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弓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來到了新加坡。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也是我向往已久或者說是期待已久的南洋之行。之所以說向往已久,是因為我的大伯父的原因。大伯父在88歲高齡時,常常叨念兩件事,一是他的兒子,一是一把坭興壺。要說也就是一件事,50年前,他的兒子拿了他一把心愛的坭興壺下了南洋,從此一去不返。
大伯父的晚景有點凄涼,好在還有我這個侄子,我像服侍父親一樣,照顧他至終老。臨咽氣前,大伯父拉著我的手,說出了一組數(shù)字。我一直記著這組數(shù)字,也惦記著南洋。
在新加坡,熱情的主人陪我游覽了圣淘沙,瞻仰了獅身人面像,品嘗了三巴旺的海鮮,見識了烏節(jié)路的繁華。我第一次欣賞到了音樂噴泉的神奇,也是第一次品嘗到那奇香無比也奇臭無比的南洋果王──榴蓮。最后,在我的要求之下,來到了牛車水。這個名字用不著主人過多解釋,便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感懷。無論是街道的規(guī)模、建筑的風格,還是陳列的物品、擺放的形式。都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大伯父講過一句話:大兄弟下南洋就是駛牛車的。
我在吳興館前駐足。那是一所平房,門口貼一副對聯(lián):御史家聲遠,吳興世澤長。啊,這分明就是我的本家。據(jù)說我們沈氏出自江浙吳興,因而百家姓中標明吳興郡;也因為明朝時出了一位御史而一直被人稱道,這副對聯(lián)自古至今一直沿用著。
走進館里,我看到了一些久違了的物品,如門角的水煙筒、墻上的蓑衣和大眼笠、臺階上的木屐。這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再看壁櫥里的一把茶壺,那分明就是一把坭興壺,壺身上刻著一只精靈一樣的松鼠,十分可愛,壺上的刻字清晰可見:“橫空何須觀蒼色,志高自然笑天低”。我的心似乎受了重重一擊,這刻字還是出自108歲的篆刻大師韋錦雄韋老先生之手呢。更讓我期待的還是那把壺的主人,必定是與我本次行動有淵源的。主人見我的神色奇異。過來與我寒暄,不過又令我失望,那是一個才三十歲左右的后生啊。按說如果是大兄弟,應該古稀之年了。我問后生,這壺是哪來的?答是家父留下來的。令尊的大名?沈克岳。克岳?族譜之中沒有這個排行啊,一定是在外邊另起的了。那你知道你的老家在哪兒嗎?廣東。能不能再具體些?哦,在一個叫船埠的地方。聽到這里,我的心中有了數(shù),我們家鄉(xiāng)原來就是廣東,后劃歸廣西,可在外面的地圖上還一直以廣東稱呼。船埠不是縣名,也不是鎮(zhèn)名,更不是村名,而是村中的一個小區(qū)域,小時候曾聽說過,我們家住的地方就叫船埠。我再問那后生,得知他的名字叫沈劍南。這就更不與宗族相關了。這就只能解釋為子在外,祖律有所不從。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壺。從小主人手中接過它,只覺得它很沉,輕輕一晃,壺中果然有物,要斟卻又斟不出來。冥冥之中,我確定這就是我所要尋找的壺了。大伯父曾說過,他常用它盛酒。大兄弟拿走時,它的肚子里正好盛滿了一壺土蒸米酒。那是除了大伯父,誰也飲不到的燒酒。這么說,那酒已經(jīng)在壺中藏了半個世紀了。不說是壺,光是那陳年老酒,也價格不菲了。
我問那后生,這壺賣不賣?答曰,賣,只是賣不出。原因嘛,一是價格問題,二是那壺中之物倒不出來──除非破壞它,因此,在這里藏了多年也沒有誰來買。我心想,今天終于遇上了??梢粏杻r格,開價500萬新加坡元。我的天,按當時新加坡元與人民幣匯率算,3000萬元人民幣,那是天價中的天價了。小主人見我的臉色難看,便說,不過,還有一個條件。我急問是什么條件。他說家父走前曾說,要是有人能不破壞壺,倒出壺中的酒,就送給他,分文不取。
那我試試。接過壺,看著那壺口的刻度,我將那壺蓋左右旋動了幾下,一股濃香立時飄出,直鉆鼻孔。小主人回身取了一只小瓷杯對著壺嘴,我輕輕一傾,清純透明的酒液汩汩而出。小主人棄杯下跪:啊,終于找著了,我的親人!我說:親人太籠統(tǒng)了,按輩分,你該稱我七叔。
是,七叔好!你幾時返去,我跟你一起回。家父走前叮囑過,只要知道祖宗在哪里,就要我回去拜祭。
好的,這酒我們帶到你祖父的墳前,讓他老人家品嘗。
于是,我將那壺蓋旋動復原,那酒便又密藏其中了。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