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兄弟共同出錢在城里給爸媽買了一套新樓房,租了一輛小貨車幫老人搬家。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多少值得拉進(jìn)新家的物事。我們在所有的家當(dāng)中挑了又挑,也沒能把那個實(shí)在說不上大的貨廂裝滿。臨走前,媽媽含著淚水,在滿目滄桑的房間里搜尋,找來找去,只有掛在墻角的一個黑黑的油撇子被她老人家看中。那個油撇子黝黑而纖細(xì),沾滿了灰塵,扯去把上腐朽的纏線,露出的依然是干硬了的發(fā)著熠熠黑光的焦油。
那個油撇子是姥姥送給媽媽的,承載著太多的歷史,上世紀(jì)80年代后才逐漸退出我家廚房的舞臺。
記得小時候,家里掌握“油權(quán)”的是奶奶。每到做飯時,奶奶才顛著錐子一樣的小腳,抱著那個紅泥燒制的大口油罐來到鍋邊,用一個磨斜了刃的小鍋鏟往黑黑的大鐵鍋里撇油。奶奶年紀(jì)大了,手總是顫抖著,紅泥罐里的固體豬油,奶奶是難以撇準(zhǔn)的。少了還好,多了再從鍋里往回鏟就非常困難,常常油還沒有被鏟回去,就在熱鍋里化為一股青煙上了房梁??沙燥埖臅r候,奶奶依然會不停地嘮叨:“今天的油又放多了,能有個油撇子就好了……”
油撇子終于有了,細(xì)細(xì)的銅把,淺淺的勺頭,油膩膩的,泛著黑光,那是媽媽回娘家時姥姥送的。據(jù)媽媽講,那個油撇子也是姥姥從娘家?guī)Щ貋淼模烤褂眠^多少年,連姥姥也不知道。不過自從我家有了油撇子,吃油時就好掌握多了。奶奶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從鍋臺邊“退休”,接班的自然是媽媽。添油時,媽媽常常一邊添一邊說:“一啦?!闭驹阱伵_邊的我和哥哥就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喊:“一啦?!眿寢屨f:“二啦”,我倆就跟著喊:“二啦”。我和哥哥的數(shù)學(xué)啟蒙教育,就是在媽媽的喊聲中開始的。當(dāng)媽媽喊到三時,鍋里就開出三朵油花,泛著藍(lán)光,冒著青煙,香氣撲鼻,我們饞得直咽口水。
改革開放后,我們家分到了四畝田。雖然還是那么多土地,但收成卻成倍地增長。滿囤的黃豆閃耀金光,打的油因為太多竟然找不到家什放,我和哥哥再也不去排隊買肥豬肉煉油吃了。到了1983年,哥哥就經(jīng)常吵嚷著用油撇子撇油太費(fèi)勁,不如直接往鍋里倒省事。媽媽聽了,批評哥哥:“你才有飯吃幾天,就忘本了?”哥哥說:“家里又不是沒油。”媽媽說:“人活著要圖個長久,過日子也一樣,也要圖個長遠(yuǎn),這樣才會細(xì)水長流?!?/p>
上世紀(jì)90年代,我們弟兄幾個相繼離開了家鄉(xiāng),家里只剩下年邁的父母。歲月染白了他們的鬢發(fā),鍋臺邊的紅泥油罐子還在,唯獨(dú)那個已看不出材質(zhì)的油撇子被媽媽掛在熏黃了的墻角,滿身灰塵卻忠誠地見證著歲月。媽媽往鍋里添油時已改用了勺子,“咔嚓”一聲,半勺油瞬間就倒進(jìn)了鍋里,她老人家連眉頭也不見皺一下。
2000年后,我們家的生活今非昔比。爸爸退休了,我們弟兄也在城里安身立命,各自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家,但還是會經(jīng)?;丶铱锤改?,只是再看媽媽做飯時,她已經(jīng)直接用色拉油桶往鍋里倒油了。
2005年,爸媽搬進(jìn)了城里的樓房,帶回來的那個油撇子被媽媽用報紙包好鎖進(jìn)了抽屜,一般情況是看不到它的。
最近,我?guī)е迌嚎赐改?,淘氣的兒子突然從廚房里拿出那個油撇子,問奶奶這是什么。我很吃驚,難道媽媽又用上了油撇子?在我疑惑的目光下,媽媽笑著說:“前幾天體檢時,醫(yī)生說我和你爸血脂都高,還開了降血脂藥,并且囑咐我們不能多吃油,所以我又把那個老油撇子拿出來用,往鍋里加油時好掌握?!毕氘?dāng)年舍不得吃油,如今卻要醫(yī)生幫助降脂,這可真是天壤之別。
中國新農(nóng)村月刊201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