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佛蘭克
記憶里,父親從未抱過我、親過我,我也從未聽他說過他愛我之類的話。不善于表達感情,似乎是父親最大的缺點。
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竟然是在我10歲時的一個午夜。那個午夜,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向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醉漢在拼命地拍我家的門。父親跑去開門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客廳,正看見醉漢在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父親:“我的卡車翻到了溝里。你必須馬上穿好衣服,送我進城!”
起初父親拒絕了他的要求,對醉漢說他可以用我們家的電話求助。醉漢立刻惱羞成怒,我想作為我們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他還從未這樣被人拒絕過。難聽的話從醉漢嘴里噴涌出來,他甚至還警告父親說:“走著瞧!”父親又長時間不說話了,他的面部僵硬了,臉色變得越來越白,而鎮(zhèn)長顯然還沒罵過癮,直到他罵出那句“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我看見父親笑了。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笑,雖然是淺淺的一抹笑,卻那樣真實地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一秒鐘后,一記右勾拳狠狠地落在了鎮(zhèn)長的臉頰上,接著又是一記左勾拳。
鎮(zhèn)長一個跟頭跌出了門廊,昏了過去。父親輕輕地關上了門,轉(zhuǎn)身看見了站在他身后的我。他的微笑已經(jīng)消失了,但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像一只盤旋在高空的獵隼。
“永遠不能允許任何人貶低你的家人?!彼穆曇艉芷届o,仿佛剛才那一幕跟他全然無關似的,“現(xiàn)在,回去睡覺。”
說完,父親打電話給警長,告訴他把鎮(zhèn)長從我家的院子里帶出去,而他會在這兩天去拜訪鎮(zhèn)長,就這件事接受對方的道歉。
我迅速地爬回了自己的床上。多年后當我看一檔介紹野生動物的電視節(jié)目,發(fā)現(xiàn)頭狼會向別的狼齜牙以示警告時,我就想起了父親的那個微笑,那個他沖著家人絕對沒有的微笑。
雖然父親很嚴厲,但這并不影響我們跟他相處,直到我12歲那一年。一天,大我9歲的大哥告訴我們,他被查出患了癌癥,而且已經(jīng)是晚期。
甫一聽到這個噩耗,母親就跌坐在了地上,也就是在3天前,大嫂剛誕下一女,大家還沒從喜悅中回過神來。可是父親的眼睛甚至眨都沒眨一下,他只是把母親扶到床上,然后,他把一只胳膊放在哥哥的肩上,很平靜地告訴他,自己會盡一切可能去幫他。說完,他就出門去了,留下我們幾個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入夜,父親終于回家了。當他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我跑過去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哭過的痕跡,可是沒有想象中的淚痕,甚至連眼眶都不是紅的。他面無表情,與平日無異。那一晚,他一直抱著母親,不斷地安慰她,臉上仍是事不關己般的平靜。自那一刻起,我斷定他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對他只有滿腔的怨恨。
3個月后,原先200多斤重的哥哥只剩下一半的體重,他帶著對我們的千般不舍,離開了人世。
大哥去世的那一天,母親哭成了淚人,父親只是緊緊擁著她,對痛哭流涕的我和弟弟用再平靜不過的語調(diào)說:“從現(xiàn)在起,你們這些男孩子必須堅強起來。”
在大哥的葬禮上,父親坐在我和母親中間。牧師在那里念個不停,父親全程都把腰板挺得筆直,像花崗巖雕像般紋絲不動。我好想站在他面前,指著他說:“現(xiàn)在這個被裝進盒子里的是你的兒子,你這個混蛋!請你給點痛苦的表情好不好,告訴我你也有人情味!”
但是我終歸沒有站起來,因為在我抬頭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令我終生難忘的一樣東西——雕塑的眼角淌下了一滴淚!是的,父親竟然哭了。
那滴淚緩緩地順著他堅毅的面龐滑下,接著便消失無蹤了。父親沒有動,一任母親倚在他的懷里哭泣。此刻的他于她,仿佛是一塊巨大的海綿,努力吸收著她的全部悲哀??墒怯心敲匆凰查g,海綿飽和了,于是那不慎流出的一滴淚被我瞧見了。如果還有多一點點空間,那滴淚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對他,自那一刻起,我才有些懂了。
父親沒有看我,只是伸出了他有些冰冷的大手,緊緊地把我的小手抓在了他的手心里。我們父子倆就這樣牽著手,直到葬禮結(jié)束。自我記事起,這樣被父親長時間地牽著手,還是頭一遭。
母親后來對我說,知道哥哥罹患絕癥的那一天,父親去了他們過去經(jīng)常去的一片小樹林。就是在那里,父親獲知自己初為人父的消息。“他有許多的不得已,有一天你會完全理解他的?!蹦赣H如是說。
是的,多年以后,當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當我面對任何困難都要咬緊牙關說“我行”時,當我要求自己要以十足的信心帶給妻兒勇氣的時候,我開始離父親塑造的那個硬漢形象越來越近,也越來越能體會到他當年的心境。
我才知道,戰(zhàn)勝情緒是一個父親為家庭做的最大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