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小隱的森林與迷宮

小隱從小就是古怪的孩子，喜歡一個人做些別人無法人理喻的事。比如不斷轉(zhuǎn)圈，把自己轉(zhuǎn)到想吐，然后大字型躺在地上，看頭頂?shù)奶炜绽^續(xù)旋轉(zhuǎn)——云層勾織起涌動的旋渦，雁陣零亂不知方向，從樹枝上飛落下的葉子，在半空中畫出詭奇的痕跡……小隱看著，看著，就會發(fā)咯咯的笑聲，像藏在森林里無人知曉的小動物。

不過，對于八歲的小隱來說，她的森林只是一小片種著香樟，紅杉樹的花園。

再遠(yuǎn)就是環(huán)繞四周的樓房。有6層的和11層的，錯綜地排列在一起。

那是她的迷宮。

小隱就是在“迷宮”里，遇見的陳盒的。陳盒是小隱的同學(xué)，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時候他們還不認(rèn)識。那是放暑假后的第一星期，小隱剛剛搬來不久。

這一天，她在小區(qū)花園玩了很久。等到回過神來，已經(jīng)是傍晚，媽媽很快就要下班。于是她飛快地跑回家，敲了敲202的房門，說：“外婆，是我，快開門?！?/p>

可是門打開之后，卻露出一個男生的頭。他就是陳盒了，毛刺的頭發(fā)，像一把新鮮的草。他瞄了一眼小隱說：“喂，你叫誰外婆呢？”

小隱詫異地看著他說：“你是誰啊？在我家干什么？”

陳盒被小隱的問題氣到了。他回頭看了看，確定無誤之后說：“這是我家。你是不是走錯門了？你家多少號？”

小隱想了想，說：“42號202。”

“唉，那是后面那棟樓啦，這里是41號。”

“??？”

“從這里出門，右轉(zhuǎn)過去了就是了?！?/p>

“啊……”

陳盒看小隱一臉迷糊的表情說：“算了，我?guī)闳グ?。?/p>

陳盒穿著紅色背心，趿著拖鞋走出門。小隱默默地跟在他身旁。陳盒看起來像塊剛出爐的李子蛋糕。那是經(jīng)常在外面瘋跑的男孩才有的膚色，在夕陽里泛著層蜜色。陳盒說：“你怎么連家也記不住？”

“這里的房子都長得一個樣。”

“哦，是路癡?！?/p>

“你才是呢?！?/p>

陳盒嘿嘿地笑了。他說：“以后你要是再找不到家，就站在院子里大叫盒——子——我就來救你?！?/p>

“這么好啊。”

“當(dāng)然了。”陳盒瀟灑地甩了甩亂糟糟的頭發(fā)，“對了，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

“開學(xué)我就轉(zhuǎn)到區(qū)四小了。”

“不是吧，那我們就成同學(xué)了?！?/p>

這一天，小隱回到家時候，媽媽已經(jīng)回來了。她黑著臉，發(fā)了好大的脾氣。小隱和外婆兩個人，挨擠在沙發(fā)上，低著頭，接受批評。媽媽在客廳不大的小空地上，來回轉(zhuǎn)著圈子，“你們一老一小，也太讓我不省心了。讓你好好練琴，你偷跑出去玩。讓你看著她，你還幫她打掩護(hù)。你們聯(lián)起手來對付我是不是？我每天上班已經(jīng)夠累了，能不能不讓我再為你們操心……”

通常挨批時間，小隱會感到有一點(diǎn)壓抑，一點(diǎn)難過，一點(diǎn)害怕，一點(diǎn)委屈，但今天她卻在媽媽的訓(xùn)斥中走神了。

她緊緊依在外婆身旁，腦子里卻時不時冒出那個李子蛋糕一樣的男生。

于是微笑就在不經(jīng)意間爬上了小隱的嘴角。

期待是種懲罰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小隱都沒再遇到陳盒，盡管她很想遇見。

可是暑假那么漫長，媽媽每天把她關(guān)在家里，寫作業(yè)和練琴。

其實，媽媽從前也并不這樣嚴(yán)苛，可是與爸爸分開之后，脾氣就變得有些琢磨不定。她的生命中，仿佛只剩下兩件事——拼命工作和小隱。搬進(jìn)新家的那天，媽媽疲累地坐在零亂的房間里對她說：“小隱，雖然你是女孩子，但一定不要倚靠別人。你必須自己有本事，才能過的好，過的快活?！?/p>

可是小隱還那么小，哪里懂得媽媽要經(jīng)歷過多少人生的刺痛，才有這番深刻的感悟。她只是暗暗地想：“完了，以后不知道要練多久的琴了?！?/p>

世界上，大概除了莫扎特以外，所有的琴童都想把鋼琴毀掉吧。

從拜耳彈到車爾尼。小隱覺得鋼琴就像一只不斷吃掉她時間和空間的魔怪，讓她只剩下88只琴鍵子，連做夢是單調(diào)的黑白色。

這一天，媽媽在房間里敲工作報告，外婆躺在床上小憩。小隱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鋼琴邊，對著琴譜發(fā)呆，爬在五線譜上的音符，仿佛有詛咒的超能力，讓她害病似地垂著頭。她要是真病就好了，可以有比較名正言順的理由不練琴。

或者……鋼琴病了呢？

她真是個善于逆向思維的孩子。如果鋼琴病了，一定要修好多天吧。

小隱拿起水杯，仔細(xì)地澆在鋼琴鍵子上，然后低低地說：“對不起了，鋼琴君，你快點(diǎn)感冒吧?！?/p>

“鋼琴君”尖著嗓子說：“你好狠毒??！”

小隱嚇了一跳?！颁撉倬钡穆曇簦菑纳砗竺俺鰜淼?。小隱轉(zhuǎn)回頭，看見陳盒正站在陽臺上，隔著玻璃窗對自己擠眉弄眼。

小隱驚訝地跑過去，壓著聲音，說：“你怎么上來的？”

陳盒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也收小聲音說：“我是從一樓防盜欄爬上來的?！?/p>

“你來干什么？”

“我的飛機(jī)飛上來了。”陳盒撿起陽臺角落里的一架飛機(jī)模型說，“忘了是這里是你家，要知道我就不用爬了。”

小隱站在陽臺邊，向下看了看，說：“這里是不是也可以爬下去？”

當(dāng)然了！

就在這時，媽媽的臥室里傳來犀利的質(zhì)問聲：“小隱！你在和誰說話，我怎么聽不到你彈琴?！?/p>

“沒有啊。我在上廁所?！?/p>

陳盒把模型飛機(jī)，拋到樓下，說：“我先走了，下次我再來看你?！?/p>

這天小隱坐在還在滴水的鋼琴前，彈了首車爾尼的《歡樂的牧童》，清澈流暢的琴音，第一次浸透了愉快的心情。她忽然開始對陌生的學(xué)校有一點(diǎn)小小的期待了。

只是，期待是一種希望，亦是一種懲罰。因為所謂“期待”，就在心底有一種你不愿聽到的聲音，在告訴你最合理，最真實的答案。比如你特別期待澆了水的鋼琴君會壞掉，是因為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比如，你特別期待某人可以再來找你，是因為你知道，只見過兩次面，他又怎么會把和你說過話當(dāng)真。

后來，整整一個暑假都過去了，陳盒刺猬一樣的腦袋也沒有出現(xiàn)在陽臺上。開學(xué)的第一天，小隱就問同桌：“你認(rèn)識陳盒嗎？”

同桌說：“你說盒子啊。聽說他爸當(dāng)成了什么大區(qū)總經(jīng)理，調(diào)到北京去上班了，他們?nèi)叶及嶙吡?。?/p>

小隱懦懦地說了聲“哦”。而她小小的、如桃子形的心臟，被漫長期待之后的失望，砸出一只不易察覺的洞。

Onlooker的快樂

小隱再遇到陳盒，已是初三。在這段不算太長的時間里，小隱從一介小女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她開始收集一些奇怪的唐膠公仔，喜歡BAPE家的大猴子，追迪幻家的各種劇。她的路癡癥狀明顯好轉(zhuǎn)，至少不會在自己家的小區(qū)迷路了。

小隱的朋友依然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因為，就像她微博的名字“Onlooker”一樣，她喜歡做一個旁觀者。她喜歡聽女生們唧唧喳喳地侃八卦，或是看男生們聚在一起，表演的高談闊論。但她只是聽，偶會附和著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就像許多年前，躺在小區(qū)“森林”里的那只“小動物”。

小隱的媽媽漸漸走出了離婚的陰影，日益開朗起來。于是小隱和外婆的日子好過多了。鋼琴君也因為少了媽媽非人的苛刻，變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每天小隱都會在練琴之后，彈一段自己喜歡的曲子，把不為人知的心情，悄悄排散在婉轉(zhuǎn)流動的旋律里。

一天晚上，小隱趴在書桌，對著語文書發(fā)呆。外婆端來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說：“累了就別看了。喝了牛奶去睡覺吧。”

小隱坐起來說：“外婆，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誰了？”

“誰??？”

“盒子?！?/p>

“什么盒子？”

“陳盒啊。就是小時候有一次我迷路了，他把送回家的那個?！?/p>

“哦。”外婆想了想，說：“不記得了。”

是啊，誰會記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呢。

但小隱記得。

那可是讓她整整期待過一個夏天的男孩呢?，F(xiàn)在，他又轉(zhuǎn)學(xué)回來，進(jìn)了初三（2）班。他變得太多了，不只是猛增的身高，還有他孤僻的性格。他總是獨(dú)自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與任何人交往。

有人說，陳盒的父親因為經(jīng)濟(jì)問題坐牢了，他和母親迫不得以才搬回來。于是各種鄙視和嘲笑，流傳在學(xué)校浮躁的空氣里。

這天中午，小隱去學(xué)校的食堂吃飯。還沒進(jìn)門，就聽到超乎尋常的聲浪。

有男生在打架。

小隱看見陳盒。他滿身湯汁地摔倒在地上，周圍都是譏笑的聲音。一個男生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個貪污犯的兒子，裝什么酷！看著你就來氣?！?/p>

陳盒發(fā)狠地從地上爬起，舉著凳子向男生砸過去。小隱想去阻攔，可又不敢。還好管理老師及時趕來了。

那天陳盒被留下寫檢查，直到放學(xué)才出來。天空已經(jīng)淡淡地暗下去，自行車庫里只剩下廖廖幾輛車子。陳盒的車子倒在地上，不但腳蹬和車把套都不翼而飛，兩只輪胎也被劃破了，癟癟塌在車圈上。

陳盒突然重重地把車鑰匙摔在地上，憤怒地踢了自行車一腳。

就在這時，一個弱弱的聲音，在陳盒身后響起來，“盒子，你不要生氣了?！?/p>

是小隱。她從地上撿起陳盒的車鑰匙，遞給他。

陳盒沒有接，只是冷冰冰地問：“你誰?。俊?/p>

“我是小隱啊，咱們住一個小區(qū)的?！?/p>

“不認(rèn)識?！?/p>

陳盒轉(zhuǎn)身向車庫外走去。小隱推起車子，追過去說：“你都記不得了？我迷路找錯門，后來是你送我回去的。還有一次，你爬到我們家陽臺撿模型飛機(jī)……”

“原來是你?！?/p>

“你終于想起來了！”小隱高興極了。她說：“那個……你的車子不管了嗎？”

陳盒突然停下來，轉(zhuǎn)身兇巴巴地說：“你最好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

說完，陳盒就轉(zhuǎn)身走了。小隱在身后，怔怔地看著他。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認(rèn)識陳盒了。

這天晚上，媽媽加班不能回來，只有外婆在陪著她。晚飯的時候，她向外婆講述白天發(fā)生的事。外婆安靜地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可惜了?！?/p>

“就是啊。”小隱一同感嘆說，“原來那么陽光的男生，變成這樣?！?/p>

“我是說車子，好好地就扔了不要。少爺作風(fēng)！”

“呃……”小隱無力地垂下了頭。她真是敗給外婆了。

可她又忽然抬起頭，興奮地說：“外婆，你說的對啊?！?/p>

“什么對??？”

“你幫我個忙吧?！?/p>

阿婆看著小隱頻頻閃動的大眼睛，心里有點(diǎn)沒底了。

我不會告訴你

清晨，日光推開微藍(lán)的薄霧，現(xiàn)出迷蒙的淡金色。陳盒從樓下來，就看見了小隱正一臉期待地看著他。陳盒皺起了眉說：“怎么又是你?。俊?/p>

小隱推開自己的車子，露出后面陳盒昨天被損壞的那一輛。已經(jīng)修好了，重新擦過的車身，在晨曦中閃著薄薄的光。

這可是小隱晚上拉著外婆從學(xué)校車庫里推出來，百般央求要回家吃飯的修車大爺給修好的。據(jù)外婆后來回憶，她沖著大爺連撒N個嬌才搞定。

小隱說：“看，修好了跟新的一樣呢?！?/p>

陳盒走到車子旁，默默地不說話，但心里某些一直緘封的東西，似乎悄悄裂開了。他隔了許久，才低聲說：“謝謝你。”

“不用謝啦?！毙‰[在一旁笑嘻嘻地把車鑰匙放在他手里，說：“我外婆說的，你別當(dāng)破爛不是東西，收拾收拾就是寶呢。”

陳盒陡然收起語氣里溫和說：“你覺得我是破爛？”

“沒，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毙‰[嚇得有點(diǎn)結(jié)巴。

陳盒卻突然露出淺淺的笑容，說：“傻瓜，逗你呢?！?/p>

小隱就真的傻傻地笑了。

這一天，小隱開心極了，仿佛許多年前的那個期待，終于等到了完美的結(jié)局。

而她心里那個曾經(jīng)被失望砸出的小洞，就此埋進(jìn)了一粒種子，在這一季的春天中，悄悄吐露出細(xì)嫩微綠的芽。

初三的課業(yè)，變得格外繁忙，小隱卻不覺得煩悶。

每天晚上寫作業(yè)的時候，她都會悄悄掛起QQ視頻。陳盒坐在視頻的另一端。

他們不聊天，只是安靜的陪伴。有時小隱遇到搞不定的化學(xué)配平，陳盒便會耐心的講給她。

媽媽加班的周末，外婆還會被把陳盒放進(jìn)家里來。他們就坐在陽臺上溫書，寫作業(yè)。很安靜的春日，陽光溫暖綿密。柳絮輕緩落在書本上，時間都仿佛跟著停下來。一次，陳盒伏在圍欄上，看著一樓的防盜欄說：“小時候真是不知道死。現(xiàn)在讓我爬，都會怕?！?/p>

小隱深有同感地說：“是啊，我也不敢爬了?！?/p>

“你也爬過？”

“我……”小隱猶豫了一下說：“我不會告訴你，我也爬過。”

“不是吧?？床怀鰜?。”

“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是為了去找你，才爬的?！?/p>

是的，就在八歲那年，臨開學(xué)的晚上，小隱一個人悄悄從二樓的陽臺爬下來。那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她在昏暗的路燈里，找不到陳盒的家，她只能站在小區(qū)的花園里，一遍一遍地大喊：“盒——子——”

可是，那時的陳盒，已經(jīng)搬走了。她只召喚來了物業(yè)保安，把她送回了家。

陳盒說：“對不起?！?/p>

“干嘛對不起啊，你都搬走了嘛?！?/p>

陳盒微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小隱在他的掌心下，有一瞬地呆。她說：“盒子，其實……其實……我不會告訴你……我不會告訴你……”

“不會告訴我什么？”

陳盒應(yīng)該算是很好看的男生吧，眼睛深而明亮，像濃紫色的葡萄。小隱很怕這雙“葡萄”注視自己，會導(dǎo)致她面部不自然。

“我……我……我不會告訴你……我要上廁所啦！”

小隱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廁所，鏡子里的自己，臉紅的發(fā)燙。她到底不會告訴他什么呢？

是她喜歡他吧。

小隱打開龍頭，把冷水潑在臉上。她仿佛聽到有水汽，滋滋蒸騰的聲音，從臉龐悄然飛散開了。

小隱的反面

小隱中考的成績還不錯，雖然化學(xué)差一些，但還好有語文英語拉起來。放榜之后，小隱和陳盒考進(jìn)了同一所高中，并且好運(yùn)氣地分在了一個班。

小隱為此高興了好久。

這一年，小隱的家里發(fā)生一件大事，媽媽戀愛了。那是個看起很不錯的叔叔，外婆和小隱都比較滿意。

只是這位叔叔在國內(nèi)工作的時間只剩三個月，媽媽如果要繼續(xù)和他戀下去，并且嫁給他，就要和他一起飛越太平洋。

這讓媽媽猶豫不決。

小隱當(dāng)然不想媽媽離開自己?？墒峭馄艆s在私下里對她說：“小隱，你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對她好的人，咱們倆個可不能拖她后腿哦。”

小隱覺得外婆說沒錯，于是某一天上學(xué)前，她給媽媽留了字條在梳妝臺上。

她說：“就像你希望你的女兒能抓住幸福一樣，你的媽媽也希望她的女兒不要錯過自己的幸福。就像你希望你的媽媽活的快樂一樣，你的女兒也希望她的媽媽能夠永遠(yuǎn)快樂。親愛美麗的媽媽，趁外婆還沒老，我已經(jīng)長大，趕快嫁了吧。”

那天工作狂的媽媽直到下午才去上班。據(jù)外婆透露，是因為她把眼睛哭的像桃子一樣紅。

后來，陳盒聽了小隱的光榮事跡，表揚(yáng)說：“看不出來，個子一點(diǎn)點(diǎn)，做事還挺爺兒們的?！?/p>

“那是啊?！毙‰[傲驕地昂了昂頭。

高中的時代的陳盒，變得不再那么孤僻了。或許因為小隱，或許也因為他爸爸不再是件新聞?？傊?，他開始漸漸和小隱記憶中的樣子重疊起來——熱情，開朗，喜歡跑步與足球。不過，這樣的陳盒，就不會有大把的時間陪著小隱了。

但小隱不太在意。因為這才是她喜歡的盒子啊，那個被夏天烤成李子蛋糕的盒子。

是周四的午后，兩個班在電教室合上國防大課，小隱和陳盒坐在最后一排。老師放上投影，到一邊批作業(yè)去了。陳盒撕了張紙，在“原子彈”的爆炸聲中，折飛機(jī)。

就在這時，一個陌生的女生悄悄移到小隱身邊，遞過一條口香糖，小隱迷糊地接過來，剛要說謝謝。女生就已越過她，遞給陳盒一條。她說：“Hi，我是小隱的朋友，梁雅佩。你可以叫我佩佩?！?/p>

小隱看著她，一臉詫異。因為她只知道梁雅佩是其他班的女生，并不認(rèn)識她。

不過小隱沒有拆穿。當(dāng)面揭人家的底，是件多尷尬的事，小隱做不出來。那天下課，陳盒把飛機(jī)放在小隱的手里，說：“送你了。我去踢球了?！?/p>

梁雅佩的目光一路追隨他跑出教室，才轉(zhuǎn)對小隱說：“謝謝你剛才幫我啊?！?/p>

“什么忙？”

“沒拆穿我唄?！?/p>

“那不算幫忙吧?！?/p>

“當(dāng)然算?！绷貉排逭f，“看你總和陳盒在一起呢。你是他女朋友嗎？”

小隱搖了搖頭。

“哦，你喜歡他？”

“沒有啊?！?/p>

“那就好了！”梁雅佩一臉輕松說：“你幫我追他好不好？”

“??？”

“答應(yīng)我吧。從今天起，咱們就是最好的朋友了?！?/p>

小隱覺得梁雅佩就是自己的反面，直爽，尖銳，犀利。

她是那種可以和男生死拼到底的女生。小隱羨慕，卻也有點(diǎn)怕。只是怕什么，她有點(diǎn)想不清楚。也許就是與她的不同吧。

隱，藏在盒子里

小隱從來沒有像梁雅佩這樣強(qiáng)勢的朋友。她會拉著小隱到操場旁，為陳盒漂亮的凌空抽射，雀躍加油。放學(xué)，她會繞一小段遠(yuǎn)路，跟著小隱陳盒一起回家。

她有一大堆的足球話題，多得甚至讓陳盒都感到驚訝。小隱的生活仿佛一瞬熱鬧起來，可是，那些只屬與她和陳盒的小欣喜、小快樂，卻從此消失不見了。

梁雅佩偷偷對小隱說：“你知道嗎？每天晚上寫完作業(yè)，我都要上網(wǎng)看足球新聞。那叫個無聊。”

“你不喜歡，為什么還看啊。”

“陳盒喜歡啊。我不看他喜歡的，他會和我說話嗎？”

小隱說：“佩佩，你不怕自己為他做了這么多，他卻不喜歡你嗎？”

“不怕?！绷貉排鍒远ú灰频卣f：“如果我原本有機(jī)會，他卻從來不知道。你不覺得那樣比較可怕嗎？”

小隱被問住了。

是啊，她是喜歡陳盒吧?？墒顷惡兄绬?？如果陳盒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可怕吧。

很快就是暑假，小隱的媽媽，就在那個夏天出嫁了?；槎Y并不盛大，但很傳統(tǒng)。這是外婆惟一的要求。她說上一次按著西式的來，嫁的不好，這一次一定要遵照老規(guī)矩。

那一天穿著紅色旗袍的媽媽，安靜坐在梳妝鏡前，漂亮極了。外婆拿著桃木梳子，為她梳頭發(fā)。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

小隱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別離。她輕輕拉起媽媽的手說：“媽，你還會會回來的對吧？”

“當(dāng)然了，我到那邊安定了，就接你過去?！?/p>

“那外婆呢？”

“外婆……也過去?！?/p>

三個人都很快沉默了，因為她們都知道，那只是個美好的的期望。

那天晚上，只剩下外婆和小隱房子有點(diǎn)空。小隱爬到外婆的床上，要和她一起睡。她說：“外婆，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p>

“別說傻話，我要是老的不能動了，就往養(yǎng)老院里一躺就行。我都不想拖累你媽，還能拖累你嗎？”

可是，即便外婆這樣說，小隱也不愿離開。也許，她還有另一個不愿說出口的理由。

外婆很快就睡著了，發(fā)出輕輕鼾聲。

小隱的手機(jī)卻嗡嗡的響起來。是陳盒發(fā)來了圖片。

小隱拿著手機(jī)，躡手躡腳的躲進(jìn)洗手間，才打開圖。陳盒一臉正義出現(xiàn)在屏幕里，圖片上寫著“傷心難過怎么辦？打開盒子看一看！”

小隱剛要回復(fù)，第二張圖片就到了。這一張陳盒掀起T恤的一點(diǎn)點(diǎn)，曖昧地對著自己擠眼睛。接著是第三張，T恤掀的更高了，面部做一臉銷魂狀。第四張，陳盒咬切齒，掀起了一半，肚皮上好像畫了什么。

最后一張，終于揭曉了答案，那是一張動態(tài)圖。陳盒露著肚皮，扭來扭去。肚皮上，畫著一個野原小朋友的頭，圓圓的肚臍是他嘟起的嘴。

小隱撲哧一聲笑出來?？墒撬鋈话l(fā)現(xiàn)：小新怎么會長長頭發(fā)？難道這個難看的頭像會是……

陳盒打進(jìn)了電話，他說：“嗨，猜你今天就會難過?？戳宋业拇笞鏖_心了沒有？”

“謝謝你。”

“謝什么?！标惡姓f，“對了，我的大作叫‘隱，藏在盒子里?！?/p>

“那個長個像小新的姑娘就是我??？我哪有那么難看?！?/p>

小隱忿忿不平地說著，可是笑紋卻悄然漫上她的唇角。

陳盒也笑了，他說：“這個不能怪我啊，是佩佩畫的太差了?！?/p>

只是一瞬間，小隱所有溫暖的笑容都凍結(jié)在臉上。

看不見的角落

高二的下學(xué)期，學(xué)校開始分班。盡管小隱有一百個不情愿，但文科優(yōu)秀的她，終究還是和陳盒分進(jìn)了不同的班級。課

間，梁雅佩來找小隱。她說：“你知道嗎？我和陳盒分到一個班了。我感覺自己和他又進(jìn)了一步?！毙‰[看著梁雅佩興奮的樣子，忽然明白自己曾經(jīng)為什么會怕她。她怕的，就是梁雅佩性格里的鋒銳與坦白。

那樣毫無遮攔地表達(dá)自己的一切，沒有任何顧及的掠奪她想要的東西。

小隱做不到，永遠(yuǎn)做不到。

她輕聲說：“佩佩，知道嗎？我認(rèn)識你以后，過的好不開心。”

梁雅佩愣住問：“我……欺負(fù)你了？”

小隱搖了搖頭說：“因為，我總想做一個像你一樣的女生。”

“你很好啊，為什么要做我。”

“所以，以后我不會不開心了。”

那天晚上，小隱沒有看書，也沒有上線。她只是坐在客廳的鋼琴前，彈德彪西的那首《月光奏鳴曲》。

陳盒打來電話，問：“今天怎么沒上線？”

小隱說：“以后，我都不會上線了?！?/p>

“為什么？”

“因為，我要做回我自己。”

好像就是那天起，小隱真的不會再難過了。每天一個人溫書，一個人練琴。有時候悶了，她會找外婆說話。于是時間平靜如水的日子里，飛逝而過。

她和陳盒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每次陳盒打比賽，她都會和梁雅佩一起站在球場邊為他加油。他們?nèi)齻€仿佛從未改變，但他們也都清楚，小隱在中間，添了一點(diǎn)琢磨不定的生疏。

高三那年，小隱的媽媽回來了，要接她出國?？尚‰[怎么都不肯。

她說：“媽，讓我留下來，外婆不能沒有我。”

那是媽媽第一次在小隱眼里看到一種性子里的絕決，忍不住感慨小隱在她離開的日子里長大了。只是她不知道，這樣長大，其實有關(guān)一段從未說出口的感情。

6月，畢業(yè)季，整個學(xué)校里都彌漫著自由與離別的氣息。小隱忽然想起自己剛剛踏進(jìn)這個校園時，心情曾是那樣歡喜與悸動。陳盒就坐在不遠(yuǎn)的后座，只要側(cè)側(cè)身，就可以看見他明亮如葡萄的眼睛。那時，她以為自己會永遠(yuǎn)有這樣的好運(yùn)氣，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找回她曾經(jīng)丟掉的東西。

可現(xiàn)在，她的好運(yùn)氣，快要用完了。

謝師宴的那天，陳盒和他踢球的兄弟們哭倒一片，無暇顧及坐在最遠(yuǎn)的小隱。只有喝醉的梁雅佩抱著她痛哭流涕。她說：“對不起，小隱，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喜歡陳盒?？墒俏乙舱娴暮孟矚g他，好喜歡他?！?/p>

小隱拍著她的背說：“沒關(guān)系啊。反正盒子又不是我的。”

這一天，只有小隱沒哭，因為她終于做回了自己。她就是那個叫自己“Onlooker”的旁觀者，躲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偷窺這個世界的喜怒哀樂。

分別與相遇

大學(xué)就在本城。小隱沒有像陳盒和梁雅佩那樣，到外地去。其實她的成績可以念一所排名更高一點(diǎn)的學(xué)校。

18歲的小隱，已經(jīng)會像大人一樣思考問題了，她不能走的太遠(yuǎn)。因為她的外婆真的老了。

有時她會忙著忙著突然停下來，問自己，我要干什么來著？或者，煮一鍋排骨土豆，直到冒出黑煙才想起來。

外婆說：“小隱，你找你媽去，我去養(yǎng)老院就行了?！?/p>

但小隱卻輕輕抱住她說：“外婆，你不明白嗎？是小隱不能沒有你?！?/p>

是啊，在小隱漫長的青春里，每個人都是來來去去的過客，只有外婆始終如一。

其實，上了大學(xué)的小隱，并不孤獨(dú)。因為大學(xué)這個奇葩薈萃的地方，可以找各種稀有的人群。小隱加入了轉(zhuǎn)筆社團(tuán)，只有三個男生小圈子，卻蘊(yùn)藏小小的溫暖。三位男生都有古怪的性格。但轉(zhuǎn)筆的功夫，卻出入化。小隱喜歡這個社團(tuán)，幾乎沒什么人講廢話，只有一支一支的簽字筆，飛旋纏粘在指尖。

小隱在微博里寫，“一支筆要多愛手指，才會永遠(yuǎn)圍繞在它身邊?！?/p>

有人評論：“Hey，戀愛了？”

是陳盒。

小隱看著他的頭像，靜靜地坐了許久，把評論刪掉了。她說不上為什么，也許只是怕見到他微博的名字——隱藏在盒子里。

外婆在小隱大四那年出了意外，沒有任何的征兆。小隱周末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她躺在地上，洗衣機(jī)里還有沒晾的衣服，菜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餡。小隱還算鎮(zhèn)定，沒敢輕易搬動外婆，只是叫來救護(hù)車。

外婆昏迷了三天三夜，小隱就在病房里陪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的早晨，外婆忽然醒來了。她推醒睡在床邊的小隱，說：“我渴了?！?/p>

小隱驚喜極了，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外婆一口氣喝了好多。她說：“小隱，外婆累了，想再睡一會兒?！?/p>

小隱輕聲說：“好?！比缓蠓鲋上聛?。幾天來，深壓在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

可是，外婆也許真的太累了。她睡著之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其實，人生就是由許許多多的相遇與分別組成的。你永遠(yuǎn)不會在下步會遇到誰，會失去誰。有時，你還來不及珍惜，她就已經(jīng)離開了。

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天，媽媽才從美國趕回來。她給外婆辦了一場簡單的葬禮。

陳盒看見小隱的微博，也來了。他比從前高了許多，說話多了些沉穩(wěn)氣。從墓地回來的路上，他坐在小隱身旁和她講些自己的近況。他現(xiàn)在已是校足隊的隊長，依然和梁雅佩談著戀愛。陳盒問她：“你還沒男朋友嗎？”

小隱搖了搖頭。

陳盒說：“你應(yīng)該談一談的，你不參與進(jìn)去，就沒法真正知道談戀愛的感覺?！?/p>

小隱望著他深黑的眼睛，依然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媽媽拉著小隱說：“這一次，你要準(zhǔn)備走了，一畢業(yè)就跟我過去?！?/p>

小隱點(diǎn)點(diǎn)頭，她再沒理由推脫了不是嗎？她再沒有理由了。

那天晚上下了大雨。

小隱趁媽媽睡熟之后，悄悄溜出了家門。外面暴雨如注，仿佛要傾盡一座城的雨水，沖盡所有的悲傷。

小隱一路去了她兒時的“森林”。紅彬與香樟，搖曳在狂風(fēng)里。

她扔掉了雨傘，不停地轉(zhuǎn)，不停的轉(zhuǎn)。直到天空碎成漩渦，樹木零亂，她像一只失去平衡的陀螺，重重摔掉在地上。

她哭了嗎？

她不知道。

她只是像許年前的某個夜晚，放聲地喊著：盒子——盒子——

只是這一次，所有聲音都淹沒在盛大的風(fēng)雨中，沒人聽到。

作者的話：

TO 小隱

有一些人，永遠(yuǎn)不是愛情的參與者，但這不代表他們從不懂得愛情。

因為他們從未曾擁有，因此他們更懂得珍惜。

TO 外婆

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我住天堂的外婆。

謝謝你和我組建“反媽媽戰(zhàn)線聯(lián)盟”。

你是我見過的，最贊的老太太。祝你在天堂的小日子，天天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