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立

額爾芨芨

小地頭一次到報社，接待他的人給他介紹編輯部的編輯，到一位美女編輯時，說，這位，冷艷老師。冷老師好！小地點(diǎn)頭哈腰。美女編輯臉一黑，沒搭理，他的臉窘得如血潑了一樣紅。

一旁的人，偷偷地笑。

小地來報社，一是送稿，一是建立聯(lián)系。報社是他們集團(tuán)公司的，他是下屬廠里的宣傳干事。他漲紅著臉站了片刻，說，老師們忙吧，我走了。走到了公交車站，也沒有弄明白那些人在笑啥。

笑我猥瑣，山里娃子……

小地看看自己的行頭，身上穿的，是一套廠里發(fā)的工作服。選號時，為了冬天能罩棉衣，穿舊了還可以拿回去給爹穿，要了大號的?，F(xiàn)在是初夏，工作服在身上晃晃蕩蕩的，加上自己瘦，皮膚黑，像街上走著的民工；再加上自己人前低調(diào)，點(diǎn)頭哈腰的……不是猥瑣是啥。

以貌取人，又是最為小地不齒的。他的心里也是有股傲氣的。剛進(jìn)大學(xué)，就在省里的報刊上發(fā)表詩歌，畢業(yè)后能在兩千多號人的廠子里當(dāng)宣傳干事，憑的是筆頭上的功夫。要不然，一起被招來的同學(xué)們都下了生產(chǎn)一線，偏偏自己留在了機(jī)關(guān)！

寫稿送稿，與報社的人打交道，是工作。小地不能因為被人偷偷的笑，就不工作。只是再到報社時，雖然還是那么客客氣氣，但絕不與任何人多說什么，也決不在編輯部里多停留哪怕是一分鐘。尤其是對那個叫冷艷的美女編輯，更是敬而遠(yuǎn)之。好在美女編輯管文藝副刊，他送的都是新聞稿。

這一天，他不得不與美女編輯打交道了，屋子里就她一個人。而他送的稿子又是廠長十分重視的。他硬著頭皮走到她的面前，習(xí)慣性地腰一彎說，冷老師好……美女編輯不等他說完，眼一瞪說：記住了，我姓額爾叫芨芨！他的臉，又一次如被血潑了一樣紅。

額爾是蒙古那邊的姓，芨芨是戈壁灘上的小草。熱（額）、冷……冷艷，原來是人們送給面前這位美女編輯的綽號。小地不知自己怎么的額上冒出了冷汗，擦了一把說，請額爾老師原諒，不知者不為過，您大人大量……我今天送的這個稿，還請您能幫我一下，我們廠長非常重視……

額爾芨芨站起來，板著臉說，放桌上吧！說著取過掛在椅背上的包，往肩上一甩，從他的身邊擦過，往外走去。她身材修長，一身旗袍，雅致得讓他有種仰視的感覺……突然，他發(fā)現(xiàn)她的鞋帶散著，一走一甩，與她的高貴極不相襯，忙討好地說，額爾老師，你的鞋……

額爾芨芨停下來，低頭看看，彎腰系帶。旗袍太緊，彎腰難度大。小地鼓起勇氣走上前，蹲到了她的面前，幫她系。她接受了，他想。系完，正盼她一聲謝謝時，她邁開步子，徑直往樓道口走去。冷艷！怪不得人們給她這個綽號的，待人確實太冷了！他搖頭，還嘆了下氣。

稿子第二天發(fā)出來了，還放在了頭版。放在頭版，是小地想都沒有想到的，也是出乎廠里意外的。廠長高興，破例來到宣傳科對小地說，到報社意思一下吧，五百元錢的標(biāo)準(zhǔn)，怎么意思你看著辦，發(fā)票拿回來我給你簽字報銷。小地太高興了，當(dāng)即就奔報社。走到了樓下，又折回來，拿上了自己新寫的兩首詩，額爾芨芨是副刊編輯，他得找個由頭跟她接觸。

額爾芨芨不在，兩個男編輯正在說著什么，見了他，道，我們正在說你呢，你是用什么方法哄我們冷美人高興的？我們的冷美人可是頭一次對別人的事那樣上勁，又是找主任又是找總編的，說你的稿對你們廠如何重要，硬是給擠進(jìn)了頭版……小地的臉喜歡紅，紅著臉說，謝謝，謝謝老師們的關(guān)懷和支持。他們說，要有請客吃飯的好事，可別忘了叫上我們喲。

用五百元錢，請編輯部的老師們吃一頓，不乏好辦法?？墒?，他的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想采用這個好辦法，就是想把錢用在額爾芨芨一個人的身上。他認(rèn)真地說，等我有錢了一定好好請老師們。他請他們把詩稿轉(zhuǎn)給額爾芨芨。他們說，詩，你還是親手交她吧，她桌上有她的名片，名片上有她的手機(jī)號。他拿了張額爾芨芨的名片，把稿子放在了她的桌上。

從報社出來往公交車站走，車站在商場的門口，小地拐了進(jìn)去，想看看五百元錢能給額爾芨芨買點(diǎn)什么。一進(jìn)門想不到就看到了額爾芨芨，額爾芨芨正背對著他在試一雙鞋。見了他，不以為然地說，你怎么來了？又對服務(wù)員說，開票吧！小地一看，四百八十元，正是廠長要他意思的數(shù)，忙搶過發(fā)票說，我給你去交錢。額爾芨芨掏包，他說，我先付了，回頭再說。

付完款回來，額爾芨芨正在鏡子前對著腳上的鞋左看右看，服務(wù)員正在她的身前身后轉(zhuǎn)著圈說好。服務(wù)員說，不要脫了。額爾芨芨說，不脫就不脫。額爾芨芨買的是一雙不帶鞋帶的鞋，見了小地，腳又輕輕地跺了兩下說，還是不帶帶的好，省了帶子松了讓人幫著系。

小地一怔，笑逐顏開，高興地接過她的話茬說，我還希望你買帶帶子的，有機(jī)會為你服務(wù)。服務(wù)員插話說，你這男朋友待你真好。額爾芨芨不以為然地笑笑，小地的臉卻紅了。為了遮窘，他彎下腰，幫她拎起換下來的鞋，服務(wù)員遞給他一個袋子裝上鞋，他拎到手上，額爾芨芨往外走，他跟著往外走。

走到了門外，額爾芨芨從包里給他掏錢。他告訴她，這雙鞋是廠里給她的贈品，他就是為這事來的。她說不行，從來沒有受過賄。他跑，揚(yáng)著手中的發(fā)票說，發(fā)票不給你了，廠里要報銷，我不會讓報社的任何人知道的。說著，見一輛回廠的公交車正要開，就一步跨上去，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跟額爾芨芨說再見。見額爾芨芨正捂著肚子笑，才恍然，她的舊鞋還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拎著。

額爾芨芨的舊鞋，其實不舊，七八成新，正是小地頭天見過的那雙鞋。她買新的，大概是因為它帶帶子，帶子總給她帶來麻煩的緣故。帶子松了，才讓小地有了親近她的機(jī)會，所以他對拿在手里的鞋別有一番情感。下車碰到擦鞋的，擦一雙一元錢，他出兩元錢，要求擦鞋的把鞋擦得新的一樣。擦鞋的大嫂說，女朋友的？他沒接話，心里卻說，借你的吉言。

晚上，小地是把給額爾芨芨送鞋，當(dāng)成與女朋友的首次約會來慎重對待的。這之前他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里嘈嘈雜雜的，她說正忙，一會給他打過來。她打過來時就沒有嘈雜聲了，問他啥事。他說下班后，給她送鞋來，請她吃飯。額爾芨芨說，你給我送鞋來，當(dāng)然是我請你吃飯。這話對小地，能不慎重嗎！

慎重其事的小地就變了個樣，白襯衫藍(lán)領(lǐng)帶，牛仔褲紅皮鞋。他到時，額爾芨芨已在約好的地方站著了，把他上下一番打量后說，你這樣打扮，是不是按照你們家鄉(xiāng)新郎官的模式來的？小地的臉又一次習(xí)慣性地紅了，心里卻像吃了冰激凌一樣的舒服。同時他也詫異，這話怎么能出自一個姑娘家的嘴呢？他是新郎官那她是啥了？也許，她是少數(shù)民族的姑娘，她們那個民族說話就是這個樣的？

就是這個樣的。他是在和她一起吃完飯時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她說，你給我打電話時你知道我為什么說一會給你打過來？你知道他們在說啥嗎？他們就在取笑我倆，說我們是怎么對上象的。那些人的德性，真讓人討厭，總以為自己是大城市來的，比咱們這些來自邊疆和農(nóng)村的孩子優(yōu)越。他們既然開咱倆的這種玩笑，你以后到報社去，儀表上一定要給我注意點(diǎn)，最好能是這副新郎官的樣子。

小地羞澀地說，你不說新郎官這個詞好不好，我能當(dāng)誰的新郎官，哪個姑娘能要我當(dāng)新郎官？他是鼓起了很大勇氣說這話的，為的是試探額爾芨芨，要額爾芨芨的話。心里懷了這點(diǎn)鬼胎，話說得就有點(diǎn)顫顫驚驚，說完后像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一樣，還慌慌張張地瞟了額爾芨芨一眼。

他萬沒想到，額爾芨芨說，沒人要我要，他們不是說咱倆在處對象嗎，咱們就處唄！不過，這個決定我是剛剛才決定的，人靠衣裝馬靠鞍，我是看到你這種新郎官的打扮還不錯，才決定的。嗨！你們漢人心眼就是多，你這副打扮明明就是咱們蒙古小伙子敖包赴會的樣子，卻又在實質(zhì)上連他們的十分之一都趕不上，真要跟你處上了對象，也累。不想和你談這些了，叫服務(wù)員來，買單！

小地不知哪來的勇氣，手向額爾芨芨的嘴上捂去。在他的手接觸到她的嘴時，正為自己的唐突感到吃驚、后悔、后怕，想把手縮回來狠狠地把自己的手一頓痛打，然后對額爾芨芨說，我是怕你喊來服務(wù)員，我是不想就這樣飯沒吃完就走，我不是故意的，我更不是那種輕浮的人……額爾芨芨卻在他就要縮手時候，把身子朝他靠了過來。

他不接住她，她就要往地上掉去，他就接住了她，見她還是往地下墜，他就抱住她，見她沒有反對他抱，就把她更進(jìn)一步地往懷里摟，越抱越緊……嘴里卻不停地說，我剛才用手捂你的嘴是情不自禁，真不是故意的，我更不是那種輕浮的人……額爾芨芨于他的懷里說，你真是傻得可愛。

師兄劉年

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來，砸到鐵軌上。一列客車正好在這時候沖過來。我嚇得尿了褲子，我的師兄劉年卻向石頭奔過去，一手撐鐵軌一手扳石塊……列車從師兄劉年的身邊開過，他躺在了鐵軌邊，左手的五個指甲離開了他的手……列車停下來，下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人，一邊指揮人們把我的師兄劉年送往醫(yī)院，一邊發(fā)表指示說，這位英雄的事跡一定要好好地宣傳，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董存瑞黃繼光……

碰到了大人物！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竟忘了我的褲子是濕的。我是車間的報道員，市報的通訊員，我做夢都在想著抓一個大題材寫篇重鎊炸彈的文章在報紙上搞點(diǎn)轟動效應(yīng)，離開與我打交道的扳手鏍絲刀們……大人物的話對我來說是個機(jī)會，是為我搭好的梯子，一步登天的梯子，我要好好利用。我請了一天的假，躲到個沒人的地方，添油加醋地把我?guī)熜謩⒛甑氖论E做成了一篇文章。在記者到處找我這個目擊證人采訪時，我的文章已被我送到了我熟悉的市報。

我的文章是與大人物和我們的市委書記到醫(yī)院看望我?guī)熜謩⒛甑膱D片一起見報的。那位大人物果然是位大人物，連我們市委書記都對他畢恭畢敬。大人物在看望我?guī)熜謩⒛陼r又有新指示，要市里組織報告團(tuán)對英雄的事跡進(jìn)行宣講。這是大人物對我?guī)熜謩⒛甑膱蟠穑牧熊囈皇桥龅轿規(guī)熜謩⒛?，肯定翻到漢江河里去了，他也就早去馬克思那里報到了。他這種報答方式又是給我的機(jī)會。師兄劉年雖高大英俊，憨厚本份，在車間里年年是先進(jìn)生產(chǎn)者，加上這次的這件事，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早已是個英雄了。但真正要成為記入史冊的英雄，還得靠筆桿子的宣傳和鼓噪，我既是筆桿子，還很能鼓噪。

在我的努力下，我如愿以償。市里組織的報告團(tuán)，宣傳部長親任團(tuán)長，我也成了團(tuán)中的一員，還是很有點(diǎn)主要的一員。第一次會上，部長就親自給我下任務(wù)，要我做好我?guī)熜值墓ぷ?，讓他能做到與報告團(tuán)的同志們密切配合，服從組織的安排。我站起來對部長表態(tài)說，部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wù)，我?guī)熜謩⒛觌m是我的師兄，可許多事很聽我這個師弟的。部長對我滿意地笑笑，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請我坐下。

可我的師兄劉牛卻對我來跟他說這事表示出了極大的不滿意，說讓別的人來跟他說，說這事沒有什么好講的，誰遇上了都會像他一樣的。讓別的人來跟他說，我了解他的脾氣，他認(rèn)為沒什么好講的會一口回絕，他回絕了的事，你別想再讓他改變主意。再說，讓別的人來跟他說，我怎么好去跟部長講，部長會怎么看我，會認(rèn)為我是個說大話不打草稿的隊伍，我充滿在心里的那些希望，就會像那些被吹出的肥皂泡泡一樣曇花一現(xiàn)地破掉。

我別無選擇，我只能是想方設(shè)法地說服我的師兄劉年。我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對他說，師兄你的話對也不對，當(dāng)時我走在你的前面，按道理應(yīng)當(dāng)是我先遇上的，我就沒有像你一樣，不怕你笑話，我還被嚇得尿了褲子。我的師兄劉年很奇怪地看我一眼，那奇怪好像是說，你真的尿褲子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點(diǎn)出淚來說，師兄，師弟我都是為了你好，你的手殘廢了，你的將來怎么辦是我這個當(dāng)師弟的想得最多的，你也應(yīng)該為你的將來想一想，你只有好好配合組織，組織上日后才能給你個好的安排……我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的師兄劉年，終于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深深地嘆了口氣向我妥協(xié)了。條件是，他服從組織上的安排，但只參加，不講，一是他不會講話，二是既是報告，就會像他聽過的所有的報告會一樣，免不了有大話空話上綱上線的話，那些話讓他講他是講不出來的。但由誰講講什么，他管不了，也不拿態(tài)度。

同意了就好，我的第一個任務(wù)完成了。我給部長匯報，說我的師兄劉年同意部長的安排，但他提出他從來沒有作過報告，平時在人多的地方講話都臉紅……部長想了想說，讓不讓劉年同志親自講也正是我這幾天考慮的事，劉年同志畢竟還在住院養(yǎng)病期間，病人是不宜太操勞的，小吳同志你看這樣行不行，通過你們宣傳部門的推薦，說你的口才不錯，你代你師兄講怎么樣？我又站起來說，保證完成任務(wù)！部長這回雖沒有拍我的肩，卻站了起來說，就這么定了，任務(wù)完成后調(diào)你進(jìn)宣傳部，從現(xiàn)在起你就當(dāng)自己是宣傳部的一員，辛苦點(diǎn)，爭取兩天內(nèi)拿出報告材料的初稿。我說，請領(lǐng)導(dǎo)放心，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也一定把任務(wù)完成好。

兩天兩晚，我雖然吃了飯，但真的沒睡覺，拿出了材料。報告團(tuán)的首場報告，安排在我們廠的大禮堂，那個大人物和市委書記都親自來出席了。我們廠組織得也非常好，師兄劉年是為廠子爭光呀，下面近千把椅子座無虛席。舞臺上還有二十多位領(lǐng)導(dǎo)的坐席，師兄劉年和大人物、市委書記坐一起。我這位英雄的代言人站在那個特別為我設(shè)置的講臺前，講得也特別來勁，唾沫星子橫飛。這是我人來瘋的德行，且是這么多大人物聽我講，我的人來瘋更是達(dá)到了巔峰狀態(tài)。

講完后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diǎn)了，趁著夜色的掩護(hù)我盡往人多的地方鉆，想聽人說我文章寫得好口才也好的評價。我的寫師兄劉年的文章登報后，我就是躲在黑暗中聽人們夸我的，當(dāng)我聽到有人說這小子的筆頭不賴，劉年和他師兄弟一場也是前世修的德，劉年手殘了，這上了報總算是一件好事……我就覺得津津樂道，把這種聽當(dāng)作一種高品位的享受?？墒沁@次，沒人說我，都在說我的師兄劉年，說他坐在臺上，總是低著個頭，不但不像個英雄，簡直就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在挨批斗。甚至有的人還說，那大的一塊石頭我?guī)熜直緫?yīng)該用兩只手去掀，既然一只手都能掀動干嘛要把另一只手伸到鐵軌上去？

這是我沒有想到也想到過的，我把它歸咎于人心不古。以前人們談?wù)撐規(guī)熜肿疃嗟氖撬氖?，說他年紀(jì)輕輕，連個對象都沒談廢了一只手可咋辦？說以后還有哪個女孩子愿嫁一個一只手的，說廠里應(yīng)該出面給他這樣的好人張羅個對象，再給我?guī)熜职才艂€合適的工作……現(xiàn)在他們談的仍然是我?guī)熜值氖?，卻是懷疑上了他的手，好像我的師兄是有意思拿他的手在做什么居心叵測的事。我于是在心里說，人呀人呀，人怎么會是這樣！

我于是采取了離那些人遠(yuǎn)一點(diǎn)的態(tài)度，我們的報告會一共是十場，也就是說只要作滿了那十場報告，我和我的師兄劉牛就可以不在乎任何人說什么了。這個政治任務(wù)一完成我修成正果了，我的師兄也將告別這里去殘聯(lián)上班，讓師兄到殘聯(lián)去掛個副職是那天部長無意中說出來的，說了，囑咐我別跟任何人講。到殘聯(lián)去上班雖然不是升什么大官，對我的師兄劉年那丟掉的幾根手怎么說也是個安慰。我雖然為他高興，也很想讓他高興，但有部長的囑咐在先，我忍著沒有告訴他。

盡管我采取了遠(yuǎn)離人群的辦法，卻還是與他們遭遇了，那是我代我的師兄劉年作完第八場報告回廠的晚上，一群人在路上攔住我問，聽說你都要升到市里去了，劉年一定會升個大官吧？我說，你們還有點(diǎn)同情心沒有，我?guī)熜侄紒G了五個指頭了，就是上面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的？有人說，是了吧，我沒說錯吧？劉年這小子還真是真人不露相，你們還說我瞎說啵？一個人少了幾根手指頭當(dāng)工人不行，當(dāng)個官是什么也不影響的……我打斷他的話說，你胡說些什么？那家伙沖我說，這可是剛才你說的，大家都聽到了的，你已經(jīng)在為上面做事了，是你說的上面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工作，你又反過來說我胡說，是不是這決定還沒有公開，讓你說漏了嘴……

我真還被他擠兌到了死角上，他們的這些說法要傳到部長的耳里，部長會對我有很壞的看法的，很有可能說我嘴不穩(wěn)不適舍在機(jī)關(guān)工作，讓我繼續(xù)在下面與扳手鏍絲刀打交道。我著急忙火地說，我可沒有說什么上面的決定。那家伙說，你是文人應(yīng)該懂越抹越黑這個詞，應(yīng)該懂什么叫做此地?zé)o銀三百兩……就在我張口結(jié)舌的時候，我?guī)熋玫穆曇繇懥?，師妹說，什么此地?zé)o銀無金，你們還有點(diǎn)同情心沒有，還是不是人，我?guī)熜侄寄菢恿四銈冞€拿他說事！那家伙說，不是我們在拿他說事，并指指我說，是他在拿他說事。師妹說，我二師兄拿我大師兄說事是為我大師兄好，你到底想怎么樣？劃個杠杠吧，姑奶奶奉陪！

師妹是車間里后進(jìn)變先進(jìn)的典型，那個時候的后進(jìn)有點(diǎn)現(xiàn)在所說的黑道味道，加上與我?guī)熋脕硗拇_實有些亡命之徒，那家伙寒了，說他也沒有惡意，開溜。我也就擺脫了糾纏。我回宿舍洗漱完畢，然后拿起那本新聞寫作知識去醫(yī)院陪師兄劉年，陪著師兄劉年，不讓這期間出岔是部長給我的秘密任務(wù)。我也就把陪師兄劉年當(dāng)成一項政治任務(wù)來完成，盯他盯得很緊。

師兄不在，我趕緊跑到值班室問護(hù)士，護(hù)士告訴我，離開也就半小時，他拿著換洗的衣服可能是去洗澡了。我就去澡堂看，澡堂是一個比游泳池小不了多少的大池塘，我在赤條條的人們中過細(xì)地找，沒找到我還喊了一嗓子。還是沒有，我想，他能去哪里呢？回廠了？我又返回廠里，到他可能到的地方找，找了一圈，還是沒找到，我就預(yù)感到情況的不妙。一個人要躲一個人，你是找不到的。

萬般無奈，我只好回到醫(yī)院，躺到床上一邊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一邊向上蒼祈禱。一直等到天亮，奇跡也沒有出現(xiàn)。我就早早地來到醫(yī)院門口我們每天出發(fā)的集合點(diǎn)，寄希望于他能在這里出現(xiàn)。直到所有的人都到了，宣傳部長和車也到了，我絕望的眼淚也就流出來了。部長看了我一眼，說，劉年同志是不是有什么事去了？我的淚流得更加澎湃，說，我從昨天晚上找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他。部長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說，都上車走吧，劉年同志一個病人，陪了我們八天了，也該讓他休息一下了。

領(lǐng)導(dǎo)到底是領(lǐng)導(dǎo)。宰相的肚里能撐船，看來這話一點(diǎn)不假。有了領(lǐng)導(dǎo)的這態(tài)度，我盡管一晚上沒睡覺，報告作的卻一點(diǎn)沒受影響。晚上我早早地趕到醫(yī)院，還是沒看到師兄劉年。第二天早晨師兄劉年還是沒有在集合的地點(diǎn)出現(xiàn)。部長也不再問我劉年怎么還是沒來，只是對大家說，都上車走吧，今天是最后一場報告，都要振作精神。我們誰都知道，部長的言外之意是大家不要受劉年突然缺席的影響，這最后一場報告完后，大家就都修成正果了。

第十場報告如期做完，宣傳部長如釋重負(fù)地吐了一口氣，總結(jié)會后部長把我留下了，當(dāng)著我的面打了個電話，就有人給我送來了一張調(diào)令。叫我抓緊辦，越快越好。又對我說，聽說劉年是接到一封電報后走的，聽說是他的父母親生病了的電報，他走時你剛好不在。我領(lǐng)會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息事寧人，說，好，我回廠辦手續(xù)時幫他補(bǔ)假。

在勞資科辦手續(xù)，我剛說到我?guī)熜謩⒛辏陀腥烁嬖V我，已在車間上班了。我就趕緊給部長匯報，是想著他先前說過要安排我?guī)熜值綒埪?lián)去上班，部長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回去上班啦，手好啦？就沒有了后話。

我到宣傳部上班的第六天，這六真是個吉祥數(shù)字，部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說那個大人物點(diǎn)名要調(diào)我去他那里工作，叫我抓緊辦手續(xù)。

要離開我生活了幾年的工廠和城市，走時，我順道到廠里與我的師兄劉年道別。我叫車在車間外等我?guī)追昼?，我進(jìn)了車間，他已在車間里干上了產(chǎn)品檢查員的工作，這個活對失去了左手指的他也能干。我見到他時，他正用卡尺檢查一個零件，對我笑笑說，回來辦事來啦？我也對他笑笑，笑后搖了搖頭，把我要調(diào)到另一個城市工作的事告訴了他，他說，好事。他要給我張羅送行酒，我說急，車在外面等我。他說，那就放到你以后回來吧。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見到大人物的。他是個將官，我在他的身邊混了幾年，進(jìn)了軍校，從軍校出來，混了個職，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這次回故地，是應(yīng)邀參加一個活動，到的第一天我就到工廠看望我的師兄劉年，走進(jìn)車間時多少帶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味兒，沒想到車間里已沒有了和我分享這種味兒的人了。清一色的年輕人，一問才知道工廠已不是過去的工廠了，早已易了主，過去工廠里的那些人都一次性地算清走人了。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打聽到我的師兄劉年的消息，他在開一個報刊亭。

我在報刊亭里見到了我的師兄劉年，同時見到的還有我那個由后進(jìn)變先進(jìn)的師妹。我正想說，原來師兄和師妹合開這個報刊亭，師兄叫我喊師妹師嫂。又說，能給我們一點(diǎn)時間嗎，我們已從報紙上得到了你回來的消息，你師嫂昨天就買好了菜……我流淚了，是笑著流的淚，說，師兄師嫂，哪怕地球馬上就要爆炸，師弟最后的一點(diǎn)時間都是屬于你們的。

魚友柴山

柴山：渾名柴杠，是說他脾氣杠（暴躁），還喜歡與人抬杠；渾名柴聰，是說他很聰明，智商高；渾名柴肋，是說他雞肋一塊，嚼之無味，棄之可惜；渾名柴狗肉，是說他像一盤狗肉，上不了正席。

近期發(fā)生的一件事，把他這幾個渾名進(jìn)行了一次充分的彰顯。

柴山最大的愛好——釣魚、養(yǎng)魚。除了上班睡覺，就是釣魚、養(yǎng)魚。養(yǎng)魚是在不能釣魚的冬天。有魚釣的時候，睡覺都是在水邊上的。這一次，他釣了一條十八斤重的鱖魚。這種魚長得慢，十八斤，沒有十年二十年是長不到的。長得慢的魚，貴。十八斤，更是屬稀有。柴山釣到后，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用一個最大的玻璃魚缸養(yǎng)了起來。柴山的家，在往活鮮市場的路邊，他把魚缸擺在最顯眼的地方，買魚的人經(jīng)過路過都能看到。

所以，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圍在他的門口看熱鬧。

這一天，來了一個買魚的，問，這條魚多少錢？

柴山：不賣。

不賣，你擺在這里干啥？

柴山：這是我的家，我愛擺哪擺哪。

擺著還不是想賣，多少錢你出個價吧！

柴山：一萬元錢也不賣。

我給你一萬一呢？

柴山：你有錢燒包？跟我柴杠燒？

哎，你這人怎么這個樣，買賣不成還仁義在……

柴山：我柴杠從來就是這個樣！少廢話！

柴山：你不是本地的？看在你不是本地人，你走吧，柴杠不是買賣人。

就走了。有人來提醒他，你不認(rèn)識他吧？不認(rèn)識他也該認(rèn)識錢，走的人可是林老板的小舅子，興許他真出一萬一買你這條魚，這些人有的是錢……柴山說，他有錢咋了？提醒他的人又提醒他，你這人杠得真可以，你擺在這里圖啥？柴山說，圖玩！

柴山正在杠頭上，又來了買魚的。這回來的，柴山認(rèn)識——開發(fā)區(qū)的秘書，秘書笑容滿面地看著養(yǎng)在缸里的魚說，你這回可是出夠了風(fēng)頭，連我們主任都在夸你智商高，你這稀罕物是怎么釣起來的？柴山說，你啥意思？秘書說，聽不懂？那我就換一種說話方式：不是智商高怎么能釣得起來這種稀罕物？還聽不懂我再換一種說話方式：既是高智商也就該知道我的來意了……

柴山哈哈一笑說，你繞來繞去，終于跟我要問的沾點(diǎn)邊了。

秘書：聽懂啦？提個條件吧！

柴山：看來我用這個被你們稱為稀罕物的東西，可以換個一官半職了？

秘書何許人也？察顏觀色是他們的看家本事，他邊尋思邊說，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再說我一個跑腿的，連自己都沒有個一官半職……

柴山：你真是太謙虛了，那你要我提什么條件？

秘書：你提出來，我可以幫你疏通呀！

柴山：你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

秘書：當(dāng)然不是，逛活鮮市場，當(dāng)然是為活鮮……

柴山：這你不用講，我的魚也是活鮮。

秘書：區(qū)里招商引資，來了幾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區(qū)領(lǐng)導(dǎo)把他們形容成大魚，你這條魚如果能在他們的餐桌上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可不止是魚了……

柴山：懂了，你們是想用我的魚設(shè)騙局……

秘書：別把玩笑開大了，我可是想幫你，眼前的事于你于區(qū)里都是個機(jī)會，你能釣到這么大的魚是老天給你的機(jī)會，區(qū)里逮到從大洋彼岸游來的大魚也是老天賜予的機(jī)會……再說你把這條魚擺在這里無非是想賣個好價，派個好的用場，你總不會說，擺在這里，圖好玩吧……

柴山：你還真說對了，你走吧！再不理對方。

很快的，這件事就沸揚(yáng)起來，街談巷議。一半的人說，柴山傻。一半的人猜：柴狗肉的用意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他所說的好玩？一定還有更大的味口……老婆也問他為什么，為什么一萬一不賣？為什么有好處不換？他答不出，不答。老婆就和他吵，說他傻！老婆的傻字剛說出嘴，他就一巴掌摑在了老婆的嘴上，咆哮如雷地說，嫌老子傻，現(xiàn)在還來得及，誰聰明你找誰去。

老婆捂著嘴巴，哭著從家里走出去。他也從家里走出來。他受不了人們看他的目光，為了躲避那些目光，朝城區(qū)外走去。他上班的廠子在郊區(qū)，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廠門外，廠門外有家小酒店，幾瓶冰鎮(zhèn)啤酒下肚，他才徹底冷靜了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想：難道自己真的是杠過頭了？

被人推醒，他才知道自己睡著了。推他的，是他店里的小姑娘，小姑娘哭著對他說，老板，總算找到你了，魚死了！

柴山：什么魚死了？

鱖魚，就是那條值一萬一的鱖魚。

柴山：怎么就死了……

你走了，老板娘氣走了，魚也就氣死了，大家都這么說……

柴山：死了好！

回到店里，魚還在魚缸里，天熱，魚肚皮朝上，都有些味道了。他對小姑娘說，拿刀來。刀來了，他三下兩下，卸成了八塊，留下一塊，叫小姑娘用鹽腌上，其余的用個袋子一裝，拎起來，就又往廠區(qū)的方向走去。

他是去找他的釣友們，釣友們都住在廠里的家屬區(qū)，他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華燈初上，他想，那些兄弟們一定都聚在老李的小賣店前喝茶吹牛了……果然的，老李的小賣店前，釣友們都在，他沒想到的是，他的事這么快就傳到了廠里，釣友們的話題，都是在說他了。

有的說，柴山這家伙的行為讓人不好理解……有的說，很好理解，你釣魚是為錢？你釣到了那個稀罕物不風(fēng)光夠肯放手？有的說，你沒覺得那些家伙們是用錢在埋汰我們，我們說釣魚是修身養(yǎng)性……有的說，那個出一萬一的老板未必就能真出一萬一，那個狗屁秘書未必就真能給柴山一官半職！有的說，就算都兌現(xiàn)了，也夠難聽的，你以為柴山?jīng)]想到，柴山是把釣魚看得最純的，聽了那些難聽的，柴山那個牛脾氣，還不把個肚皮都?xì)庹ā?/p>

知音在這里！柴山覺得還是他的兄弟們懂他。這個覺得還讓他很感動，讓他的心里亮堂了個透徹，這種亮堂讓他好生痛快！一痛快，他就覺得他的魚死得真是太好了，他猛地出現(xiàn)于大家面前，大喝一聲說，就沖你們這些話，就該和我同享這條魚！說著，拎起袋子的底，幾塊魚噼哩叭啦掉到地上，他指著地上的魚塊說，一人一塊，嘗個鮮吧！

開始大家是驚：啊，你把魚殺了！隨后是挑，挑到手后說，怎么臭了？他說，嫌臭，扔了！這可是鱖魚，還是野生的，聽說過干扁臭鱖魚嗎？拿回去用鹽腌一下，用辣椒花椒干扁，吃了，準(zhǔn)還想。

第二天，柴山碰到他們，他們對他說，這野生的干扁臭鱖魚真是一絕，以后不叫你柴狗肉了，叫柴臭鱖魚。他聽了，咧開嘴一笑，還點(diǎn)了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