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1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我開面包車撞上了一個老太婆。因為顱內(nèi)充血,她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了10天,等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時,我已花光了所有的錢。看著躺在病床上那張皺巴巴的老臉,我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那一年我26歲,女朋友剛剛提出分手,理由是看不到未來。
等老太婆稍清醒,我才發(fā)現(xiàn)她說不出話,好像也不識字,這就意味著沒有辦法找到她的家屬。
她惟一能指望的,竟是我這個肇事司機。
2
她六十來歲,我叫她姨,給她一張白紙,讓她盡量畫點有用的信息??蛇@招不靈,她雖然醒了,腦子好像還迷糊著。
我很絕望,在醫(yī)院漆黑的走廊里坐了一夜,想了一夜。我想豁出去了,既然沒人認領(lǐng)這老太婆,那我把她偷偷帶走,隨便丟在哪兒,可能也沒人追究。老太婆失蹤這么多天,她家人毫無反應(yīng),可見她也是個苦命人,和我一樣。
既然我們都這么苦,何必要硬撐著去成全什么道德?
我試圖上前搬動老太婆,她發(fā)出一聲囈語。
我聽清了,她說,疼。
我不相信地問她,你現(xiàn)在能說話了?
老太婆怔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她蒼老的嗓音,又啞又澀。她說,好人,你是好人。這么多天,你都沒跑。
我想笑出來,警察沒收了我的證件,我敢跑哪兒去?我問,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老太婆說,我沒家。
我對老太婆坦白說,我沒錢給你交住院費了,怎么辦?
老太婆立刻發(fā)揮了窮人天然的智慧和韌性,淡然地說,那就賴到他們趕咱出去的那天。
她說的是“咱”,而不是“我”,顯然,她把我當(dāng)成自己人了。
3
女朋友已經(jīng)搬走,我租的房子也到期了,我干脆住到了醫(yī)院。
白天,我和老太婆面面相覷,搜索些話來聊。但老太婆的記憶力實在是差,問起她的老家及過去,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姓周,靠撿廢品為生。
到吃飯的時候,我便和她商討怎樣買飯才分量多又劃得來,這時候她通常會指揮我,晚點兒去,多要湯。
盡管這樣,我的錢還是越用越少,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這天我對老太婆說,你能不能對交警說,我們私下已經(jīng)解決好了,讓他們把證件和面包車還給我?這樣我才能拉活掙錢,給你交住院費。
老太婆正喝粥,聽到這話,趕緊點頭說,好,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她的眼神,帶著巴巴的討好的意味。
終于,我的證件和面包車都拿了回來。我沒有回醫(yī)院,而是找了個二手市場,把車賣了。
然后,我去了火車站,想買一張去咸陽的車票。我有個遠房親戚在那兒開紗廠,也許我能找個活兒干干。
可我腦子里不停地跳出老太婆巴巴的討好的眼神。
她還不能下床走路,因為欠錢,醫(yī)院已給她停藥了。每天夜里,她的呻吟都極力壓得低低的,好像生怕人聽見。
我拿著票,在車站坐了4個小時。
當(dāng)廣播通知去咸陽的旅客登車時,我根本挪不了步。老太婆說得對,我是個好人,不管當(dāng)好人有沒有用,我就是想做一個好人。
回到醫(yī)院,老太婆卻不見了,問周圍的人都說沒看見。
我瘋了一般在整個醫(yī)院尋找,徒勞地呼喊,周姨!周姨!
這時才有病友奇怪地問,原來你不是她兒子?。繃K嘖,真了不起!
病友的贊嘆是真誠的,老太婆住院半個多月,我一直一步不離。如果不是親兒子,誰會這么盡心?終于,在醫(yī)院黑暗的開水房里,我找到了她,她縮在鍋爐后面。
她可憐巴巴地問:你怎么回來了?你不是躲出去了嗎?我也想趁沒人偷跑出去,這樣醫(yī)院就找不著咱們了,是吧?
天真的老太婆,她以為我一定是躲在哪個地方等著和她會合。
我把她背起來,一邊往病房走,一邊說,不躲了,咱有錢。
4
老太婆終于可以出院了。結(jié)清醫(yī)院的欠款后,我賣車的3萬塊就只剩下4000塊。我倆站在醫(yī)院門口,望著熙熙攘攘的車流發(fā)呆。
老太婆忽然問我,你會做饅頭嗎?
我搖頭。老太婆又說,我會,我教你。她說:我做得一手好面食,要是有本錢,早就開早餐店了。
這一天,我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轉(zhuǎn)折,但老太婆說,其實這個轉(zhuǎn)折也是她的,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弄一輛餐車,每天早上賣饅頭。
你真是個好人。這話她常對我說,想起來就說。不管我是在揉面、添煤,還是在燈下數(shù)錢。
我問她,你不也是好人嗎,被我撞了也沒訛我,你要訛我,我只好跳樓去了。老太婆便捂著嘴呵呵地笑。
我重新在這個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老太婆沒吹牛,她做的面食真的很好。兩年后,我們的早餐車變成了早餐店。
沒人知道我們其實不是母子,甚至有人說,你們娘兒倆,長得可真像。
生意雖然是我拿的本錢,可出力最多的還是她,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一直忙到打烊。
為教會我做饅頭,我甚至挨過她的打。面揉得不好,她一巴掌就拍下來,說:你不好好學(xué),將來我死了,你怎么辦?
我5歲就失去雙親,從沒嘗過被人教育的滋味。這感覺,真好。
當(dāng)然,我也沒想過她會死,雖然她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但我覺得一個被車撞得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還能活下來的老太婆,是永遠不會死的。
可就在一年半后,她生病了,肺炎。在醫(yī)院,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說,有個事我要告訴你。
她說,當(dāng)時我是故意去撞你的車的,因為我想買一輛早餐車,錢不夠。是我這死老婆子對不住你啊。
她喘著粗氣,萬分費力地說完這番話時,我看到她的臉都灰了。我在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忍不住全身顫抖。
她伸手來摸我的臉,說:別哭,我不是個好人,為我哭不值得。
她不知道的是,關(guān)于“碰瓷”這事,我早就知道了。就在她出院不久,我接到交警隊的電話,說根據(jù)監(jiān)控錄像,老太婆有“碰瓷”的嫌疑,問我要不要提出申訴。
我拒絕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拒絕。
幾個月的相處,我只看到了她的無助和善良──為了不讓醫(yī)生開貴的藥,她每次都謊報病情,明明很疼也會說不疼了。
她在三天后去世,當(dāng)我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一張存折,有4萬塊錢。
早餐店的收益,我倆一人一半,每次結(jié)賬,她都趕緊藏起來,像一只藏起食物的貓。
還有一張字條,開頭便寫著我的名字,上面說,等我死了,這錢留給你娶媳婦。
她不識字,不知是托誰寫的。
她一直說自己不是個好人,甚至承受不起我的眼淚??伤齾s把最后的信任、寄托以及最后的一點兒錢,都留給了我。我從小沒得到過母愛,可她老是讓我產(chǎn)生錯覺,想起一個詞:媽媽。
選自《故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