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昌盛
阿 磊
文 _ 韓昌盛
阿磊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沒接。
為什么要接?高中一個班的同學,屈指算來,十之七八都去了大城市,剩下我們七八個留守家鄉(xiāng),還不應該常來常往,像親戚一樣走動?他不,做了獨行俠。那年同學聚會,他沒參加。我們高中時的班主任從縣中學跳槽到上海,含辛茹苦安營扎寨之后,終于有心情榮歸故里。我們到處找阿磊的號碼,打電話給他,他說在老家,路上有泥,車子騎不出來……班主任聽了,笑笑,未置可否。然后我們喝酒,大口大口地喝。班主任說:“弟兄們,帶你們時我多年輕啊!”看著老班斑白的鬢角,胖子李號啕大哭:“哥啊,我不想長大?!崩习嗯呐乃麑捄竦募?,說:“向前看,向前看?!?/p>
然后,我們把老班送走,送上去上海的客車。他想了好久,才拍著我的手說:“別忘了阿磊……”老班睡著了,斜靠在座位上,傍晚的陽光很溫情地灑在他身上。我的眼睛濕潤了,給阿磊發(fā)了條短信:“那時我們年輕,連呼吸中都有理想的聲音;現(xiàn)在,我們不再年輕,生活中到處都是鍋鏟勺子碰撞的聲音。”
阿磊回了短信:“還有夢成長的聲音。”然后,依舊沉默,不和我們見面,不打電話問候。
所以,我不接電話,最不濟,也要急急他。我回到家,坐好,翻開一本書。電話響了,還是他。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電話那頭滿是焦急和怒火,我笑,抵擋他洶涌而來的不滿。他說:“我在泗中廣場?!?/p>
泗中就是泗縣中學,是我們上高中時的學校。阿磊坐在一個石凳上等我。我們?nèi)コ燥垼ヒ患业断髅骛^,喝一瓶勁酒,阿磊說:“我到城里來了,丫頭在泗中上初中?!彼煌埼页圆耍槐P干凈的水煮花生,一盤黃澄澄的豆餅。我喝一整杯茶,他喝一大杯酒。我發(fā)現(xiàn),阿磊一直沒變。
變了的是時間。穿過泗中北門的巷子,我們到了西門,那里曾經(jīng)是一條深深的巷子。巷子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院子,一個吱呀作響的手壓井,精致的鏤空的門,高大的泡桐樹,還有我們的后廚房。那年,我們上高三,阿磊、小羽和我住在這里。我沒有告訴阿磊,這里我也來過。
然后,我們?nèi)ゴ筮\河邊,河上經(jīng)常吹來清涼的風。這是隋唐大運河唯一的活水遺址,馬上要變成景區(qū)了。阿磊不以為然,他用手比畫著,那一年,我們?nèi)齻€人就在這河邊讀書,談論理想。
那一年,我們每天從教室回來都是晚上11點,小羽洗襪子,我洗腳,阿磊看書。那一年,每一個星期六,我們都睡到9點,聽到外面廚房里老房東咳嗽的聲音才起床。陽光燦爛時,阿磊會催著我們?nèi)ミ\河邊讀書、聊天。我想起來了,那是阿磊唯一和我們聊天的時間。
聊天時的阿磊眉飛色舞,一點也不沉悶。他說他年齡比我們大,要早考學早結婚。他經(jīng)常描繪他的家,在一條小河邊,有一座干凈寬敞的院子,院外有兩間驢舍,兩棵高大的棗樹,樹上宿滿五顏六色的雞。他說,他的理想就是回家當老師,蓋一間大房子,每天晚上把雞趕上樹宿夜,白天帶著孩子步行去學校。我和小羽相視一笑,誰不想飛得高一些、遠一些。
我和阿磊繞著縣城行走,縣城很小,一環(huán)路像一條帶子,束在腰上。我們沿著這條“腰帶”,溫習時光,回憶上學時的一切細節(jié)。阿磊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寫給班里的女生,上面赫然寫著他的名字;我們在后廚房居住時碰碎了一只盤子,三個人捧著所有的碎片到街上一家家店挨著找,想買回一模一樣的盤子,結果盤子買回來時老房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所有的細節(jié)真實而溫馨,所有的回憶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只是,阿磊不說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后來,阿磊又消失了很久。
于是,我也不著急。我們的生活忙忙碌碌,檢查孩子的作業(yè),打電話陪母親聊天,偶爾陪妻子逛街,然后悶進屋里靜靜地看書,寫一些自己憧憬的文字。我有時會忘記阿磊,忘記畢業(yè)后一直不和我們見面、讓我們無所適從的他。
阿磊屬于記憶,但不屬于我們??倳幸恍┟髁恋念伾恍﹦勇牭穆曇?,一些淺淺的傷感,和回憶相伴而行。但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曾翹首企盼。
然后,他出現(xiàn)了,照樣在某個陽光滿地的傍晚,在泗中廣場和我碰頭。我們?nèi)ヒ粋€又一個熱熱鬧鬧的小飯館吃飯喝酒,我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談論他的學生。我總是打斷他,我說我知道校園里的一草一木,知道那些少年喜歡在課堂上偷偷發(fā)短信,在寢室用手機上網(wǎng)。他一臉愕然:“你都知道啊!”
我們依舊在泗中附近散步,轉到大運河,再沿著大運河轉回來。我說:“當年我們在一起談論理想時,我的愿望是去城市工作,寫一些喜歡的文字,每個星期天都坐在家里喝茶、看書。你不要以為別人都生活得比你好。你知道嗎?我的青春是一地的不堪。我每到高考時就生病,高考考了兩次,莫名其妙去學了水產(chǎn)養(yǎng)殖專業(yè),畢業(yè)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進了一所學校代課,連續(xù)27個月沒有工資,苦熬著到2001年才取得編制?!蹦菚r,我每天堅持讀書到晚上11點,每個星期天都窩在家里寫作。我到現(xiàn)在一直相信,沒有聽見夢破碎的聲音。那些過往的經(jīng)歷與苦惱迅速凝結成簡潔的語言在風中飄動,充滿激情。感謝夜晚,模糊了年齡和膽怯;感謝阿磊,逼著我說出在卑微的內(nèi)心隱藏了很久的話。
他冷靜地聽著,不分辯。不像當年,他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我和小羽,以至于有一次小羽氣得把盤子摔碎。結果到畢業(yè)時,小羽不再和他說話。他擺擺手,說:“我走了,丫頭該下自習了。”
后來,他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我不知道你的經(jīng)歷,只看見你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中了。我也是。生活沒有對錯。”
我把短信轉給班主任。阿磊是班主任的愛徒,第一年高考后,老班希望他復讀上一所名校,他卻樂滋滋地上了師專,讓老班長吁短嘆。很長時間,班主任也沒給我回短信。
我習慣了和阿磊有一搭沒一搭地交往,不去惦記,經(jīng)常忘記。他每個晚上都出現(xiàn)在縣城,第二天早上,再騎摩托車返回他的小學。空閑時,我們喝酒、聊天、散步,忙碌時連短信也不發(fā)。有高中同學回老家,經(jīng)過縣城,喊他相聚,他偶爾參加,聽大家回憶青春,很少插話。
臨近年關時,年味漸濃。他叫我去他老家,一座大院子,綠樹環(huán)繞,一只公雞帶著一群母雞在樹林里覓食,兩三只羊羔跑來跑去。他帶著我房前屋后地看,說這都是文字,都是他的文章,我們哈哈大笑。他的妻子給我們燉雞,味道很香。他的丫頭抱著羊羔在看電視,不聲不響。
“當時兩個弟弟小,我得回來帶他們上學。”阿磊開始絮叨。我打斷他,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阿磊叫我喝茶,他喝酒,大聲喊他妻子的名字:“上菜!”那天,阿磊說了很多,關于他的妻子、他的丫頭、他的院子和五顏六色的雞。“所以,我在我的院子里。我把丫頭送出去讀書,她有她的路?!卑⒗诘靡庋笱蟮匦踹丁?/p>
回城以后,我們又很長時間相忘于江湖。但我開始想念阿磊和那一段忙忙碌碌的青春,夢想的種子像蒲公英,飛舞、落地、扎根、發(fā)芽。
阿磊打電話說:“小羽要回來,通知我了。這么多年,氣該消了吧?”坐在我身邊的小羽接過電話,笑容滿面。席間的同學輪流接了一遍。阿磊一個勁兒解釋:“和學生家長約好了,趁他們麥收回來家訪;一個學生生病了,需要照看;羊又下仔,實在脫不開身?!?/p>
我們都笑了,阿磊還是那么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