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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

2013-04-29 00:44:03大漠荒草
男生女生(月末版)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沙棘

大漠荒草

【題記】

玲瓏,飛禽也。長不盈寸,赤喙利爪,披黑羽,嘯如泣。性殘暴,食同胞父母。心堅如石,百擊而不死。嘗現(xiàn)于沙棘密林,今已絕跡。

【我只是愿意】

正午,浩渺無際的??张紶柕吐舆^幾只魚鷹。

一只碩大竹筏在藍(lán)綢般的水面上靜靜浮著,筏上擺張竹椅,椅上遮一方草編涼棚,棚下坐著個黑衣少女,正蹺著腿咔嚓咔嚓吃一只脆紅蘋果。

那少女姿色上佳,只是紅唇微薄,眼角略略上吊,不笑時,是不好相與的一臉肅殺。發(fā)辮頗奇特,長發(fā)分成一縷縷編成網(wǎng)鋪在后背上,每一個網(wǎng)結(jié)上都綴著顆指甲大小的幽綠寶石,水光一映,瑩瑩閃閃半身光芒。右耳上掛著串墜子,是薏仁大小的心臟狀紅色寶石,細(xì)細(xì)碎碎的一簇錯落擁成一把,以骷髏骨釘在耳垂上,稍一動作,便是清脆的一片響。

不遠(yuǎn)處,十幾個壯漢排作一排,赤裸的上半身被灼出一片片的油亮黝黑,汗珠順著肌肉的輪廓和揮臂的動作成串灑落,點在腳下的海面上激不起半點波瀾。

壯漢們腳下各自踩著一塊只夠勉強維持平衡的浮木,機械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躬身、用半人高的木桶舀起海水,嘩地潑到面前的一張巨網(wǎng)上。那張網(wǎng)似也用發(fā)絲編織,網(wǎng)線黑而細(xì),網(wǎng)格比少女鋪在背上的發(fā)更密。網(wǎng)的一端不知由何撐在望不盡的半空里,另一端埋在海水下。

嘩——

壯漢們又潑出一次水。海水在密麻麻的網(wǎng)眼里結(jié)成膜,被陽光映著,仿佛有七色光暈流轉(zhuǎn),最后只凝成一小塊旋動的幽綠。網(wǎng)結(jié)上掛了一層霜白海鹽,遠(yuǎn)望好似從天際垂下的一襲青絲白發(fā)。

黑衣少女只是一邊用眼梢略略瞥著,一邊用心吃她的蘋果,偶爾撮起嘴巴啜一下流到指上的果汁,吧唧有聲。

余光里,一朵極小的水花綻在水面上。有人趁她不備,一個魚躍鉆進(jìn)了水里,猛子扎得很深,久久不曾浮出水面。少女冷笑了聲,從身后抄出只兔子,短刀“刺啦”割開兔子的喉管,順手一拋,藍(lán)綢般的海面上便暈開一縷縷嫣紅,須臾露出幾頂尖尖的鯊鰭,繞著腥氣巡游不去,兔子被吞沒的同時,十幾丈外的水面上驀地浮出個腦袋,一臉慌張地拼命向竹筏游來。

那是張英俊的少年的臉,因為曬得很黑,于是笑起來牙齒分外齊白。

他攀著竹筏爬上來,胡嚕了一把臉上的水,笑出一口白牙:“女俠你別亂想,小的這可不是逃跑,腳下一打滑,就跌進(jìn)去了?!?/p>

少女對他招招手,將他喚到跟前,伸手撈過他垂在腰側(cè)的那條濕漉漉的紅布腰帶,將那把剛宰殺過兔子的短彎刀在上面正反兩面地蹭了蹭,挑眼笑道:“這個月的第十次了吧,莫非你腳底會出油?”

“小的水性差,這浮木實在站不安穩(wěn)?!鄙倌赕移ばδ?,“何況大日頭天的,又渴又暈啊。”

“剛才潛水的那股勁兒,倒不像是水性差?!鄙倥鋈皇樟诵?,嚴(yán)厲起來,“再有下次,我閹了你!”沾著血跡的腰帶在他身前晃蕩著,少年臉色白了白,緩了表情道:“女俠這樣辛苦,到底為得哪般?”

“我愿意!”半只蘋果堵住他的嘴,“既然渴了,賞你解渴?!鄙倥畬⒌恫寤匮g,而后一腳踹在少年屁股上將他踢飛出去,那力道與方向竟將他恰恰踢落在方才所站的那片浮木上。少年晃了晃,一手抓在網(wǎng)面上,總算穩(wěn)住了腳。旁邊一臉刀疤的壯年漢子低低道:“小子,叫你不要急著逃了,你這樣單槍匹馬的,逃多少次都沒用。這女魔頭,小心惹火她真拿你喂鯊魚?!睗h子沖他意味深長地擠著眼。

少年不應(yīng),只笑嘻嘻地回頭看那竹筏上的人,她正乜斜著眼望向蒼茫茫的天盡頭,陽光太烈,他有些辨不清那亮得刺目的,究竟是折射日光的海,還是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水澤。

抓著網(wǎng)面的手指伸進(jìn)泛著綠光的網(wǎng)眼里,又觸電般嗖地收回來。

那一剎,好像有尖叫聲從指尖傳到了耳膜里。

【既然你這么急著報恩,我就成全你】

一個月前,初夏。這個少年突兀地出現(xiàn)在山洞中。

她的山洞并不是尋常人能夠進(jìn)的。山其實是臨著滄瀾西岸的一片斷崖,而洞,隱在崖上一塊斜逸出斷面的巨石里,無路可攀無跡可尋。洞里本筑著無數(shù)海鳥的窩,也匿著大群夜間出沒的蝙蝠。她不喜歡這呼啦啦的聒噪,一把火將這些飛禽走獸趕了出去,生生霸占下這個洞。

從此,這個山洞里就只有她。

可就在那個日光濃烈的午后,她回山洞時竟看見洞壁上半坐半倚著個人。他像只碩大的壁虎,頹然偎在墻根下,覺察到有人靠近轉(zhuǎn)過頭來笑了下:“玲瓏姑娘,你是這山洞的主人?”

她刷地拔出彎月短刀,抵在他頸上:“你是誰,怎會知道我名字?”

他愕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不遠(yuǎn)處的洞壁,壁上是她用黑炭石寫了無數(shù)個的“玲瓏”。從歪歪扭扭不可辨到還算工整,至最后的俊秀飄逸,一寸寸的用心有跡可循。

他向下瞥了瞥寒光凜凜的短刀,笑嘻嘻道:“在下姓石,大家都喊我小石子?!?/p>

她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只死死盯住他,刀刃逼得更緊:“又是那個明月派你來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急著擺手:“玲瓏姑娘饒命,小的只是滄瀾海底采珠貝的,昨日海嘯,一個巨浪將我拍飛,大難不死掛在一塊巨巖上,今日爬下來,不想竟別有洞天?!?/p>

玲瓏看看他磨得全是血泡的手掌以及被浪拍斷的肋骨,將信將疑抽回短刀。昨日確有海嘯,浪飛起十余丈高,她的洞口一早落了好些魚蝦,從天而降一般。

“怎么,玲瓏姑娘,有叫明月的人在追殺你嗎?”

她一瞪眼:“不許喊我名字!”

“好好好,”小石子摸著脖子,“女俠息怒。”

玲瓏松了松眉:“我不收留不能干活的殘廢。你走吧。”

他垂眉耷眼地乞憐:“女俠,小石子餓了一天,就算拿刀攆我走也走不動了?!?/p>

玲瓏剛從外面覓食回來,掂一掂手邊竹筐,丟了枚拳頭大的鳥蛋給他,他險險接住,對著陽光射進(jìn)來的方向照了照,蛋明顯是生的,可一轉(zhuǎn)頭,見到玲瓏已將一枚小些的蛋在洞壁上砸了下,而后仰起頭,雙手一掰,金黃的蛋液滑進(jìn)她喉頭。

她用袖子抹了把嘴,向他看過來:“怎么?”

他吞了下口水:“女俠,可還有別的吃食?”

她忽地站起身,出了山洞,生風(fēng)腳步里耳垂上嘩啦啦碰撞出一片響,須臾又回來,將一條手臂長的鮮魚橫在他腿上:“跟你一樣,都是自投羅網(wǎng)的命。”

他低頭瞅瞅,那瀕死的魚將巨大魚尾啪地扇在他臉上。

玲瓏隱約挑唇笑了一下,立即又止住,拉著臉道:“不吃就沒了,本姑娘可沒耐性伺候人?!?/p>

他咧咧唇:“女俠,我還是吃鳥蛋吧。”

吃飽了的少年并沒有立即離開,他靠在洞壁上睡了過去,大約實在疲憊,他睡得沉實,一直到第二天午時才醒。那時玲瓏已不在洞中,身邊卻放著幾把草藥和一枚鳥蛋。

日頭將要落盡時她才回來,背上背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包裹,那包裹山丘一般一路被她推來,黑色衣裙與小山融為一處,乍一看,還以為天邊飄來朵烏云。

“還沒走?”她卸下山丘,額角掛著瑩閃閃的汗珠。

小石子站起來,眉眼笑笑地靠近她:“女俠的草藥神奇得很,居然可以走動了,我斷的那根肋骨,也是女俠替我接的吧?”

“既然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也就可以滾了?!绷岘嚊]什么表情。

她手里拿著個小小的墨綠色瓶子蹲在那堆網(wǎng)旁邊,有的網(wǎng)眼里已經(jīng)結(jié)出指甲大小的幽綠珠子,她小心翼翼摘著珠子,一顆顆投進(jìn)瓶子里,每投一顆便是叮咚一聲,像雨珠落進(jìn)了深井中。

“我來幫你。”小石子捋著袖子蹲過來,手腕卻立即被重重捏住,她像只護(hù)食的野獸,眉毛豎得要飛起來。她審視他的眼神警惕而危險,頓了下又斜著嘴角笑,“既然你這么急著報恩,我就成全你咯。”

第二日,玲瓏帶他去了海上,指著那一排壯漢對他道:“呶,明月派來的那些死士殺手們現(xiàn)在都被我收編做了苦力,雖然他們各個身手不錯,可我仍覺得人手不夠。既然上天又送來一個你,我自然笑納了?!?/p>

“女俠,我……”

一只木桶扣在他腦袋上:“偷懶的話,他們的晚飯或許就不是生魚鳥蛋了,而是你……”

一個月下來,小石子那本來白皙異常的膚色,已變得同那些黑臉漢子不相上下??尚ζ饋頃r依舊是一口白牙滿面陽光,屢敗屢逃卻每每嬉皮笑臉,倒也不曾有過性命之憂。

【原來死的感覺,就算再熟悉,

也還是無法喜歡上】

這一日風(fēng)平浪靜,連小石子也不曾搗亂。玲瓏格外神采奕奕,不出意外的話,今天,該是她最后一次出海了。

日落之前,玲瓏親自收網(wǎng)。而奴隸一樣的漢子們則被手腳相連地綁成一串系在筏尾,夕陽里,像是一群尾隨著漁船的碩大野鴨。

黃昏時卻忽然下起猝不及防的暴雨。

一襲黑衣飛在雨幕里,似一只振翅而翔的海燕。她扯著那面巨大的網(wǎng)用力向下拽,網(wǎng)變成小山般的一大堆浮在水面上。雨越發(fā)急,海上起了不小的浪,竹筏被卷得很遠(yuǎn)。她沒有注意到,那些被串在一起的漢子在浪里浮浮沉沉地互相使了眼色。

洶涌的海面上,黑網(wǎng)似羽毛般被吹得胡亂飄飛,她急躁得厲害,變成了憤怒,意識到漢子們的異象也無暇顧及,只是一邊罵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四處抓扯歸攏。

忽然一陣痛綻開在背心,她咬牙越過自己的肩,看到枚烏黑的三叉魚槍頭,沒進(jìn)血肉太深,只露出尾端參差的斷痕。是漁民們捕魚時從魚槍上斷下來的金屬部分,可這沉落海底的武器,又怎會到了他們手中?

她罵了一聲死死咬住唇,一轉(zhuǎn)身將網(wǎng)護(hù)在身后,網(wǎng)眼里流轉(zhuǎn)艷紅的血膜。一把微彎的短刀擎起在身側(cè),面上是毫無畏懼的神色:“不愧是死士,便是困在這樣的絕境,也能忍辱負(fù)重伺機反擊。好,今日,要么你們帶著我的尸體回去復(fù)命,要么,統(tǒng)統(tǒng)死在這海上!”

雨狠狠打在臉上,白面黑衣與身后那海礁般的一叢網(wǎng)混為一處,只是那海礁似在愈來愈快地下沉著。她將短刀橫咬在齒間,從網(wǎng)上抽出幾根用來捆網(wǎng)的長繩,在自己纖細(xì)的腰上繞了兩周,用力系緊,將那礁石與自己綁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各色武器已紛紛迎面而來,都是些尖利魚骨,磨出棱角的海石,甚至混著一叢叢的海膽刺。短刀霎時舞起,在濁浪聲中自有一股迅即冷厲的風(fēng)聲,將雨柱斬成碎花萬點,也將密密麻麻的暗器格擋開來。

可胸前四肢還是中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暗器,傷口被雨水沖刷,血跡剎那不見,只有無處不在的刺痛感,清清楚楚此起彼伏。

她哼出一聲笑,踩著水艱難滑開一步。

這網(wǎng),本是比風(fēng)還要輕,可一旦沾了水,卻重得好似吸納了整片海。是以它可以一面被海水壓住,一面飛在風(fēng)里,不需牽扯而在海天之間張成一張巨帆??纱藭r,它在她身后越來越重,像一條不斷拖拽著她向下游去的巨鯨。

暴雨不歇,更起驚雷,像上天在怒斥她的逆天而為。

她大笑一聲,以刀劈向海面,伴著深紫電光,怒濤皆被推向兩邊,海被鑿開一道峽谷般的溝渠,溝渠兩邊是高闊的海水的墻,漢子們被這猛地推開的浪沖得散開,她卻抬腳向著大海開裂處滑去,越走越深。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原來死的感覺,就算再熟悉,也還是無法喜歡上。

海的傷口須臾彌合,雨驟歇,浪里的少年只是站在竹筏上,惋惜一嘆:“傻姑娘……”

【要是死了,一切就真的結(jié)束了】

滿身痛楚里,她只覺得有個聲音不停在耳畔說著什么,癢癢的,聽不真切。她用盡力氣去辨聽,便將神識探到了歲月深處……

十二歲那年,她被送進(jìn)沙棘國的宮中。在那里她第一次見到二王子容子暮。他大她三歲,臉上總是沒什么笑容,可看人時,卻又讓人覺得和善溫暖。

初時,他不怎么喜歡她。那樣魯莽愛惹事的她又怎能讓人喜歡??伤犎苏f,自己入宮,是要做他的王子妃的,再過四年到了各自適婚的年紀(jì)便會舉行大典,那個留著白胡子的和藹的沙棘王賜她居紫宸殿西側(cè)的春庭苑,囑她好生學(xué)學(xué)規(guī)矩,養(yǎng)養(yǎng)性子。

而玲瓏的性子確實糟糕,蓮塘下摸魚,桂樹上摘花,上躥下跳像只野猴子。入宮半年,還無太大長進(jìn),那日她在春庭苑里發(fā)現(xiàn)一條蛇,為了活捉一路追到了子暮的紫宸殿,那蛇好生機靈,嗖一閃,電光一般消失在門檻下一眼隱蔽的洞口里,她便打了火折子,坐在殿前的石階上,用煙熏著洞口,直到后來烏泱泱的大火將半個紫宸殿都燎得烏黑。

她叉著腰站在火光里,惋惜地嘆氣:“這下活捉不成了。”

身后的宮人們大呼小叫地開始汲水滅火,誰也不敢說什么??赡腔祀s的喊聲里有不疾不徐的敲擊聲在慢慢靠近,咚、咚、咚,敲得她眼皮一跳一跳。

她忽地轉(zhuǎn)身,看見玄衣的少年正向著火海一步步走來,他拄著拐杖,右腿僵直著像截木樁。她記得春庭苑的宮人們對她說起過,二皇子的腿是在去年冬天忽然瘸的,不知生了什么怪癥,嚴(yán)重到非要截肢不可,遼王還千里迢迢賜了條義肢過來。

她揚揚眉,沒有太多歉然表情,倒是一副大咧咧的邀請:“玲瓏不小心弄壞了你的房子,你若是今夜沒處可睡,就先到玲瓏的苑子里擠擠吧,反正,我一個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總是悶得慌。”

小小的臉略歪著看向他,似有幾分期待,只是不及他有所應(yīng)答,忽然一道紅黑相間的影子從她腳邊閃了過去,容子暮喊了聲:“小心!”卻見她已蹲了下去,那蛇咬在她腳踝上,她一手捏了蛇的下顎一手拎起蛇尾,將它擎在眼前,得意地笑著往外走:“終于逮到你了!”

“你的腳腕在流血……”子暮皺眉。

她像是剛想起這回事,眨了眨眼,走到第七步的時候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此蛇名七步逍遙,七步之內(nèi),升極樂逍遙。

那天是子暮命人將她抱回了春庭苑,宣御醫(yī)急診,倒是奇跡般撿回一條性命。

她在迷迷糊糊的生死邊緣里呻吟著:“疼,疼得快死了一樣?!?/p>

有一只手輕柔擦著她額上的冷汗,語聲和緩而鄭重,似哀求又像是下一道旨令:“你不可以死,要是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p>

你不可以死!她終于聽清了耳畔那癢癢的聲音。子暮不要她死,她便怎樣掙扎著,也要醒過來。

玲瓏醒來時是在自己的山洞里,外衣被解下來,用木枝架在洞口烤著火,那個叫小石子的少年正坐在火堆旁,將熬好的草藥和用石板煎得噴香的鳥蛋放在她手邊。

“你醒了,我就可以走了?!彼孕πΦ?,只是這笑此刻看來,卻再無頑皮油滑的意味,“這是玲瓏姑娘曾給過我的恩惠,我從不欠著誰?!?/p>

玲瓏一把推翻了石頭打磨的藥罐子,身上痛意密布,暗器都被取了,只有后心口那支魚槍仍支楞楞插著。他是不敢拔嗎?是怕看見鮮血噴涌的場面?

“為何不殺我?”

他俯身,耐心地扶正了藥罐:“我并不為殺你而來?!?/p>

“你一次次逃跑,不過是趁潛入海底的時機替那些人收集攻擊我的武器。既然叛逃成功,為何最后還要救我上來?”

他起身,瞇著眼一笑:“其實我主要是為尋回那瓶珠子,至于你,只是順便帶上來而已。”

玲瓏一摸腰間,那只墨綠小瓶果然不見了,她瞪著他猛地站起,剛一展臂,胸腔被戳出銳利的痛。她討厭這桎梏,一掌擊在自己的左邊胸口,“鏘”的一聲,三叉魚槍自她后心彈了出來,直直釘入身后的洞壁中。

他的笑早已凝結(jié),臉色竟有一剎倉皇疼惜。

玲瓏反而笑了:“你來之前,明月那小婢子難道不曾告訴過你,我是沒有心的?”

他緩緩搖了搖頭:“玲瓏,這一次,并不是明月要我來的。而是沙棘國主,你的子暮?!?/p>

“騙人!”玲瓏大笑,人卻不自覺后退,踉蹌倚在洞壁上,喝問:“我的網(wǎng)呢?”

“沉在滄瀾海底了?!彼?,“容子暮吩咐過,此行只為取珠毀網(wǎng)。”

她不肯信,渾身卻不能自抑地戰(zhàn)栗起來,一絲力氣也提不起?;鸸庥臣t的山洞中,少年已走出很遠(yuǎn),聲音卻仍留在洞口處:“藥要記得喝,要是死了,一切就真的結(jié)束了?!?/p>

明月公主坐在石凳上,纖指輕彈琵琶,一聲聲,錚錚。

那少年坐在她對面,毫不避諱地伸手揪著玉盤里的紫提子,一顆一顆吃得津津有味。

“溫寒,我這幾日總是夢見有一只鳥趴在我胸前,不停地啄著我的心口,那鳥真小,只有鳳仙花那般大小,羽毛卻烏黑得好像人的頭發(fā)……”她說話時也并不見太多憂慮,好像也只是玩笑,“怕是,她在咒我吧?”

少年一笑,一口牙齊白得叫人心情愉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別想太多,過幾日容子暮會來遼都,和遼王商量迎娶你的事。”

明月掂起石桌上那墨綠小瓶,慢慢倒在掌心里,一顆顆瑩綠的珠子像裹了蜜汁又淬了星光的玉石,只有珍珠大小,卻沉甸甸壓得她險些抬不起手腕:“溫寒,你可知這魂珠的由來?”

石溫寒只是又咬一顆提子,等她說下去。

“很久之前有一對獵魂師,他們將所獵骯臟魂魄灑進(jìn)了這片滄瀾,如今玲瓏篩海,只是將這些散碎的魂魄殘片聚斂,以為她所用?!彼N起指從手心里捏起一只珠子,擎在眼前捻轉(zhuǎn)著,“三年心血就這樣被你拿走,你覺得,她還會再有篩海為珠的勇氣和耐心嗎?”

溫寒拄著下巴看她:“你派去的那些人,不是說好不下殺手,只取珠不傷人嗎?”

“我自然是這么吩咐的,大概是被困在海上太久,對她恨意漸深,那些人太愚笨,不然也不至于屢屢失敗,要你親自出馬?!泵髟绿谷坏貙徱曋鴾睾暗故悄?,去了這么久我以為也有去無回了,遼王一月不見你,還想親自去探視你的病情呢,他對你倒是寵信有加?!?/p>

溫寒仍是笑,提子輕輕咬在齒關(guān),猛一用力,汁水飛濺。隱約惱意也只是一閃而逝。

明月側(cè)過臉,斂住險些泄露的情緒。何必言語傷他,不如給他借口,不論他是否在意了旁人,她和他之間都不會有結(jié)果,如今互相扶持彼此成全的情分,到大事既成那日也都該散了。

俏麗的臉再轉(zhuǎn)回來已是端然帶笑:“若不是我在宮中施法起了那一場暴雨,你也很難脫身吧,所以才耽擱這一個月?!?/p>

溫寒一愣,“是啊,若不是我出身島國水性極好,怕是真回不來呢……”

“石總管——”門外回廊里有人尖尖喊了一聲,他便立即不笑了,咬了最后一顆提子,關(guān)門出來,沿著回廊小跑著向前走,他走路時微微弓著背,一副謙卑低順的姿態(tài)?;秀遍g,又是一個旁的人。

【便是為了他的這份不討厭,她也要讓自己有那么一份叫人不能忘卻的好,那樣閃著光的,轟轟烈烈的好】

八月初六,沙棘國國主容子暮帶著珠寶國奉前來大遼商議婚娶之事。

帝都風(fēng)城的街道上一隊浩蕩百十人的隊伍卻忽然停住,銀龍軟轎被阻了去路,前方隨從侍衛(wèi)手忙腳亂地推開那輛堵在大路中央的馬車,一道黑影從頭頂飛過,仰頭一望,一片細(xì)碎聲響里,那姑娘滿頭晃眼的寶石光。

銀甲帶刀的四大侍衛(wèi)凌空躍起,為首的大喝一聲:“什么人,膽敢行刺國主!”

“我是玲瓏,我要見子暮!”黑衣少女避開四人,落到地面,一邊喊著,一邊飛身向轎子靠近。前路被幾頂銀刀封住,她如一尾魚,仰面緊貼著刀口滑身而過。

頭頂,卻是密密麻麻長纓槍架起的網(wǎng),她凝著眉,蹲低了身體,單腿飛旋掃出,黑衣裙舞成一朵墨色罌粟,長槍的牢籠哐啷啷潰散,仍有幾支以余力重?fù)粼谒珙^。半月前留在左胸口的傷,刺啦啦裂開。

“子暮!”她已沖破刀槍箭雨,站在轎子跟前,微微喘息著面帶笑容,伸出一只手要去掀那扇團(tuán)錦轎簾,一只手突然從轎內(nèi)探了出來,它豎著,做著拒絕的手勢。

“玲瓏,你回去吧,我并不想見你。”平靜的語聲,卻聽得人一陣發(fā)冷。

“我知道,此時我不該見你?!彼跃髲娢⑿Γ拔襾碇皇窍敫嬖V你,那瓶珠子雖然丟了,但也還可以再集齊,只不過多費幾年而已?!?/p>

“不必,”轎子里的人淡淡道,“我從來沒有要你做這些?!?/p>

“那件事,不是我……”她咬住唇,似有萬千委屈說不出口。

“不論是不是,我此刻,都厭煩透了你,”那只手收回轎中,“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和你已全無瓜葛?!?/p>

“你等我,不會太久。”她已刷地轉(zhuǎn)身離去,短刀反手執(zhí)在身側(cè),步下生風(fēng),耳垂上嘩啦啦一陣響。侍衛(wèi)們欲有動作,轎里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也便整齊立在兩旁,目送她離開。

那是多久之前,也是這般的場景,他坐在轎中,隔著一道薄薄轎簾,目送剛被掏空了心而虛弱得無力反抗的她被白馬馱著漸行漸遠(yuǎn)。她趴在馬背上,扯著嘴角企圖讓這句話聽上去不那么無望。

“你等我,三年為限。”她說。而他,沒有回應(yīng)。

或許,他自始至終都是討厭她的吧,雖然那許多記憶里她感知到的也曾是相反的情感。

那時她入宮已經(jīng)兩年,性子卻并無多大改變,甚至爬上一處偏殿的屋檐把手探進(jìn)一只鳥窩里。

子暮皺著眉,搖頭嘆息,不解文官家里怎能教養(yǎng)得出這樣的女兒家。玲瓏呼一下躍到他跟前:“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并不是什么大官家的女兒,我是被人從一片林子里撿回去養(yǎng)的,這些年倒是一直有禮樂詩書的師父們教導(dǎo)我,可我學(xué)不下,他們也不敢拿我怎樣?!?/p>

看他聽得愣愣的,她像是忽而有些緊張:“子暮,你不會因此嫌棄我吧?”

他笑了笑,繼而帶了幾分肅然:“那你為何答應(yīng)入宮,你可知道你是要嫁作我的王子妃?”

“王子妃是什么,我起初并不知道,也不稀罕??伤麄冋f,宮里好吃好玩的多著呢?!彼卮鸬盟?,子暮的臉卻沉了沉,甩了袖子要走,玲瓏一下子繞到他身前,對他攤開掌,掌心里臥著枚花里胡哨的麻雀蛋:“送你。”

他更氣:“還回去!”

“為什么?”玲瓏的眉毛也豎起來,“既然你不要,它便是廢物?!笔忠凰Γ镜囊宦暎⌒∫幻堵言以诖蠹t廊柱上,沒有蛋液流出來,只有一小坨黑褐色的毛茸茸的小怪物蜷縮在殘破的卵殼里,是幾乎成形的幼鳥。

“你這樣漠視生命,果真是林子里來的野蠻人嗎?”子暮冷冷離開,拐杖用力戳在地上,每一下卻都似戳在她胸口上。

她不明所以愣在當(dāng)?shù)?,全然不知自己錯在哪里。

沈嬤嬤又來了,她負(fù)責(zé)每隔數(shù)日帶她去宣儀殿學(xué)習(xí)宮規(guī)禮儀。她擰著眉表情是微微抗拒。

“別讓大人們等久了?!鄙驄邒叽叽倭艘痪?,她也便悶哼哼地跟著去了。

每次兩個時辰的教習(xí)結(jié)束,她都疲憊得緊,一張臉煞白無神。徘徊在紫宸殿外頭心里惴惴的,不知子暮是否還在生她的氣。一只手在身后扯了扯她袖子,她回頭,看到子暮手里端著只黃嘴雛鳥,他道:“下午時管事的太監(jiān)讓人將那處鳥巢捅了,我趕去時只來得及保住這一只,你來養(yǎng)它,算將功補過?!笨此~際似乎被汗沾濕,皺眉問:“怎么,他們都教了你些什么,殊無長進(jìn),倒是累成這樣?”

她哈哈一笑掩飾過去,接了那只雛鳥,小心翼翼:“養(yǎng)死了,你是不是還是會討厭我?”

他碰碰她額頂,笑:“我要是討厭你,早就想辦法趕你出宮,怎會讓你在這里一直住下去。”一直住下去,再過兩年,便可以做那個她從前不懂如今提起便會歡欣雀躍的,他的王子妃了……

心里暖融融淌過一道泉,這句話她會永遠(yuǎn)記得。因為她縱有千般萬般不好,他仍不討厭她,便是為了他的這份不討厭,她也要讓自己有那么一份叫人不能忘卻的好,那樣閃著光的,轟轟烈烈的好。

【那兩個字自他唇齒間吐出仿佛

額外動聽】

絕壁的崖上,那塊突起的石像側(cè)生在崖邊的一顆巨齒,齒上被蛀了洞,洞邊坐著個黑衣少女,雙腿搭在巨齒的邊沿,手里捏著根魚骨梭,梭眼里穿著一根根連接在一起的發(fā)絲。她在織一張巨大的黑網(wǎng),那網(wǎng)合著她的黑衣在崖際飄飛,像被浪拍在巖石上的一簇暗色水草。

“又從頭開始?”說話人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側(cè),臉色依舊沒能褪盡那層被海風(fēng)撩出的黑。

“要么把瓶子還給我,要么,滾?!彼f得又狠又用力,手上的骨梭不曾停。

“已經(jīng)不在我手中,要拿回來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p>

“那就滾吧?!彼浜吡寺?,仍舊縫她的網(wǎng)。

“我實在搞不懂,即便你篩海為珠,集了這些靈魂碎片,一己之力,又能怎樣?” 溫寒湊近過去,玩味地盯著她的側(cè)臉,那倔強專注的表情惹得他有一刻妒忌。

玲瓏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滅遼。”

簡單的兩個字,從那雙薄唇里輕輕吐了出來。仿佛這件事輕巧如探囊取物。

溫寒沒有笑,只湊得更近:“你的子暮送到風(fēng)城的聘禮,被你劫了三次,可縱使再劫三次,他還是要迎娶明月公主的。你要滅遼,是要送給他的賀禮嗎?十月初十,你重來一次來得及嗎?”他搖頭嘆息,“或許因為你沒有心,所以即使這樣,也不會覺得難過吧。”

沒有心,便沒有喜怒哀樂嗎?

那時她養(yǎng)的那只小麻雀飛進(jìn)了子暮的書房里,她將一間屋子翻得紛紛揚揚也找不見,只是一眼瞥到桌面熟宣上寫了兩個漂亮的字,眼神被黏住般挪不開,直到有什么敲在頭頂才大叫一聲跳了開,回頭看到舉著拐杖的子暮正對她淺淺皺眉。

“這兩個字真好看,念什么呀?”她急忙扯住他,怕他把話題集中在這一屋狼藉上,可方問出口,卻見子暮的臉上騰出一小片紅來,連耳垂也變了色,剔透得像兩片赤色珊瑚。

“玲瓏?!?/p>

“嗯?”還以為他在喚她。

“這兩個字念作玲瓏。”雖是紅了臉,可他仍說得極認(rèn)真,那兩個字節(jié)自他唇齒間吐出來仿佛額外動聽,似夾帶著香草味的暖風(fēng)輕柔掃在面上,她眨著眼,愣愣地回不過神。下一刻立即蹲了下去,把臉埋在膝蓋里,他緊張地扶著她肩頭:“怎么了?”她仍是不肯抬頭,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得,我又多了一條惹你嫌棄的理由?!鳖^頂傳來他的輕笑,“我可以教你。”

她偎在他懷里,因為看不見他的臉于是可以更加恬不知恥:“子暮,你偷偷寫我的名字,就是喜歡我吧……”

握她的手頓了下,于是狼毫將“玲”字的那一點暈成黑洞洞的一塊污漬。

那天她被七步蛇咬傷,他抱著她回春庭苑,步輦輕微的搖晃里,他忽然意識到,懷里的人竟已沒了心跳。便是那一刻乍然而起的痛意,讓他忽然意識到這突然住進(jìn)宮里,時不時在他眼前晃蕩搗亂的野姑娘,已不再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旁人。

她奇跡般地活過來,他已欣慰??蓜倧乃劳隼飹暝鰜淼乃?,滿頭大汗忽一聲直直坐起,扯著床邊的宮女便問:“蛇呢,我的七步蛇呢?”宮女回說已經(jīng)丟進(jìn)爐里燒了她便無聲地躺回去,眼角嘩嘩淌出淚。他站在門口不解,御醫(yī)對他道,那七步蛇活取蛇鱗焙粉可治腿疾,是難得的奇藥。他那段殘缺的腿被榆木義肢磨得潰爛,大腿肌肉也日漸萎縮……這些,那個看似大咧咧渾身野氣的人居然從御醫(yī)那里打聽到了。

可是,她什么都不曾對他說,仿佛這樣的好并不夠她驕傲地說出口??伤?,自此以后,這玲瓏小人兒,扎實地住進(jìn)他心里。

“原來你自那時便中意我。”她咯咯笑起來,心里卻想,他被騙了呢,她沒了心跳,是因她本就無心??煽v使無心,那些日子里的快樂也不會比旁人少一分。

情感并非來自哪個器官,只是絲絲縷縷的神識,而那些神識牽動的,是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就如現(xiàn)在,溫寒的話聽在耳里,她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都痛起來。相比心痛,何者更痛。

“玲瓏,我今日說這些話,也是為你著想。勸你死心、放手、回你的森林里做回你本來快活無憂的無心人,這凡世的一切你旁觀就好,過幾百年,你再到這片土地上走走,或許早已忘了這些國仇家恨是是非非,忘了你的容子暮。”此前是他代明月轉(zhuǎn)達(dá)的話,這一句才是他真心實意的奉勸。

玲瓏不語,伸手從身后捻起一根發(fā)輕輕一拽拔了下來,穿在骨梭里繼續(xù)織網(wǎng)。鋪在身后發(fā)辮上的綠寶石吸著日光,似又有新的發(fā)絲春草般生了出來,黑油油地伸展開。

溫寒?dāng)苛四抗猓鹕黼x開。

身后傳來玲瓏的聲音:“我定會,為他滅遼?!?/p>

【我只有一個心愿,那便是有一日,

天下的百姓不會覺得,

活著是一種意外的恩賜?!?/p>

沙棘宮中的宣儀殿,那本是教導(dǎo)宮規(guī)的地方。

玲瓏入宮第二年,沈嬤嬤帶她穿過花廳徑直向后走去,這才見殿后又有一重闊大院落,院內(nèi)花柳竹青,重樓鎖翠。后來沙棘王說,這處院落,是為她建的。

“玲瓏,去,為孤跳支舞吧?!崩蠂踔钢褐醒氲纳徧?,一池白蓮中央立著圓形高臺,小舟劃至她腳邊,船夫?qū)λ鲋s的手勢,她疑惑地望著沙棘王:“可是玲瓏不會跳舞?!?/p>

“那也總要學(xué)的,你不想跳給子暮看?”

玲瓏一蹦,登上那張圓臺,四面奏起的并非舞曲,卻是詭異蕭殺的調(diào)子,有十?dāng)?shù)個戴面具穿黑衣的人手執(zhí)長矛,圍著她抬高了腳跳動。圈外一人罩著黑色兜帽盤膝坐地,單弦琵琶的聲音錚錚刺耳。她只覺得頭暈,天地變色,白蓮黑衣旋轉(zhuǎn)成兩道無形光影。

忽然一聲響,裂開在胸腔里。

那樣清脆,像熟透而自然崩裂的瓜。她低頭,看見一支長矛扎在她胸口,紅瓔珞似花,開得妖嬈可怕。戴面具的人繼續(xù)舞蹈,鼓樂不歇,她在巨大的痛楚里死去。而瀕死那一刻,胸腔似乎忽而炸開,連同身體一起散成無數(shù)殘渣碎片。

痛啊,真痛……可她竟就那樣痛醒了過來,仍是那張巨大的圓臺,胸口的長矛尚在,地上的血跡未干。黑衣舞者散了,戴黑兜帽的樂師低頭行至,要替她拔矛敷傷。岸上那坐在亭子里的沙棘王道:“玲瓏別怕,我知道你疼,但很快便可以不疼?!?/p>

她怒著眉,一手撐著地單膝跪著,一手警惕地捂著胸口,拒絕那人靠近。而后,捂在胸口的手便緊緊握住了那根冰冷的武器,咬著牙用力。

嘩——長矛被甩在一邊。

血繼續(xù)淌下來,順著圓臺流入蓮塘。有什么物事卻被留在胸腔里,不安地躥動。

沙棘王伸了伸手,示意那人不必強求。他從亭子里走到岸邊與她隔著一池白蓮相望:“玲瓏,你可聽過一個傳說,在沙棘密林之中幸存著一個部族,他們的祖先因食了比干的七竅玲瓏之心而遭受詛咒,他們沒有心。也正因為沒有心,少了最致命之處,也少了喜怒哀樂之源,所以他們都很長壽,可以數(shù)百年不死?!?/p>

玲瓏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那空洞的地方已與往日不同。

“無心族那空洞的胸腔,渴望接受任何的心臟,從不挑剔?!鄙臣踔钢粊G在一邊的沾血的矛,“所以方才,我讓他們給了你一顆心。怎樣,這場法事,你可還滿意?”

她易怒,卻也極易原諒。原來,是為她安了一顆心臟嗎?那支尖銳的矛上曾扎著一顆心臟?有了心是否便能感受那些心跳心動心心念念?胸腔里的碰撞感慢慢平息下來,像只被馴服的鳥適應(yīng)了它的牢籠,漸漸有了規(guī)律卻微弱的躍動。

她慢慢松了豎起的眉,讓那人靠近過去。他手法果真嫻熟,一記藥貼上,竟瞬時不痛,血也止了??赡呛谝潞诿钡娜艘惶?,她便愣住了,那張臉?biāo)€記得——是那個在林子里以一只野兔為餌將她捕獲的人,她掙扎著扯破他寬大的袍子,看到他肩頭猙獰的裂痕,整只胳膊像用粗麻縫在軀干上,那一個愣神間,網(wǎng)口被收緊,從此她成了只家養(yǎng)的獸。

那么,這一切一切,都是早有安排?

她怔怔坐在地上,聽岸邊的人告訴她,就連方才放進(jìn)她胸口的心臟也并非普通,那心臟來自一種鳥,它形如蜂鳥,渾身黑羽,不及小指長短,卻極殘暴。母鳥一次只產(chǎn)一枚卵,它將卵產(chǎn)在比自己身體龐大十?dāng)?shù)倍的鳥類巢中,待到幼鳥自殼中孵出,便會吃掉身邊那些仍在殼中或是羽毛已長得比它更完滿的幼鳥,捕食歸來的“養(yǎng)父母”亦不能幸免于難。那兩只龐大的尸體將作為它從幼年到學(xué)會飛翔期間的所有食物。沒人知道它是怎樣以弱小身軀殺死大過自己十?dāng)?shù)倍的獵物。后來,有獵人在森林里拾到過這種鳥的尸體,發(fā)現(xiàn)它那微小的心臟,竟比寶石更要堅硬。

沙棘王道:“當(dāng)?shù)厝藢⑦@種鳥叫作玲瓏鳥,因為生命力極強,又叫不死鳥?!?/p>

那么,養(yǎng)她教化她替她起名玲瓏,及至將她帶到宮中,也都別有用意?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助我滅遼?!?/p>

玲瓏一愣,聽沙棘王道:“這個國家,早晚是子暮的,今日我所憂便是他日子暮所憂。如若在我有生之年能成大事,日后你和子暮,便可安享太平,高枕無憂?!?/p>

“可玲瓏何以相助?”

“憑你可以容納不可計數(shù)的玲瓏心,借此你會擁有玲瓏鳥的力量與兇狠,也將以不死之軀以一當(dāng)萬。這件事,要做到需承受極致痛苦。我給你時間考慮,如若答應(yīng)你可拜明鏡為師,他精通神魂之道,可教給你操縱鬼師的術(shù)法?!痹瓉?,那人是巫師。

“滅遼……”玲瓏咬緊唇,輕聲囁嚅。

她記得便是這個春天之前的臘月,沙棘王帶子暮去遼國朝拜,子暮讓玲瓏扮作宮女也隨行去了。他們?nèi)找辜嫘幸s在除夕夜之前到達(dá)遼都,在遼王跟前說幾句喜慶話兒,表一番心意。

沙棘與遼接壤,邊境常年紛爭戰(zhàn)亂,三年前在與遼的大戰(zhàn)中沙棘慘敗,從此與遼結(jié)盟,實際是尊奉遼王為主,除了貢奉朝拜,一切規(guī)章禮儀都需與遼統(tǒng)一。

沙棘王與子暮在庭下行跪拜禮,玲瓏卻不肯跪,子暮偷偷用力握著她的手才將她拉了下去。

宴席上遼王道:“沙棘雖然地處窮山惡水,但每年都能給本王帶來不少奇珍異寶,可見果真是用了心的?!边@樣明顯的嘲諷,讓玲瓏險些躥到王座上一把掐死那陰森森的老魔王,沙棘王卻笑笑的,子暮舉起了杯,道:“侍奉主人,自當(dāng)竭盡全力?!?/p>

遼王滿意地點頭,道:“子暮雖然身有殘疾,心卻是虔誠的?!?/p>

堂上一陣大笑,她卻分明看見子暮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郁。

那一整場宴席玲瓏不曾說過一句話,只是站在子暮身后,偷眼狠狠看著座上的遼王。

“你這樣委屈自己,只因為我們戰(zhàn)?。?!”散席后,玲瓏?yán)幽簡査?/p>

那時子暮十七歲,眼神舉止卻全無少年人的鮮活,沉穩(wěn)內(nèi)斂得叫人心疼。

“沙棘戰(zhàn)敗,國力大傷,十年內(nèi)都不可能再有打敗遼的實力,也只能臣服至此。而遼在征服諸國之后,除了殺降示威,更在各國境內(nèi)予取予求?!弊幽撼料卵垌?/p>

遼將冶金廠遷至沙棘,冶金之水排入河流,百姓以河水灌溉,所得稻米皆呈黑褐色,奈何國家糧倉因出兵虛耗所剩無幾,明知谷米有毒卻不得不食,僅一年,沙棘境內(nèi)爆發(fā)數(shù)十種罕所未見的惡疾,病死無數(shù),而素有“魚米之鄉(xiāng)”之稱的南郡土地數(shù)年無法耕種;

遼派駐兵在沙棘西北征徭役,砍伐山林,采掘礦產(chǎn),上萬百姓背井離鄉(xiāng)被逼做苦力,每年秋末,遼驅(qū)趕苦力們將所獲資源運回遼國,一路死傷不計,能幸存走到遼國的會被留下當(dāng)作奴隸買賣,仍無回歸故土的可能;

更有,遼每戰(zhàn)會在戰(zhàn)敗國中選一位皇子,行割禮,入遼都為宦官,而人選,往往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國主的聰慧賢能者……

“我不要你做太監(jiān)!”玲瓏忽然打斷他,從背后緊緊抱著他,“誰敢碰你一下我定殺了他!”

他輕輕拍了拍那雙箍在他腰際的小手:“如今這樣卑躬屈膝討好他,也只是希望能對沙棘百姓少施苦難。至于割禮……要真是行,三年前沙棘戰(zhàn)敗時便該行了……”

三年前?他便是三年前忽然生了腿疾……

“子暮?”一個念頭在她腦子里扶起,“你的腿,是故意的?”

他慘然一笑,“若要避免受辱,必要有所犧牲,取舍而已?!遍L兄早夭,沙棘王只他一個兒子,他只能如此權(quán)衡。可親手用巨石壓斷腿骨,那樣的經(jīng)歷豈是一笑可以帶過,“只是遼王何等狡猾,親自派了醫(yī)生來沙棘為我診治,本可治愈,卻被診為必須截肢。他這是在懲罰,但若一只腿能換到半分自由,也很值當(dāng)。何況……我在這偷生的罅隙里還遇見了個叫人哭笑不得的野姑娘……”

玲瓏斂下眼睫,簌簌的淚滴在地上,牙齒咬得狠狠的:“我替你殺了他!”

“傻丫頭,”他轉(zhuǎn)身,敲敲她腦門兒,“他只是帶領(lǐng)一群餓狼的首領(lǐng),他身后,虎視眈眈的那些利爪,你又怎么殺得盡。如若哪天大遼也能換上英明國君,將這一番陋政悉數(shù)推翻,將沿襲數(shù)十年的殘暴國策掩埋黃土,從此安邦定國,不殺戮不爭戰(zhàn),那我等小國年年朝奉也是心甘情愿的?!彼麌@息,“其實,我只有一個心愿,那便是有一日,天下的百姓不會覺得,活著是一種意外的恩賜……”

看她聽得呆呆的,他立即收了憂郁,道:“這些事,女孩子家不要再操心。這次帶你來,是想領(lǐng)你去看看海,沙棘地處內(nèi)陸你應(yīng)是從未見過大海?!?/p>

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起她,像是本無憂愁:“玲瓏,你若見過那種波瀾壯闊,一定也會愛上那種四下無野的自由。”

如今,她日日守著這片海,可仍不能愛上這種四下無野的浩然。

因為一個人的自由,只是孤寂而已。

【我只是討厭,他們這樣把你制作成武器】

十月初七夜,遼都風(fēng)城明月公主閣遭襲,死了十幾個侍衛(wèi),明面上的東西卻一樣不曾丟。

崖畔的巨石上,一身黑衣獵獵起舞,耳垂上那一串紅寶石般的墜子已然不見。她將彎刀在袖口上蹭了又蹭,血的腥氣被海風(fēng)攜裹著,滿滿撲在面上。就在方才,手起刀落間,十幾顆頭顱骨碌碌落地,血灑如花,竟是恁地酣暢淋漓。

這殺戮的快意,久違了。

可斜在嘴角的笑還是慢慢冷下去,她知道,這樣的她,子暮不喜歡。

那一年玲瓏終是拜了明鏡為師,跟他學(xué)習(xí)操控神魂之法,也在那圓臺上不斷重復(fù)著當(dāng)初的儀式。

她在插入胸腔的長矛中一次次死去,每一次蘇醒胸口里便會多出一顆玲瓏鳥的心臟。若不是胸口疤痕交疊,那破碎一樣的痛仿佛都只是幻覺。瀕死之際她看到自己的靈魂悄然飄起,充滿了遺憾與不甘,而后又被無數(shù)只鳥銜住,硬生生拖回了軀殼里。那鳥的喙異常尖利,啄得她靈魂生疼。

醒來時總是滿身的冷汗。因為她很怕,怕哪一次會真的死去,再醒不來。

無數(shù)力量在她體力流竄,那些心臟似乎結(jié)成了串,一齊跳動。她的性情開始變化,總有股意念慫恿著她想要扯裂捏碎些什么方能滿足。終于有一日當(dāng)子暮震驚地望著她的時候,她才反應(yīng)過來,慢慢攤開手掌,那只灰色麻雀變成一攤混亂的血肉。

她答應(yīng)過他,要將功補過好好養(yǎng)著這只雀兒。

那麻雀被人馴化,很會討巧,即使學(xué)會了飛也仍是賴在她屋子里把矮榻下那道縫隙當(dāng)作窩。

她望見子暮眼底里的失望,那失望像火,燒得她渾身灼熱,又似冰,冷得連思想也靜止。她果然,還是森林里生出的野蠻人……他一定這么想吧。

她看他吃力地走出春庭苑,直愣愣伸著那只染滿血與內(nèi)臟的手掌,找不到追上去的理由。

那之后,他很少再來看她。

直到那一天,黑衣面具舞起,閃著紅光的長矛如往日一般刺向她心口時,一聲大喝讓所有人呆住。其中一個舞者緩緩扯下面具,露出白皙痛苦的臉,他什么也沒有問,只是抓過玲瓏的手,拽著她從那圓形的臺子上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子暮!”沙棘王喊他。

他脊背一僵,仍是拉緊她,步子艱難卻決然。

他竟沒有責(zé)問她,只是親自牽了馬,將她扶到馬上,冷冷道:“去你該去的地方,不要再回來?!?/p>

“子暮,你又開始討厭我了吧。”

“我只是討厭,他們這樣把你制作成一件武器?!彼f著狠狠在馬臀上抽了一鞭,紅色宮門在面前一道道為她而開,她卻自袖中抽刀,刺啦,彎如月牙的刀刃在白馬的脖頸上抹開一弧紅線,嘶嘯聲里馬的前蹄飛踏在空中,她在馬背上向后翻身一躍,大著步子跑回去,可來時的門已在面前轟然閉合。

那瞬間消失的門縫里,她看見子暮釋然的笑臉,唇齒開合著,似在輕聲說著什么。她讀得出那兩個字節(jié),玲瓏。

是夜,她孤身潛入沙棘王宮紫宸殿,下人們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子暮去了宣儀殿向王請罪。她轉(zhuǎn)身又去宣儀殿。子暮有何罪?她不要他請罪。

這本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所在,碧柳青竹,白蓮池里一方高臺,她曾在這里生生死死許多次,那高臺上的每一寸或許都沾染過她的血??山褚?,一切似與往日不同,空蕩蕩的大殿里沒有宮人,她一路踏來無遮無攔,像一場請君入甕的戲。

有風(fēng)撩動淺紫紗幔,她眸光一閃,看見紗簾里躺倒的人,竟是沙棘王。

“玲瓏……”步輦在她三丈外的面前停住,容子暮的神色是從未見過的冰冷,“為何非要如此?”

她伸在沙棘王鼻下探著鼻息的指僵在那里,一時間不能反應(yīng)。

“父王做得的確殘忍,可你這樣做,是在逼我恨你。”

“不是我!”她大喊一聲,見得四周齊刷刷布滿侍衛(wèi),明晃晃的劍尖刀鋒,刺得人眼底冰涼。胸腔里本已結(jié)成串的數(shù)十顆心臟互相扯拽著,撞擊在肋骨上,像有尖利的喙自內(nèi)部一下下啄食著軀體。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

“你連我送你的白馬都忍心殺了,還有什么不能!”揚起的紗幔中,他語聲沉沉,“玲瓏,如今這樣的你,我很不喜歡……”

只這一句,她死死堅持的神識仿佛瞬間便散了,軀體不再受到支配,短刀舞出,瞬間已有侍衛(wèi)的頭顱滾在腳邊,血濺在眼睛里,在一片深紅中只是殺下去,神佛無阻。錚錚的單調(diào)音律里,頭和胸腔一并痛起來,痛得昏死過去。朦朦朧朧間,有溫濕的液體落在胸口那些錯落交疊的傷疤上,她以為是夢,微微開啟的視線里,卻見他執(zhí)著短刀,一寸寸切下,她皺著眉,看見他眼角墮淚。

“子暮,不是我……”

他忽然伸手,輕輕掩住她的嘴巴,不讓她再說一個字,連痛苦的呻吟也被擋回喉嚨。

玲瓏,如果我這樣恨你,你該知趣地離開吧。這是最后一次讓你忍受剖胸置心的痛,從此,遠(yuǎn)離這些利用,還過你沒心沒肺的快活日子吧。刀尖從胸口里挑出一整串鮮紅欲滴的玲瓏心,每一顆都微小如砂,碰撞在一起是寶石般嘩啦啦的清脆聲響。似有一群黑羽的小鳥兒從胸口里一涌而出,半透明的身體穿過他直飛入夜色。

子暮不喜歡這樣嗜血的她,其實她自己也討厭。她從腰間掏出那只墨綠的瓶子,將珠子倒在掌心里,慢慢揉搓,變成拳頭大小的一顆,小心地揣好。然后抱著膝慢慢蹲下去,用指甲在石頭上劃拉著,玲瓏,玲瓏。

【只要看得到想要的那個結(jié)局,

再回頭望,那么所有的不快樂也都

不算遺憾】

十月初八,沙棘的迎娶隊伍已經(jīng)上路。

溫寒和明月坐在石桌邊,桌面上鋪著張工筆繪的地形圖。溫寒吃著春風(fēng)玉露糕,笑:“明月,這幾個月的公主做得可還快樂?”

明月抬眼,語聲倒并非咄咄:“那你這幾年的石總管,做得可還如意?”

溫寒被嗆到,連咳了幾聲,眼角咳出淚來。

“溫寒,你恨父王嗎?”

“終究是要送一個人去的,即便不是我,也只是換一個人恨父王而已。”他笑,“所以,我恨與不恨,父王真的在乎嗎?”

如果在乎,那么今日被送往千里之外的或許便不是他。

那一夜,遼都風(fēng)城沒有風(fēng)。那夜之前他是海島小國的王子石溫寒,那夜之后,他是風(fēng)城宮中的小石子。

在去往敬事房之前,他被帶到遼王的寢宮。如果表現(xiàn)得好,他仍可以保全這副軀體,而代價,是成為那蕓蕓孌童之中的一個。他在寢宮的紗簾之后掙扎,咬破了替他沐浴的宮女的手,那個站在巨大木桶后端著浴巾的小宮女走上來,悄悄對他耳語:“忍住,忍過這一關(guān),就還有希望……”

希望?他心里還該存有什么希望?

后來他知道,這個叫明月的小宮女,是帶罪入宮的死囚之女。父親因言獲罪,被判車裂。

可他終究不能忍受那種屈辱,后半夜便被送入了敬事房。抬出來時,臉色蒼白如一片紙,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說是一聲都不曾喊,可就此一病不起。

下人們早已見慣,這些王子公主,即便是亡了國,也依舊泡在榮華堆里,又何曾受過這等苦楚。熬不過而死在遼都的比比皆是。老公公看他可憐,還是派了個小丫頭照看。

又恰恰是她,明月。

她一邊給他擦身子,一邊輕輕為他哼著歌。那歌沒有詞,只是簡單的調(diào)子不停重復(fù),像吟唱,也像低低啜泣。

看他微微皺眉,她說:“這是爹爹教我的曲子,不好聽嗎?”

他不語,出了敬事房后他未曾開口說過話。

明月輕輕嘆氣:“受過的苦和痛已經(jīng)改變不了,而死,也并不是最好的解脫。有的人生來是雜草,再惡劣的環(huán)境也要活下去,有的人自恃高貴,仿佛有了污點便生無可戀。殊不知,其實那些對自己生命輕賤的,才是最低等的人。如果還存有一點王室的血脈,就該掙扎著活下去,走出這困境,來一個改天換地!”

他怔住,凝視著這個婢子打扮的小小少女,她收了激昂情緒,對他甜甜一笑:“記住,私下里你可以這樣沉默,可等你好起來,一定要對人笑,給不同的人不同的笑?!?/p>

半月以后,他漸漸可以下床走動,明月便刻意疏遠(yuǎn)了他。

他開始學(xué)宮里那些混得好的中年太監(jiān),舌燦蓮花,八面玲瓏,逢人不語先笑三分。很快,也混得如魚得水。十年,他用十年坐上司禮監(jiān)總管的位子,以其年紀(jì)資歷,可謂空前。便是遼帝,也偏寵有加。

可就算對其錦衣玉食重享榮華,身在其位,他怎會有一絲快樂?

他和明月一樣,只是被自己逼上了今日的位置,看似高人一等,卻也不過是服侍仇敵的卑微囚徒。好在他們心中有所希冀,所以沿途里快樂與否都不重要,只要看得到想要的那個結(jié)局,再回頭望,那么所有的不快樂也都不算遺憾。

幾個月前,溫寒對遼王稟說,沙棘國國主容子暮似乎有意與鄰國聯(lián)姻,如此一來對遼國的分化策略并無好處。他提議道,不如在遼國選個公主賜婚于沙棘,一來更牢地掌控這個國家,二來聘禮方面不妨要上幾座城池。

遼王眉頭大皺:“那個瘸子?你看本王哪個女兒應(yīng)當(dāng)嫁給一個瘸子?”

溫寒立即低頭跪拜:“自然不能屈了鑾駕,只是李代桃僵之計。何況,大王說是公主的人,誰又能說不是呢?”

如此,大遼憑空多出個明月公主,賜婚容子暮,沙棘許了三座水草豐美之城為聘,婚期定于十月初十,取十全十美之意。遼王命溫寒著人加緊教導(dǎo)明月刺探及魅惑之術(shù),有意將她當(dāng)作遙控沙棘的人偶。借此機會溫寒和明月才得以明面上有所接觸。

“咳咳,這個玲瓏啊,她居然還是這樣闖過來了,”溫寒咳著換了話題,指著地圖上的一處峽谷,“她已經(jīng)到了平陽谷,我們的計劃,看來也要變動。本是容子暮同你父親在外,我與你在內(nèi)呼應(yīng),但如今玲瓏偷了你的魂珠,容子暮還未必知情。”

“放心,他已知曉。而且他手中那顆魂珠今夜便會送到?!泵髟骆?zhèn)定道。

溫寒一愣,消息自風(fēng)城傳到沙棘至少要兩日一夜,若容子暮再派人今夜送達(dá),那消息必是提前放出……剎那已心如明鏡:“那夜,你故意放手,讓玲瓏偷走那瓶魂珠?”

明月微笑:“容子暮狠不下心,就由我來做壞人。這魂珠是以玲瓏的靈力集結(jié)而成,自然由她執(zhí)掌最為穩(wěn)妥。而容子暮手中那顆,是父親生前所練,我可代為執(zhí)掌。這樣安排,再合適不過……“

“明鏡先生,他?”溫寒不再問,那個一直依靠魂珠存活的巫師,如今怕是已經(jīng)西去。

“玲瓏擁有不死鳥的力量,外圍大軍非這樣的統(tǒng)帥不可!容子暮不想她的本性被吞噬,千方百計將她隔絕在外,可這大計本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沒資格這樣自私!無論那夜,玲瓏來或不來,我都會想辦法將魂珠送還她手中。當(dāng)初若非計劃未周全她便集齊魂珠,怕她貿(mào)然起事壞了大計,我也不會答應(yīng)容子暮要你去搶珠毀網(wǎng)。如今已然開始,便絕不能失??!”

溫寒直直望著她,好像又看見年幼的她,站在床前激昂地對他說:掙扎著活下去,走出這困境,來一個改天換地!

她給過他一個宏大到讓人心驚的希望,如今這希望似乎就在眼前。那么,她的希望又是什么?

“溫寒,你覺得我很無情吧?”

“不會,你說得很對,即便有你父親在,以凡胎肉身召喚鬼師,縱使容子暮再果敢,勝算也不會超過五分。所以,我們一起接應(yīng)玲瓏?!?/p>

“溫寒,你恨嗎?”

恨遼王、恨父王、恨這十年的日日夜夜吧?

“有些習(xí)慣了這感覺,倒不知那究竟是不是恨了……”

今夜月朗星稀,卻只是半面天的星,西邊天幕像被黑色的云遮去,看不到一絲光亮。

無聲的兵馬,正踏風(fēng)疾行。

【如果所有故事,只是山洞里他和她的邂逅,

那他的那些心疼,都可以說出口了吧】

白馬黑衣的女子,手舉一顆拳頭大小的綠色魂珠,口中念念有詞,黃沙大地在她的咒語中震動起來,有什么蠢蠢欲動掀著地表。山石震落,塵土飛揚,那女子振臂而呼:沙棘三萬亡魂聽令,隨我東征,滅大遼,在今朝!

錚錚鐵甲,嘩啦啦陸續(xù)破土而出,只是片刻,黑壓壓的大軍,自平陽谷拔地而起。黑的戰(zhàn)馬黑的勇士,如畫紙困不住的墨畫,在秋夜下整裝待發(fā),鐵甲之下面目虛空,但都齊齊朝著魂光散發(fā)出來的方向大聲呼喝:滅大遼,在今朝!

玲瓏手舉魂珠,引沙棘戰(zhàn)死平陽谷的三萬亡魂,去往四處召喚各國死于大遼鐵蹄之下的亡靈,成勢不可當(dāng)?shù)牧f鬼師。

十月初九夜,一騎白馬馳入大遼境內(nèi),身后是黑蹄卷起的滾滾煙塵,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掃平大遼四十一座城,將軍府、軍械廠、屯軍營、各遼王子府,遍地潰散,血肉模糊……

于此同時,風(fēng)城王宮內(nèi),明月公主頭戴碩大翠綠明珠,站在刑臺上,向四方道:“死于此地的冤魂,今夜可憑我魂珠之生氣,報生時不可報之仇。殺遼賊,還夙愿!”一時間形形色色王侯公主幽怨而起,奢華宮殿中慘叫聲此起彼伏,血烏泱泱染了金紗幔,刀光劍影虛虛實實,映得月色慘紅。

一片混亂廝殺中,明月一步步走向遼王寢宮,那陰冷的人端端坐在王座上,扭眉瞪著殿下的人。恰如當(dāng)年他坐在高高的觀刑臺上,扭眉瞪著父親:“你既是這么強大的巫,卻算不出我踏平天下的日子,要你又有何用?”

“我只算得出,若不肯懷柔,遼將于何日滅于你的手中?!逼教稍谂_下的人,手腳被抻長了綁在四輛馬車上,笑容仍是嘲諷的。他是帶著女兒四處游走的巫師,一生宏愿便是以自己異于常人的力量輔佐明君,然而在遼都,游說不成身先死,“十年之后十月初十,你信嗎?”

“若今日車裂了你,你還能活,我就信。”遼王哈哈大笑,一揮手,四輛馬車同時疾馳開去,遼王嫌惡地向下啐了一口,扭頭離去。

“你還記得吧?父親說得都應(yīng)驗了……”明月已經(jīng)走到王座跟前,座上人卻殊無反應(yīng),她抽刀抵在他脖頸上,落下一滴淚來,“誰要你先死的?誰要你如此痛快地死?”刀在他肩周、大腿狠狠劃下,像要將他四分五裂。

而每一次用力,都有淚簌簌落下來。父親的預(yù)言實現(xiàn),遼王死無全尸,輔佐賢明帝王。這就是她的希望,本以為當(dāng)這愿望實現(xiàn)時她便終于可以放開懷來大口呼吸,可吸進(jìn)肺腑的空氣并無想象中甘洌暢然,它是腥的,讓人作嘔。

在天亮前的那一刻,風(fēng)城的王宮的大門,吱呀呀放了下來。原本密密匝匝圍在四周的鬼師在日光下遁于無形,四周寂然,只有白騎黑衣的女子策馬緩緩踏入,她胸口插了十?dāng)?shù)支箭,因一騎白馬列于陣前,無疑是必殺的將領(lǐng),所以城樓上布放的箭矢大多沖她而來。只是,她像百擊而不死的玲瓏鳥,一路高舉魂珠,大喊著殺伐而來,槍林箭雨視若無物。

此刻,她孤身一人,魂珠生氣耗盡,已成透明氣泡,啪地碎在空中。她一手執(zhí)韁,一手將胸口箭鏃拔下,哐地擲到一邊。

替她打開城門的溫寒,搖著頭苦笑:“縱使玲瓏鳥,也是會死的,還是珍惜些你的命吧?!闭婕刀嗜葑幽?,可以有這樣一個傻姑娘。如果所有故事,只是山洞里他和她的邂逅,那他的那些心疼,都可以說出口了吧。如今回想,被她困于海上的那段日子竟是這十年里他最好的時光,所以,才有意無意拖延下去……明月的怒,是對的。

馬蹄漸進(jìn),便見滿地橫尸,血泊玉臺,似發(fā)生過一場殘忍的廝殺。彎刀已執(zhí)在手,玲瓏皺眉:“你殺的?”

“誰殺的,重要嗎?”

這一路踏來,她手舉魂珠策馬領(lǐng)軍,雖是極力避開百姓,未曾親自殺戮,可鬼師下的每一條命,都是可以記在她名下的。所以誰殺的,確然不重要。他日惡鬼索債,要找的也只是她玲瓏。

“我要這大遼的一切,你若要同我搶,現(xiàn)在就來一決生死。”玲瓏橫刀在眉間,溫寒卻笑了,笑出幾分無奈。這大遼,早已不是他的希望,自他憑這希望活下來之后他便清楚。他只是為明月的希望在奔走,因她當(dāng)初給過她希望,他便還以希望。他不能欠著誰。

“傻姑娘,一個太監(jiān),怎么做得了國君。”

玲瓏一愣,聽他道:“那只是支撐我活下來的一場夢。夢醒了,也并沒什么不好,我只希望不會再有下一個石溫寒和明月,下一個容子暮和玲瓏……”

他一甩衣袍,邁出這闊大宮門。

“你去哪兒?”

他回眸一笑:“拜你所賜,好像愛上了織網(wǎng)捕魚。”

辰時剛到,一隊喜慶浩大的迎親隊伍一路進(jìn)了遼王宮。道是迎親,實則連抬轎小廝都是久經(jīng)訓(xùn)練的高手。嘩啦啦,一進(jìn)宮中,他們紛紛扯下大紅的外衣,露出內(nèi)里的鎧甲,只是滿院蕭索,一切已在他到來之前結(jié)束,正殿的王座上端端正正擺著一方玉璽。

遠(yuǎn)遠(yuǎn)站在對面殿頂?shù)暮谝屡右娝跗鹩癍t,露出笑容:子暮,我終于送了份最好的禮物給你??蛇@個滿手鮮血的玲瓏,你又是那么討厭……但如果這樣能讓你不再受那些屈辱痛苦,我情愿讓你討厭……我不是你的王子妃,我只是你陰差陽錯遇見的野姑娘……

她看不到,手捧玉璽的人,眼角已經(jīng)血紅。

最初他不知父王和那個突然投奔而來的男人正籌謀著什么,一直以為,是自己腿殘之后郁郁終日父王才為他選了如此活氣的姑娘進(jìn)宮陪伴他。直到那次混入宣儀殿的舞者中,才明白他們正對玲瓏施著剖胸置心的巫術(shù)。他匆匆將玲瓏送走,返回向父王質(zhì)問,老人不再避諱如實相告,可他的責(zé)備還未出口,那個年邁的王唇角便涌出烏血。

臨終前手指心口,看著他的眼睛道:“玲瓏、害我……”

他一怔,心下銳痛。痛父王的以死離間。

后來那巫師才告訴他,父王本病入脊髓時日不多。此計若成,子暮必恨玲瓏,那以她為武器攻遼便不會再心疼。可他不承想,子暮口中說恨,竟還是將她驅(qū)趕離開;更不承想被誤解被傷透的玲瓏也仍去了滄瀾海岸,將巫醫(yī)教給她的斂魂之術(shù)一點一滴付諸實踐。

縱使他是能參透歷史動向的巫師,卻猜不透一對癡情兒女的心思。

有淚落在玉璽上。玲瓏,你不知道,其實最好的禮物,一直都是你……

“恭祝大王登基!”為首的女子一聲道賀,雙膝跪拜,階下幸存無辜者及隨同而來的大隊人馬悉數(shù)跪下。他猛一轉(zhuǎn)身,對面屋檐有道黑影一閃而逝。

“從今日起,明月將代父輔佐君王,愿天下大同,民心所向!”

那一道目光遲遲才從屋檐上收回,伸手示意平身。一撩長袍,端坐于王座。

【玲瓏】

沙棘吞并大遼三年,沿用國號遼。養(yǎng)民生,惠友國,雖國勢強大,始終奉行休戰(zhàn)政策。

三月和風(fēng)舒暢,滄瀾岸邊巨石崖頂,一女子雙腿垂在崖畔悠悠晃蕩,身后松散地鋪了滿背白發(fā)。力氣都用盡了啊,溫寒說得對,心如鐵石的不死鳥會死,沒有心的無心族也會死,只是她可以死很多次而已。

七步蛇口下死,白蓮臺上死,滄瀾海中死,鬼師陣前死……那么如今,或許也沒有幾次可以再用了。

手掌慢慢攤開,一只絨黃羽毛的雛鳥在掌心里瞪著黑豆眼珠子看她。她笑了下,為了在絕壁上撿起這個小家伙,她那束又戴回耳際的鮮紅欲滴的墜子也落進(jìn)了崖下的海浪里,她伸手夠了一下,繼而失笑,這樣,未嘗不好。

海風(fēng)起,白發(fā)紛揚亂舞,海鳥自她面前翩翩飛過,似乎有個聲音在身后喊她。

“玲瓏……”

這兩個字自他唇間吞吐而出,依舊那樣的美妙。

創(chuàng)作談

說起來有些怨念,其實這篇文寫在生病之前,本意是想寫一水寒鴉和一江春水的故事,一江因玲瓏心可治一水的啞疾而答應(yīng)下一樁任務(wù),balabala不劇透了……病后又過了年,想起一水和一江已經(jīng)隱遁收官,回滄瀾海過小日子去了,也就算了,說好不寫了,不能拿人家開涮,于是,扭轉(zhuǎn)乾坤,拉玲瓏女俠墊背……作者神馬的,都是善變的(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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