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我在高中時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女生。我希望我有更崇高的動機,但我沒有。事實上不只我有這個問題,我周圍的男生都是荷爾蒙的奴隸。我們是學校中最平庸的一群,過胖、過瘦、過多青春痘。最羨慕的是學校籃球隊的帥哥,女朋友多到買花時可以打折。
下午放學,看到順眼的女生,我會跟蹤她走到金石堂書店。她拿起席慕蓉的《七里香》,我拿起三毛的《撒哈拉沙漠》,和她保持一個書架的距離,跟著她的步伐移動,希望能看到她的學號和班級,回去再請同學的表姐打聽。“林小琪同學收”是信封上寫的,信上我這樣寫著:“那天在金石堂看到你,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做個筆友……”是的,筆友。17歲,我們不懂愛,只懂用花哨的文字實踐供過于求的感情。
我們當然也渴望身體的碰觸。西門町冰宮,我們靠著欄桿,嚼著口香糖,欣賞女生的黑裙子在冰上飄蕩。“一條龍”時,我們抓住前面女生的腰際,捧花瓶一樣小心。女生跌倒時我們暗自叫好,卻能裝出同情的目光:“我教你‘剎車好不好?”離開冰宮時她說:“為了謝謝你教我‘剎車,我請你吃‘謝謝魷魚羹!”在狹窄的桌上,她伸過手來擦掉你襯衫上的醬油,你放下筷子為她挽起過長的衣袖。她上公交車,跑到后座來和你揮手,你倒退走路,得意忘形而掉進水溝。
最神氣的要算去女校聽音樂會。有帥哥在吳倩蓮(她那時叫吳茜蓮)成名前就在中山女高聽她唱過《乘著歌聲的翅膀》。第二天節(jié)目單在課堂上流傳,傳到后排時吳茜蓮的照片竟被人剪掉了??粗衅贫吹墓?jié)目單,我們?yōu)樯厦娴母柙~譜上自己的曲。“親愛的吳同學,”我們拿出天頭印有詩句的香水信紙,“我為你的歌譜上了新曲,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做個筆友……”
學校的合唱比賽也是我們盼望的。為了提高參與率,班長會找女校的女同學擔任伴奏。放學后,班長到校門口接她,驕傲地帶她走過操場,趴在3樓欄桿上的男生會以長達3分鐘的口哨和紙飛機歡迎。班長說:“各位同學,這是林小琪,她要為我們伴奏。”接下來的3個月,我們有了集體情人。大家忙著猜測她的血型,班會的臨時會議大家在爭吵送她什么禮物。排練休息,眾人爭相送上飲料。比賽結束,我們拿歌譜請她簽名:“你有男朋友嗎?”“我喜歡肖邦?!薄靶ぐ??”我們憤憤不平,“他是哪一班的?”
合唱比賽完了通常都有班際郊游。星期天一大早,出發(fā)時我們一圈圈聚集,假裝熱烈地討論化學習題,眼睛卻在偷瞄女生并暗下評語。除了分組烤肉,郊游的另一個保留節(jié)目是丟手帕。女生把手帕丟在你背后,你得趕快拿起來追著她跑。這個游戲沒有任何意義,卻讓你對出席者一覽無遺,待會兒要電話時比較有效率。回臺北的路上,漂亮的女生總是和別人坐在一起。偶爾你幸運了,她卻已在你的肩上睡著。發(fā)絲飄到你鼻下,你沖動地拔下一根。因為你知道有一天她會嫁給別人,對年少的情懷矢口否認。她不會記得你曾經花了30分鐘為她烤一根肥香腸,用掉半個初戀和一整瓶沙茶醬。
到了高三,我們仍希望在補習班抓到一點情意。第二排那個中山女校的怎么沒來?第四排那個景美女校的換了手表?是的,我們注意到手表,甚至手臂上的汗毛。半學期過后,終于鼓起勇氣傳紙條:“吾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她轉過頭,我們立刻埋頭于書本。下課后我們等在電梯門口:“聽說她男朋友是附中的?!薄白崴?!”但這只是嘴巴狠,骨子里我們是膿包,不敢為心愛的女孩干架。她走出來,扶著眼鏡看我們一眼,我們又立刻血脈賁張:“那個附中的個子大不大?”
我終究沒有找到那個附中的。后來,我進入臺大外文系,女與男比例十比一。對我來說,高中時代匆匆結束。那個迷信永恒、交淺言深的年代,那個席慕蓉、三毛、吳茜蓮的年代?。∽谕馕南到淌?,我夢想了三年的一切就在眼前,不知為什么,我竟寂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