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沒有人知道王守拙是從哪來的,他自己好像也不愿意說,曾經(jīng)有好事者想根據(jù)他的口音來辨別他的來龍去脈,可是,王守拙拙于行納于言,半天,也不愿多說一個字,說出來了,也是雜燴了很多地方的方言特點,天津呀安徽呀東北呀什么的都有,清江浦的人不知道他的出處,卻認定他不是個凡人──年紀輕輕,跑過恁多碼頭,能是凡人嗎?
轉(zhuǎn)了轉(zhuǎn),相中了花街沈子泠的一爿老宅子,踱著碎步兒走進去,探著個瘦瘦的腦袋問:租嗎?
沈子泠先拉著他吃了一氣兒茶,待王守拙拱手告辭的時候才說:你租我這宅子,準備做什么呀?
也不做什么大事,自小學過一門裱褙的手藝,權(quán)且糊一口飯吃吧。說話的時候,王守拙已經(jīng)縮著脖子出了門。
來吧,來和我做個伴。沈子泠說。
破破爛爛,帶來很多東西。
沈子泠不看這些東西。他知道,手藝人,都有很多忌諱。
把那些破爛放進閣樓的臥室,鎖好,這才在當街的屋里鋪了案板,擺上白芨調(diào)成的漿,一把棕刷,再在墻上掛一卷空白的畫軸。
你再寫幾個字呀。
是得寫。
討了一張白棉紙,把一枝大號龍須筆吮在嘴里舔了舔毫,玩兒似的,寫了“本店裝裱古今字畫”,刷了一層白芨,粘到外面的板壁上。
內(nèi)行看門道,沈子泠好像是無意中瞅了瞅,就回頭對王守拙說:看樣子,我得多收你幾成租金,憑你的手藝,是不會在意這幾個小錢的。
王守拙笑笑,由您吧。
沈子泠家的板壁坑洼不平,而王守拙就那么隨意地將白棉紙往上一粘,順手橫里抹三下,豎里抹三下,那紙竟是平展展的,而且,沒有一個氣泡。
這手藝,了得。
清江浦,那是鹽商和河道們待的地方,這些人,有的是花不完的銀子,一開始,逛個青樓下個茶館,現(xiàn)在,開始玩古董字畫了。
干裱褙這一行,只要手藝好,還怕沒飯吃?
這一回,河道總督拿來一幅畫,好畫,是北宋龔開的《中山出游圖》。所繪鐘馗相貌奇特,虎目虬髯,有氣吞山河之威。
是好畫,卻不易裝裱:好不容易用象牙剔刀剝開,里面卻已是霉爛不堪。
王守拙給主師爺畫像上了炷香:謝謝主師爺垂憐,這畫要是到別的同行手里,可就毀了呀。
不吃不喝,三天,畫兒裱好了。
河道總督親自坐了轎子來拿的,他是個鑒別字畫的行家,生怕這畫兒被人調(diào)了包。
仔仔細細看了半天,松了一口氣。
卷好畫軸,要走。
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墻上還有一幅《中山出游圖》。
當下就愣了。
王守拙笑笑說,這個,是我沒事時臨摹的。
取下來,細細地看,又花了半天的工夫。
也是真的。
現(xiàn)在,兩幅畫兒混到一起,肯定有一個是假的吧?
王守拙自己也弄不明白。
干脆,您都拿走吧。
過些日子,又送來一幅米家山水。
一抬頭,又看見了墻上掛著一幅《中山出游圖》。
當時就愣住了。
王守拙又笑,你那畫兒真的好,我就憑記憶又畫了一幅,您要是喜歡,也拿去吧。
河道總督也笑,這個,我就不拿了,這是你的記憶,我,能拿得走?
那幅米家山水,可能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都走墨了。
一片一片,揭下一千多片,這叫魚鱗裱。
裱好,卻不讓拿走。
一拿走,墨,就散了。
河道總督不聽他的,要強拿。
王守拙也不聽他的,腦門上的筋一根根暴起,一雙手,死死地按著畫幾:你要強拿,我就扯了這畫!
怎么辦呢?
要找個處女,將這張畫覆在她的身體上,待她的身體吸干了畫上的水,這畫的魂魄,才能被固定在紙上。
而且,這個處女得王守拙自己挑選。
選來選去,竟一下子選中了河道總督的小女兒。
找了一間靜室,讓河道總督的小女兒沐浴齋戒,然后,讓她裸著身體躺在宣紙上。
一動不動,讓自己的靈魂和那幅米家山水的靈魂合而為一。
王守拙自己,一動不動地守在旁邊,兩眼盯著那畫和裸體,生怕有一點閃失。
一小月,那畫才被取出。
為了答謝王守拙,河道總督掛出自己收藏的所有珍品請王守拙鑒賞。
王守拙說不了,我已經(jīng)沒有鑒賞的能力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我的精氣神,都留在您的那幅米家山水上呢。
在那幅米家山水前,王守拙安安靜靜地死了。
河道總督的小女兒,在王守拙死后的半個月才回過神來,也死了。
上吊死的。
就有了很多流言:有的說王守拙有一種催眠法,他利用為那幅米家山水定神的機會強奸了河道總督的女兒;有的說王守拙那是太愛他的手藝了,但是河道總督女兒的身體哪是他能看的?這不,畫裱成了,人也被殺死了。
就在王守拙死的那一年,沈子泠在堂屋里掛上了王守拙的畫像。
現(xiàn)在,在清江浦,裱褙匠們只承認王守拙是他們的祖師爺。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