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寶力
晚明時期,上層社會普遍生活奢侈,縱情聲色。這一現(xiàn)象也折射于同期制作的大漆家具的紋飾圖案之中,常見“行樂圖”和“出行圖”這樣的題材。其中還有以當時風靡全國的社會寫實性小說《金瓶梅詞話》(明·蘭陵笑笑生著)中的情節(jié)來構(gòu)圖的,本文中這件朱黑漆彩繪描金金瓶梅故事紋箱座書櫥就是最明顯的一例。
一櫥多用
此書櫥高66厘米,長87厘米,寬59厘米。其造型稍方,上頂四邊略作筆頂斜坡,對開雙門,中設(shè)閂柱,門芯為落堂作,邊框圓脊起燈草線,櫥體下帶有原配的箱式矮束腰須彌座。銅飾件的造型,前面為條形面葉、雙孔屈戌及方環(huán)形拉手,側(cè)面為兩端外撇的粗壯提手,這是明代家具最典型的樣式。其底胎為香杉木制作,至今櫥內(nèi)仍香氣清幽。櫥體的大面先糊疏絮一道,然后通體內(nèi)外連反底再用網(wǎng)孔疏布纏裹包糊,披灰后髹朱、黑雙色大漆,櫥里則為黃漆。在雙色漆飾中,朱邊黑芯的髹法成本較高,所見甚少,加之通體遍施彩繪描金的圖案紋飾,可見此櫥當年是一件價格不菲的高檔家具,得自于晉南地區(qū)。
明代后期,山西的經(jīng)濟相當繁榮,僅分封的朱姓皇族就繁衍至一萬多人,極大地促進了對豪華奢侈品的需求。人數(shù)龐大的晉商在江浙地區(qū)更是十分活躍,并把當?shù)爻霎a(chǎn)的漆飾及硬木家具運到山西,尤以箱匣類便于貯物的庋具為多。晉南本地尤其是新絳生產(chǎn)的漆飾家具也很有名,時尚風格與江浙地區(qū)幾乎同步。
這種箱座書櫥在明代的南北方均有制作,由于氣候等多種因素,矮座類的箱、櫥在南方多已朽壞不存。上圖中一件約為清代中期南方制作的貯藏經(jīng)史書籍的帶座書柜,高95厘米,長88厘米,寬56厘米,它雖然已經(jīng)整體“長”高了,被稱為“書柜”,但仍可清晰地看到這一家具品種的演變軌跡。
文中這件朱黑漆彩繪描金金瓶梅故事紋箱座書櫥在明代時亦稱“經(jīng)櫥”,除了可藏經(jīng)書、畫軸外,也可一器多用,貯藏各種細軟之物,櫥頂亦可置放物品。
明代的柜櫥相對于清代普遍偏矮,精制的佛櫥、經(jīng)櫥、寶櫥等高檔家具大多帶有底座。晚明的蘇州鑒賞家文震亨在《長物志》卷六中說:“小櫥以有座者為雅,四足者差俗……經(jīng)櫥用朱漆,式稍方,以經(jīng)冊多長耳”。
這件書櫥的寬度足以容納大部頭的經(jīng)冊,杉木底胎具有驅(qū)蟲作用,櫥內(nèi)四框連同閂柱都有子口,潮氣難以侵入,實為貯藏經(jīng)冊及珍本秘笈之佳器。其造型小巧雅致,便于移動使用,更具典型的明代家具風格。在存世的明代宮廷家具中,也有亦箱亦柜的,比如上圖中所示題有“大明萬歷年制”款的黑漆描金云龍紋箱式柜。
與其他家具相比,現(xiàn)在人們概念中的柜櫥形態(tài)在歷史上出現(xiàn)得較晚。早期的柜櫥很像箱子,箱座櫥可能在明代中期前后才定型,在《金瓶梅詞話》中可以見到它的蹤跡。該書第十四回寫道,李瓶兒除了有裝元寶的箱子以外,還有公公花老太監(jiān)留下的四口描金箱柜,在月夜里,這四口盛著蟒袍玉帶、珍玩細軟的描金箱柜由她同兩個丫環(huán)登著梯子舉到院墻那邊。由此可知,其體積和重量都不會很大,或與第六十二回李瓶兒遺物中的“箱座櫥”為一物多稱,是帶有提手的箱式柜櫥。
與清代衣箱的尺寸出入很大不同,明代的帶座衣箱尺寸基本都差不多,可以一個疊一個地架到屋頂,其大小適合于擺放在拔步床前兩側(cè)的地平上。
聽琵琶 賞屏風
此櫥五面有畫,除了后背為一株單純彩繪的芙蓉外,其他四面均采用金理鉤描漆工藝,又稱“彩繪描金”。上頂繪有雙獅戲球,但磨損嚴重;兩側(cè)均繪仕女人物圖案,保存最為完整;前臉的邊框上繪有纏枝花卉,尤以一對櫥門芯板上的人物故事圖案繪工最為精致,雖然有所磨損,但其表現(xiàn)的題材內(nèi)容仍清晰可辨,十分難得。
在左邊櫥門的芯板上,繪有一個紅袍官員,右手扶玉帶,左手下垂,盤右腿跏趺坐于四出頭扶手椅上。椅后有一個男仆手執(zhí)長扇侍立,背景襯有一座步障。官員的對面有一女子坐于高束腰朱漆繡墩上,左手伸出呈握狀,所持之物隱約可辨,是一支琵琶。官員周圍眾多姬妾、侍女環(huán)繞,園中樓閣高起,梅花盛開。
右邊櫥門的芯板所繪內(nèi)容是《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五回中的一段情節(jié):“西門慶與(應)伯爵放下雙陸,走出來瞥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端的是一樣—樣黑白分明?!?/p>
在畫中,西門慶坐于步障之前,左手拈須,上半身探出作觀賞狀,左右各有幾名姬妾、侍女。他的對面有一件長方形立式帶座屏風,兩名男仆手執(zhí)紗燈將其照亮。屏風前面那個穿半袖長衫的男子當為應伯爵,他躬身朝向西門慶,左手指屏風,右手翹拇指作夸贊狀,雖未見到嘴臉,但其諂媚逢迎之態(tài)已然畢現(xiàn)。
這件書櫥的紋飾題材,取自于萬歷后期廣泛流傳的《金瓶梅詞話》刻本中西門慶聽琵琶和賞屏風的故事情節(jié),而構(gòu)圖與畫風則先于崇禎年間風行的《繡像金瓶梅》刻本插圖,從造型、紋飾和漆地老化等觀察,此櫥約為明朝天啟年間制作。
由于當時的皇帝常年不理政事,宦官攬權(quán),雖然資本主義萌芽帶來了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卻也伴生著吏治的迅速腐敗。將西門慶繪于家具之上,不以其為丑,映現(xiàn)出當時腐朽、恣肆的上層社會生活,這在漢族上層社會受到摧枯拉朽般打擊的清代早期家具中是看不到的。清代早期的家具以純素、尚黑、淡雅為主流的設(shè)計風格,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與時尚潮流的必然表現(xiàn)。我們在給家具斷代時,應該客觀地認識這一點,不可脫離其時代的大背景。
類似造型、年代的箱座書櫥,原畫篇比較清晰者頗為罕見,而此圖案則為筆者目前所僅見,因此十分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