲騎起單車向車棚駛?cè)?,喻籽??钢鴴咧阕呦蚪淌?。杜仲為什么今天對她說這些?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dāng)她聽到他說這些,她心酸了,理解了,原諒了。
7.不管我們遇到什么,生活都要繼續(xù)
她想,遇到合適的時機,她要對杜仲說出她的心酸理解和原諒。
那個合適的時機總未到來。
一場晴天霹靂卻轟然砸下。
高二的暑假,喻籽希的父親破產(chǎn)了,并因涉嫌經(jīng)濟犯罪被關(guān)押。接著,法院查封了工廠,設(shè)備和廠房被拍賣,一家人住的三層獨棟別墅也抵了債。最后,父親被判五年。
母親一夜蒼老,她靠著喻荏希在租來的房子里哀哭。
可時光不會因為誰落難哀哭就為誰多駐留一秒。
九月照樣到來了,喻籽希升入高三。出國念大學(xué)不可能了,就算在國內(nèi)讀大學(xué),學(xué)費從哪里來?爸爸還欠著債務(wù),媽媽病退了工資僅夠生活。她覺得壓力好大。
喻籽希不愿讓同學(xué)知道她家的變故,她不愿被同情。她依然咧嘴笑,大步奔跑??勺児首罱K被大家知道了,并成為同學(xué)們的談資。她無論都到哪里,都覺得有人在鬼祟地看著她,悄聲議論她,不管是惋惜同情抑或真正關(guān)心,都讓她心如針刺。
杜仲只是默默注視她,很多次她與他無意間對視,她都發(fā)現(xiàn)他眼中飽含關(guān)切與擔(dān)憂。
初冬,喻籽希十八歲生日,媽媽來到學(xué)校,為她帶來新買的紅色羽絨服,和紅色水晶蜻蜓發(fā)卡。媽媽說:“不管我們遇到什么,生活都要繼續(xù),而你也一樣要長大。”媽媽為她別上蜻蜓發(fā)卡,然后說,“很漂亮,笑一笑會更好?!庇髯严_肿煨α诵?。媽媽也笑了。
喻籽希穿著紅色羽絨服,別著紅色蜻蜓發(fā)卡,微笑著走向教室。上樓梯的時候,她聽到兩個女生在她身后悄聲說:“你看她那樣子……”
“真不知她怎么笑得出來。”
“換個人早崩潰了吧?!?/p>
“沒心沒肺唄。”
她們自以為說得小聲,可喻籽希聽得清清楚楚,她晃了晃,險些沒站穩(wěn)。
她是不是沒心沒肺?她是不是該輟學(xué)打工替父還債?她是不是該灰頭土臉以淚洗面?她是不是該一蹶不振?她是不是該在罪犯女兒的陰影里瑟縮做人?
是不是這樣,那些像蒼蠅嗡嗡一樣的議論紛紛就會消停?她很迷茫。
8.他像一匹英姿勃勃的駿馬
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晚自習(xí)下課,媽媽打來電話:“籽希,弟弟不見了!”
“???”
“今天學(xué)校開家長會,老師說他逃課,打架,頂撞老師,被記過兩次。我回到家他在玩游戲,還跟我要錢,說要去科技中心看航模展,我氣得不行就打了他兩下,結(jié)果他就跑出去,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附近的網(wǎng)吧我找遍了也沒有,他要好的同學(xué)我也打電話問,都說不知道。下這么大的雪,他連羽絨服都沒穿,我怕他感冒,怕他的哮喘……”媽媽急得哭起來。
“你別急,媽媽,你身體剛好,我去找他!”喻籽希放下電話跑了出去。
她跑到校門口,走讀的同學(xué)正出來,住宿的同學(xué)擠滿校門旁小店。她該往哪里去找弟弟?她心痛又茫然。
“喻籽希?”喻籽希回頭一看,是杜仲。
“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弟弟不見了,我媽快急瘋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的聲音在顫抖。
“別急,你想想,他平時喜歡去哪里?最近常跟你聊什么?”
家里出事之后,喻荏希變了很多,他逃課打架成績下滑沉迷游戲,他情緒沖動愛頂嘴,要么整天一言不發(fā),她只顧著傷心難過為前途絕望,她只怪他為什么不一夜長大,她一聽到媽媽說他的劣跡就訓(xùn)斥他不懂事。她竟沒有好好地關(guān)心他。她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我們先到處找找?!倍胖僬f。
他飛快回家,騎了爸爸的摩托來。他載著她到市中心的大型公共場所去找,一無所獲。夜深了,商場小店都關(guān)了門,街上也沒一個行人。喻籽希打電話回去,喻荏希還沒回家。她對著漫天雪花,發(fā)出絕望的呼喊:“喻荏希!”杜仲扶住她。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很可憐?”她問。
“別人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我小時候,大人們都說我有問題,只有媽媽告訴我,我很正常,跟普通孩子一樣,我只是長得慢一點而已。如果媽媽也認(rèn)為我問題,我可能不會成為今天的我?!彼f,“困境人人都會遇到,堅持過去就好?!?/p>
她心中有暖流脈脈穿過。
“科技中心!”她忽然想起,“媽媽說他今天要錢想去科技中心看航模展!”
他們往科技中心奔去??萍贾行牡膹V場上,積雪覆蓋著草坪花叢,雪松們像圣誕樹。緊閉的大門前亮著燈光。一座飛機雕塑的底座上,喻荏希正蜷成一團瑟縮在那里。
喻籽希大叫著奔過去。喻荏希臉頰滾燙,呼吸急促,薄薄的棉衣上落滿雪花,表情痛苦眼睛一睜一閉。他的先天性哮喘犯了。
“去醫(yī)院!”杜仲果斷抱起喻荏希放到后座,喻籽希扶著喻荏希坐好,她解開紅色羽絨服裹住他。杜仲迅速發(fā)動車子。
雪越下越大,宛如春日櫻花。喻荏??吭谒膽牙铮彳洔嘏?,她記得她第一次抱他的感覺,也是這樣的柔軟溫暖。
媽媽還送給她渴慕已久的洋娃娃,說是弟弟帶來的禮物。她長大后知道那不過是謊言。然而,得到禮物時的幸福感覺卻一直在心里。
她沒想到,他不只是到了叛逆期,他也是家庭變故的承擔(dān)者,而且是最脆弱的那一個。他在學(xué)校也一定被嗡嗡聲包圍,而他只有十三歲,不夠強大,他的叛逆行為,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偽裝和不知所措的迷茫。他最需要的不是斥責(zé)和管制,而是關(guān)心和保護。
喻籽希緊緊抱著他。他輕聲喊:“姐姐,我怕?!?/p>
在這世上,與她從同一子宮長大喊她姐姐,并與她并肩承擔(dān)家庭變故的人,除了喻荏希,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喻籽希忽然理解杜仲說羨慕她有弟弟,她忽然懂得了杜仲童年的孤單,而自己有弟弟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
摩托車突然停下,杜仲猛踩油門,摩托車發(fā)出轟鳴仍原地未動。
“怎么了?”
“沒油了!”
“附近沒有加油站嗎?”
“好像沒有。”
“離醫(yī)院還有多遠?”
“大概一公里。”
“我們跑過去!”喻籽希扶著弟弟從車上跳下來,她打算背著弟弟跑。
“讓我來!”杜仲半蹲在喻荏希面前,喻籽希將弟弟托到他的背上,杜仲背起喻荏希開始奔跑。
路面上的積雪在黑夜里閃亮如月光。他們就在這銀白光芒里奔跑。這一次,杜仲跑得很穩(wěn)當(dāng),沒有趔趄,沒有摔倒,他俗所畏懼,像一匹英姿勃勃的駿馬。
十來分鐘后,他們終于看到急診室燈光閃耀。
9.它們?nèi)绾误@艷了他的青春伊始
天明,趴在病床邊的喻籽希醒了過來。病床上喻荏希在安睡,陪護床上媽媽還沒有醒。
她站起來,輕輕掩上門走出去。
雪晴了,陽光金黃透亮,照耀著茫茫白雪。空氣里滿是雪花的清香和積雪從枝頭融化的簌簌聲。雪地里,穿著藍色羽絨服的杜仲正慢慢走來,他手里拎著一只保溫飯盒。
“我買了早餐?!彼f。這么簡答的一句話,她居然紅了臉。
“我先去學(xué)校,我?guī)湍阏埣?。”他將飯盒交給她,他眼中又充滿著她熟悉的的關(guān)切擔(dān)憂。她挺了挺脊背,說:“我會振作的,為了自己,也為了媽媽和弟弟?!彼袷前参克窒袷菍ψ约撼兄Z。
他笑了,笑得那么舒心。
“嗯。告訴喻荏希,這個周末我?guī)タ春侥U梗 ?/p>
航模展上,杜仲碰到了易安。他迎著走過去,用極平穩(wěn)的聲音說:“哥們兒,對不起?!?/p>
易安摸了摸額角,那條疤痕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笑了:“又不是你的錯,即使你在也打不過呀。我早就意識到魚子醬喜歡的人是你,但我不服氣,那場打架也是我發(fā)泄的契機吧。怎么說呢?有些執(zhí)迷,受過傷就醒了?!?/p>
他的情商依然高出一籌,杜仲無言以答,他只能笑。
易安舉起手掌,杜仲也舉起來。他們擊掌,“啪”的一聲,干脆響亮。
高考前兩天,高三處于自由放松狀態(tài)。同學(xué)們在教室里聊天,唱歌,吃東西,撕書。
喻籽希給杜仲寫了個字條:“到音樂教室去。”
音樂教室外的槐樹開著簇簇雪白花朵。喻籽希穿著藍衣白裙,坐在鋼琴前彈起那首杜仲覺得很好聽的曲子。它叫《童年記憶》。
琴聲像河流,載著他們倒回故事的源頭。喻籽希也乍然記起,十二歲那個下午,她的確和杜仲說話了。
小男孩杜仲做不出黑板上的數(shù)學(xué)題,老師罰他站在教室門口。他耷拉著頭像一頭受傷的小黑熊。
坐在門口第一排的小女孩喻籽希,忽然輕聲對他說:“杜仲,你看?!彼樦凵竦姆较蛲蛱炜眨河旰蟮奶炜涨宄罕趟{,一彎彩虹斜綴。
那個下午,那彎彩虹,那個小女孩,它們?nèi)绾误@艷了他的青春伊始。
她不知道,他卻再也忘不掉。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