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懷杰 康泰森 張翀
兵馬俑坑,位于秦始皇陵東側約1.5公里的西楊村南。這里原是一片柿子樹林,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有三個兵馬俑坑,外帶一個未建成的俑坑,在坑群的東西兩端還各有一條南北向的古河道。那坑中近八千余位甲士就這樣頭枕濤聲,手握兵戈,陪伴秦始皇長眠于地下。
每一個西安人或是附近的陜西人,應該都去過臨潼看過兵馬俑,但不是帶著孩童啟蒙,就是陪外地親友參觀,本地人很少自己主動前去。陜西黃土埋皇上,渭河北岸及其附近11座西漢帝陵,以及更為北部的18座唐帝陵,無一不在告知世人,這里有深厚的歷史底蘊。歷史堆下的云,讓久居關中的秦人見怪不怪了嗎?兵馬俑被譽為世界八大奇跡之一,人們在盛贊它表面陣容雄壯的同時,大多忘了追思它的真實歷史背景—它是用來做什么的,以及它的主人……為此,我非常反感秦始皇陵兵馬俑博物院附近村民拿著劣質仿制俑兜售。將一件偉大的藝術品庸俗化,加重著人們對它的疏離。
我在這里想探討的是秦俑雕塑群像的性質和它所反映的主題思想。林劍鳴先生在《秦俑主題何處覓—秦俑之謎之二》一文中就提出過“秦兵馬俑不是一個個雕塑來進行簡單聚湊”的觀點。故此,“秦始皇陵兵馬俑”是“一組大型的雕塑群”,兵馬俑坑只是秦始皇帝陵的一組從葬坑,只是秦陵一個組成部分。這并非降低兵馬俑的榮光,而是要把它置于整個秦陵地域范圍及文化背景內(nèi)加以考察。有學者認為,這不僅是出于整個布局位置的考慮,也不僅憑據(jù)著出土的紀年兵器所提供的斷代判斷,而是從雕塑本身的造型風格與樣式出發(fā)所得出的觀點。因為兵馬俑的造型風格與秦陵冢土西側的銅車馬坑、珍獸瓦棺葬坑、陵東的馬廄坑所出土的俑造型風格完全一致,雕塑手法基本相同。風格的判斷,是藝術史研究的最主要手段,某些方面的準確度要高于有著文字紀年的“證物”。特別是陵園西南角的曲尺形馬廄坑中出土的圉俑與兵馬俑的某些形象極為相似,可以斷定是同時同地燒制的作品。因此,三處兵馬俑坑群將不再是單一的雕塑群落,而是從屬于整個陵區(qū)的,共同構建了秦始皇的墓葬藝術圖景(所謂墓葬藝術,不僅包括地下遺址,也包括地上建筑)。
黃展岳先生曾經(jīng)認為兵馬俑是“送葬俑群”的觀點是可信的。就已發(fā)現(xiàn)的所有考古資料來看,只有將兵馬俑坑認定為“送葬俑群”,其意義才更為合適,才能夠解釋兵馬俑坑與新近發(fā)現(xiàn)的水禽坑及百戲俑坑的關系。它們共同指向到帝陵的墓葬藝術,即為始皇帝嬴政死后世界服務的。故此,我們不會同意將“兵馬俑”認為是真實軍陣的模擬。這種由“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而引申出來的先驗觀念,使得兵馬俑“埋葬”了最初的功能,被賦予了另一重功能。但是,我們應該知道,始皇帝兼并六國的功業(yè)是用營建阿房宮、收天下之兵來鑄金人十二等舉措來實現(xiàn)的。阿房宮實際是一個宮殿建筑群,乃始皇每破一國,在咸陽坂塬上寫倣該國宮殿,并容舊國貴族于內(nèi)。建筑與內(nèi)中人的活動共同為始皇生時功業(yè)營建了一幅場景模板,而死后世界則交由帝陵陵域來體現(xiàn)。先秦時期所謂“事死如事生”的古老喪葬概念,到了秦皇漢武時期已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天下觀、生死觀亦影響著死后世界的墓葬藝術形態(tài)。
說到這里,我們當然要看看陵園的大致情況。整個陵園以大冢為中心,外有兩道垣墻以作圍護,亦形成層層深入的布局。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內(nèi)容看,越向內(nèi)越接近于宮廷生活內(nèi)容,仿佛進入到了禁中內(nèi)苑一般。而銅車馬坑群,恰好就在冢土的邊緣附近,雖然象征始皇生前出巡的車隊也是一說,但解釋為送葬的儀仗隊伍更為合理一些,因為它們行至以封土而成的內(nèi)苑大冢前,就止步不再行進,到了這里,這些軍士就完成了任務。盡管傳統(tǒng)史學者認為一號坑是右軍,二號坑是左軍,三號坑是指揮部,未完成的四號坑是中軍,其說或可商。因為所持左右軍觀點的學者也認為,兵馬俑坑是秦始皇坑的陪葬坑。
先看看陵區(qū)的情況吧,在陵北有寢殿建筑遺址;內(nèi)外垣墻之間有供皇帝觀賞的珍禽異獸,還有“樂府鐘”的發(fā)現(xiàn)與供陵園祭祀的寺舍建筑遺址。在墓冢深處已發(fā)現(xiàn)汞含量異?,F(xiàn)象,證明《史記》“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的記載并非無根據(jù)的夸張。這些無一不在極力構筑一個秦皇嬴政的死后地下世界,死后亦是帝王;甚至在升仙思想的引導下,死后還會擁有一個比生前更為宏偉的世界,“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就是明證之一。
對于兵馬俑,以往除過考古歷史的研究外,美術史學者只做相對寬泛的鑒賞性質的評論,如常任俠先生說,“他們個個精力充沛,兵強馬壯。這些藝術匠師按照他們的身高體型,發(fā)型服飾,介胄戈矛、精神狀態(tài),作了仔細的觀察,抓住了每個人的特點,塑造成形神兼?zhèn)涞淖髌贰?。王朝聞先生亦說,“那許多看時覺得姿態(tài)一律,而且顏面仿佛平凡—在嚴肅中顯得活潑,在威猛中顯得聰明,在順從中顯得充滿自信等等引人入勝的個性特征”等等。
在新時期,帶有歷史觀照的美術史家再對兵馬俑進行解讀的話,就應該消除比較個人主觀化的解說,而應該將其細讀(Close Reading)。畢竟這些秦俑是全比例的仿真,在一定程度上是當年威武雄壯的秦軍寫照。然而亦是“秦時明月漢時關”,地下軍團并不能直接投影至秦始皇帝統(tǒng)一全國的那些軍團。這些地下軍俑的性質,類同于唐陵壁畫中送葬的儀仗,只不過形式比壁畫更加多維,是用真人等大的俑來表達,這也恰恰符合嬴政千古一帝的身份。這些俑人還是要歸奉于它的主人,亦如金維諾先生所說,“兵馬俑是帝王陵墓的陪葬品,雖也用以慰藉死者在天之靈,但更重要的是作為宣揚帝王威德的標志”,“兵馬俑雖然仍屬陪葬明器,但它已由封閉于墓室的小型‘明童,發(fā)展成為象征護衛(wèi)陵園或保衛(wèi)疆土的三軍將士,而具有宏偉的紀念碑性質”。特別是后一句,盡管雖然尚未肅清兵馬俑當以真實軍團的誤區(qū),但已然將兵馬俑列進“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的范疇。因為秦皇的劃時代意義,使得當時國內(nèi)帶有紀念碑性的事物數(shù)量眾多,如嬴政封禪各地所用的刻石就是顯著的例子。比如《嶧山刻石》曰,“……群臣從者,咸思悠長,追念……。群臣誦略,刻此樂石,以著經(jīng)紀”?!冬樞翱淌吩唬骸啊实圩魇肌实壑Α实壑鳌实壑隆实壑痢H撼枷嗯c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jīng)”。甚至《會稽刻石》更加明言這種垂范百代的意思,“……群臣誦功,本原事業(yè),追首高明?!瓘某颊b烈,請刻此石,光垂代銘”。
如果了解秦的文化出身,就會對當時異常豐富的紀念碑性之物的形狀想得通了。起初秦國不過是位于西方邊陲,其君更是為周天子牧馬的卑微小官。這種文化自卑感的底色,使得秦在戰(zhàn)國時期就亦步亦趨地吸收模仿先進文化—周王室的精英文化。在六國文字紛紛搖身變化的同時,秦國文字是周金文繼承存續(xù)最好的化石。而當秦皇嬴政一舉統(tǒng)一華夏之時,那種文化的“報復性”伸張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各地刻石是這樣,兵馬俑也是這樣??淌且撼级家八肌笔蓟手Γ罢b”始皇之德。
學者認為在“默念”與“存想”中,“我們從這一大片巨大的“陰冷的抑感”之上,正可以看到一個至高無上的秦始皇帝!”而兵馬俑作為藝術作品的基本格調(diào),也帶有一種“冷”的基調(diào),或是籠罩著一層肅穆的氣氛。這些地下的軍士,曾為死去的始皇帝送葬,也為之招魂過吧?所謂,魂兮魂兮。
編后:
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意義因時空隔斷,逐漸變得讓人們難以看清。古代物質文化遺產(chǎn)有多少在當今已淪為“失去意味的形式”?“有意味”與“形式”的關系是否可以類比于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關系?我們(讀者、作者、編者)對于“遺產(chǎn)”和“遺產(chǎn)影像”,不能僅僅停留在對其表層形式美的認識上。
如果說秦陵兵馬俑我們還有物可拍的話,那么像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周禮”、“漢唐氣象”、“魏晉風骨”……怎么能夠用“遺產(chǎn)影像”表達出來?那些創(chuàng)造過文明奇跡的我們的祖先,他們當時蓬勃文化生命力的源泉是什么?現(xiàn)如今我們?nèi)绾纬螒逊侥苡^道?領悟到“遺產(chǎn)”所指向、聯(lián)系著的更深遠的文化思想和精神力量,來拍出我們這一代的文化結晶—攝影藝術,才是拍活了我們的“遺產(chǎn)”吧!
類似問題早在孔子哀周禮之衰時就提出過,西漢又有董仲舒重提:“‘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推而前之,亦宜曰:朝云朝云,辭令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我們希望通過進一步認識一種文化遺產(chǎn)的原始地位、現(xiàn)實價值,與當時人們的真實生存和精神世界有哪些依存關系等等,有助于大家知往鑒今,反思自己腳下的路。在此,我們推薦給讀者一種態(tài)度—認識“遺產(chǎn)”需要從物質層面繼續(xù)深入、由表及里的一種態(tài)度。
1董仲舒:志為質,物為文。文著于質,質不居(止)文,文安施質?質文兩備,然后其禮成。文質偏行,不得有我爾之名;俱不能備而偏行之,寧有質而無文。……然則《春秋》之序道也,先質而后文,右質而左物。故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推而前之,亦宜曰:朝云朝云,辭令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春秋繁露·玉杯》
“禮啊禮啊,難道只是玉帛(就夠了)嗎?”
—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