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畫璽
傻子是這世上活的最幸福的人。因為他們什么都不用想,總是隨性而來,隨性而去。
而我一直都記得:三年前,我是云國公主云莫離,而不是衛(wèi)國的傻公主陳玉珂。
第一章做一名傻公主
阿爹很寵我,嗯,一直都很寵。當然,這并不是說我比其余的皇子女聰慧或是其他,而是因為——我很天真。宮里的人都說這是天真。事實上,我知道,還有一種說法,叫傻。
做一名傻公主是需要技巧的,尤其還是做一名討人喜歡的傻公主。首先,我不能流著鼻涕臟著衣服,因為這樣會惹人討厭;其次,我不能指著侍衛(wèi)哥哥說這是宮女姐姐,因為這樣太假。我只能把玩著阿爹的頭發(fā)一邊作無聊狀望著天空,待看見春回的燕子飛過便一臉驚喜:“看啊阿爹!是燕子是燕子,上次小五哥哥說他抓了一只,可漂亮可好玩了,還說不給珂兒,待珂兒什么時候抓到了就給送阿爹,不給壞小五!”
我叫他阿爹,眾皇子女中,只有我擁有這等“殊榮”。
阿爹深深地看著我,眸子幽黑若深潭,似要將我看透。良久,寵溺地拍拍我的頭,柔聲道:“好,給阿爹,不給壞小五。”嘆息一聲,像是蒼老許多,“若是他們能像你這般,該多好,我多期望他們也能像你這樣,毫無顧忌地叫我一聲阿爹?!?/p>
呵呵,是啊,他們是你的兒臣,他們都叫你父王,你們之間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他們像愛著皇位一般愛著你,而唯一一個叫你阿爹如愛父親一般愛著你的人,卻是個傻子,是一個——要殺你的人。
多可笑。
第二章未婚夫妻
阿爹年近花甲,越發(fā)重視年齡。此次壽宴辦得更是不可謂不盛大。
各國使臣皇子皆至,壽禮更是奇珍異寶五花八門,拳頭大的夜明珠、金絲玲瓏線織就的山河圖、珍珠串成的一人高的壽仙像......
我掃了一眼各種壽禮,深深勾起唇角。無視眾人訝異的表情,噔噔噔地跑上九重玉階,到第五階時站定,抬頭仰望著玉階上方高高坐著的那人,雙手捧了一個精致的玉匣,睜大雙眸,天真盡顯:“珂兒祝阿爹萬壽無疆,圣體永安。擁萬里江山,享榮華萬千?!?/p>
周圍人不禁莞爾,阿爹哈哈大笑著走下臺階:“好!好一個‘擁萬里江山,享榮華萬千?!苯舆^玉匣,寵溺地摸摸我的頭。
他笑著打開玉匣,一時愣住,遲疑道:“這是……”
“香囊呀。珂兒親手繡的呢?!蔽覍⑾焕锏乃{錦香囊拿出,一臉邀功時的得意。
衛(wèi)王好笑地看著那個名為香囊實為口袋的東西,上面用金線繡著……五爪水蛇?針腳歪歪扭扭,確實不能讓人聯(lián)想到這是一條龍。嘴角一抽,視線上移:“珂兒繡得真好?!蹦┝耍?再摸摸我的頭,“快坐回去吧。”將香囊系于腰間,不再看我的手。
我回了座位,將手藏在袖中,掩蓋了被繡花針扎到的傷口。
才一會兒,便有太監(jiān)通報:“楚國太子到——”便見一著金邊白衣的優(yōu)雅男子領(lǐng)著一群使臣步入大殿,氣質(zhì)高雅出塵,尊敬地彎腰行禮:“楚國太子公儀朝見過衛(wèi)王陛下,祝陛下…….”
后面的話我沒有聽見,仿佛全世界都靜止了,周圍人全都看不見了,只有他一個,只有他——那個我此生最愛的人,公儀朝。
我定定地看著他,袖中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
三年前還是楚國皇子的公儀朝。接下來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聽不到,看不到了。我心里只有這兩個字——阿朝。
反反復(fù)復(fù)。
曾經(jīng),楚國皇子公儀朝與云國公主云莫離是未婚夫妻,雖為兩國皇族,但因兩國交好便從小相伴,實乃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在兩人成親的前一月,云國被衛(wèi)國所滅,一夜之間,那么突然。
亡國那日,云國皇宮熊熊大火三日不滅,宮中無一人逃脫,皆被燒為灰燼……
聽說,公儀朝在廢墟里挖了整整七天七夜,雙手被磨得白骨可見,只為尋找那個叫做云莫離的人;聽說,楚王欲立公儀朝為太子,而公儀朝卻斷然拒絕,并說此生不觸皇權(quán),不負那個叫云莫離的人;聽說.......
傻阿朝啊,君命難違,你怎能拒絕?云莫離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
“玉珂,這赤豆糕味道甚好,嘗嘗吧?!蔽一剡^神,一片清明。抬眼便見不遠處的公儀朝正疑惑地看著我,見我回神,回以溫柔一笑。
心中一顫,方才是我失態(tài)了,竟盯了他那么長時間,不知有多少人看見,幸虧身邊人提醒。
一碟赤豆糕放在身邊的桌上,陳尋玉依舊是酷酷的模樣,面無表情,只是眸光深沉,盯得我心里發(fā)毛。他剛剛那句話,是無意之言,還是有意提醒?
我回以甜甜一笑:“謝謝小二哥哥?!标悓び袷俏叶纾l(wèi)國二皇子,我總喜歡叫他“小二哥哥”,因為每次這樣叫,他的萬年冰山臉都會破功,五顏六色,色彩繽紛。
果然,他面色變了幾變,咬牙道:“不用謝?!?/p>
赤豆糕甜得發(fā)膩,我心中更是五味陳雜?;首映商樱鞣枪?。相見不能相認,咫尺天涯,便是如此吧……
散了宴會,我便被陳尋玉帶到了御花園。黃鶯婉轉(zhuǎn)低低唱,芙蓉嬌羞陣陣香?;ㄩ_滿園,芙蕖滿塘。令我驚訝的是,他只問了我一些日常事,并未問我為何在宴會上如此失態(tài),倒令我原計劃好的那一套裝瘋賣傻計無用武之地。我暗自舒了口氣,看來他對此事并未在意。臨走時,他的眼神有些怪異,摸摸我的頭。他說:“玉珂這三年來似是沒長個子?!?/p>
我苦笑,受過削骨換皮之術(shù)的人,怎么長得了個子?
現(xiàn)在的我,是十五歲時陳玉珂的模樣。而陳玉珂,今年本該十八歲。
在御花園摘摘花、拔拔草,終于等到了出來尋我的姚兒,遭了一通好罵。直至回了悠然殿,姚兒依然念念叨叨:“明明不識路還到處亂跑,凈給人添麻煩!”
我一撅嘴:“姚姐姐又兇我?!倍辶硕迥_轉(zhuǎn)身跑入內(nèi)室,“不理你了。”
內(nèi)室無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里滿是汗水。方才姚兒的話令我警醒:陳尋玉明知我不識路卻單獨帶我到御花園,最后還將我獨留在那里。一向謹慎細致的二哥怎會做這種馬虎事?
莫非他懷疑我不是陳玉珂,此番行為是為了試探我?
我頓覺呼吸沉重,仿佛有一座大山壓在胸口。若猜測是真,陳尋玉……必須得死。
事實證明,災(zāi)禍這東西總是成群結(jié)伴而來的。第二日便得了消息:公儀朝向衛(wèi)王求親,欲娶六公主陳玉珂為妻。
我心中一驚,若想兩國交和,為何不娶大姐或四姐,偏偏要娶我這個無勢的傻公主?莫非公儀朝被驢踢了腦袋?最重要的是,我若嫁他,大仇如何報?
我費盡心機謀劃三年的計劃豈不是要付諸東流?
想到這里,我忙叫姚兒帶我到御書房,此刻阿爹應(yīng)該在御書房。無論如何,我都要阻止這場聯(lián)姻。
第三章樂極生悲
我忘了,阿爹不只是一位父親,他更是一位君王。公儀朝以十萬黃金布匹作聘禮,阿爹怎能不動心?他失去的,只是一個傻女兒而已,盡管這是最得他喜愛的女兒。最是無情帝王家,不是嗎?
最終,兩國決定將婚期定為三月后。三個月,時間有些緊促,我想,我得加快腳步。若成功,三個月后,我便可以嫁給公儀朝,從此忘卻前塵,一心一意做他的妻,雖然是以別人的身份。若失敗,便只有死路一條。為了死去的云國臣民,為了阿朝,云莫離只能成功!
作為一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不太好的習性。比如說我,每次清晨被人叫醒時脾氣都會火爆一陣。
而現(xiàn)在,月上中天,外面燈火明亮,吵吵嚷嚷。我正在思考該以什么方式來發(fā)泄被人吵醒的怒火。
事實證明,在外面大喊“抓刺客”時走神是一個不好的習慣。比如說,現(xiàn)在我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我冷眼看向黑衣刺客,沉聲道;“我想,你需要好好解釋一下擾我清夢的理由?!?/p>
那刺客瞪大雙眼,不知是在驚訝我說的話,還是驚訝我這個傻公主為何僅用一根金釵就能擋住他疾速揮下的刀。
我心里揚揚得意,無比爽快。難怪陳尋玉老愛扮酷,原來裝十三的感覺這么好!
趁刺客愣神的工夫,我用執(zhí)釵的手一挑,快速封了他六大穴位,令他動彈不得。金釵抵在他的脖子上。我瞇眼道:“你的主子,讓你來做什么?”
刺客用看白癡的眼光看我,分明是在說“當然是殺你”。
我嗤笑一聲,金釵向前頂了頂,刺客的脖子上頓時有血珠冒出,一片殷紅?!坝周娨训轿疫@里來還需些時候,這段時間,要讓你生不如死也足夠了。
刺客偏過頭,不再答理我,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
“不就是為了偷那個傳說中‘得此物者得天下的玩意兒順便再來殺我嘛。”
刺客瞳孔一縮,因為蒙著面,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冷哼一聲:“既是知道,何必問我。”
我嘆息一聲:“我說著玩的?!睕]想到真猜對了,據(jù)說當年,衛(wèi)王便是靠此物滅了云國……
有一個詞叫“得意忘形”,還有一個詞叫“樂極生悲”,說的就是現(xiàn)在的我。
正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暗自得意時,刺客突然沖破了穴道,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出手狠絕凌厲,我躲閃不及,右肩便鮮血直流。刺客眼睛一瞇,寒光閃過,第二刀已是當心劈來,速度之快,令人心驚膽寒。
沒有預(yù)料之中的疼痛,我睜開眼,便見一把長劍沒入刺客心口,劍尖露了出來。
陳尋玉一把摟住我,聲音沙啞而顫抖:“你傻的嗎?”
緊接著進門的是公儀朝,見我右肩殷紅一片,忙取了金瘡藥為我敷上,對著才趕來的御林軍就是一聲怒喝:“還不快傳太醫(yī)!”
陳尋玉不著痕跡地從我手中抽出金釵,悄悄插回散亂的發(fā)里,無人發(fā)覺。
他果然已知我并非陳玉珂。
第四章 傻得徹底
右肩的刀傷極深,開始是難忍的疼痛,后來就成了麻木?;杌璩脸灵g,似是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有些話本不應(yīng)與你說,但若一直瞞著也覺得對不住你……”
“我心里一直有一個人,她很聰明,很漂亮,但有時也會很呆,很可愛,有時候,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法總是奇奇怪怪的。她死了,我卻不能隨她一起,我背負著一個國家……算了,說了你也聽不見?!彼剖怯械男β晜鱽?,夾雜著難言的苦澀,“你嫁與我,我雖不會愛你,但也不會虧待你……”模模糊糊,最終什么也聽不見了。
再醒來時,身邊坐著一個人,我使勁眨眨眼,是陳尋玉。不知怎的,見了他,頓時心安。屋里只有他一個,不見公儀朝。
見我四處張望,陳尋玉淡淡道:“你昏迷了三日,父王皇姐他們都來看過你,姚兒幫你熱藥去了?!?/p>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這么說現(xiàn)在就只剩我與二哥了?唉……尷尬啊尷尬,真不知該怎么面對他。
見我不語,他遲疑了一會兒:“你……”想說什么,聲音一頓,終是沒說出口,嘆了口氣,“我還有事,先走了?!眰}皇起身,腳步微顫,到門口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
從未見他這樣狼狽過。
坐起身,右肩的傷被扯得生疼。我微微苦笑,云莫離啊云莫離,你可真傻得徹底。
當時聽到門外有輕微的響動,我忙抓準時機挨了那刺客一刀。本以為會是御林軍,卻未想到,破門而入的是——陳尋玉。
三年來他有意無意地關(guān)照,壽宴上刻意地提醒,沖入房門時慌張的神色,摟住我時眼底的悲痛,將刺客刺死為我隱瞞真相……
這一切的一切,想要視而不見都不行,可恨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可……這份情意,云莫離受不起。
衛(wèi)、楚兩國是大國,若聯(lián)姻的話則更是所向無敵,其他各國必不會想看到這種局面,而阻止聯(lián)姻的辦法就是刺殺,公儀朝是楚國太子,權(quán)重位高,殺他難如登天。而我,大姐四姐前幾日已招了駙馬,若我死了,衛(wèi)國便沒有可供婚嫁的公主了。比起殺太子,殺我這個傻公主明顯容易得多。
自上次賀蘭行刺未果后,我的悠然殿明顯熱鬧許多,無論白天夜晚總能聽到足尖踏在瓦楞上細微的聲響和各國刺客兵刃交接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刺客間的對罵聲。
這成了我受傷期間唯一的樂趣。
因為急著準備聘禮,公儀朝在我差不多能下地時便回了楚國。阿爹的病也日益嚴重,聽說這幾日上朝批閱奏章都是陳尋玉代勞的。
第五章陛下薨了
今天天氣不錯,我?guī)Я艘撼鰜砉涔洌镁枚紱]有出悠然殿了,乍一出來,心情十分舒爽。九曲湖邊楊柳垂垂蕩蕩,暖風輕輕裊裊,日光映在湖面,粼光如墜,波墜如淚,碎玉綠瓊一般。湖里蓮葉接天,菡萏絕艷,動人至極的美。
才轉(zhuǎn)了不一會兒,便見遠處過去了一行人,帶路的從衣著看似是某位侯爺,而被眾人圍著的,是一位年輕男子,一襲青衫微揚,有一絲仙風道骨的感覺,離得太遠,看不清面容,但從通身的氣質(zhì)看想必長相也不會太差。
“二皇子真不愧是二皇子,為了給陛下治病,竟能將傳說中的醫(yī)圣封無音請了來!”姚兒在一邊感嘆道。
我心頭一驚,若封無音來,香囊上的毒豈不是會暴露?
醫(yī)圣封無音,醫(yī)術(shù)天下無雙,但最擅長的,是削骨換皮。
第二日偷探得了消息:衛(wèi)王中了毒,此毒名曰“兩不知”。
封無音果真不愧是醫(yī)圣,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皟刹恢比∽噪p生并蒂七日蓮的蓮蕊,和了金蛇膽銀雀丹,無色無味,毒性緩慢,癥狀如一般的風寒發(fā)熱,死時無聲無息,若孤花飄落。正是“花落人亡兩不知”。
而“兩不知”的解藥中需一味南海的菘藍草,想必封無音是沒有的,而此藥不可缺,定然要派人去取,若那人在途中死了的話……
沒有菘藍草,縱是封無音也無力回天。十日后,我和諸位兄姐被喚至阿爹的寢殿。
阿爹臥躺在床上,頭歪歪地靠在床頭,發(fā)絲整齊地被金冠箍著,想必是在見我們之前特意整理了儀容,但面色仍是掩不住的蒼白。
他從床邊的暗格中取出一卷明黃卷軸,青白的手微微顫抖。
詔書中寫得明白:皇位傳于陳尋玉,三皇子、五皇子臣下封王。
交代完一切,阿爹將所有人趕了出去,偌大的寢殿中只有我們二人。
金獸爐,焚玉香。
他拉了我的手,緊緊握著。這個在朝堂之上號令天下的威嚴老人,此刻滿面哀傷,眼里載滿了心痛、愧疚:“珂兒,阿爹此生,最對不住的便是你。珍妃去得早,沒娘的孩子在這宮里不好過……”喘了幾口氣,接著道,“最是皇家無情,你裝傻扮癡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并無錯處……”我心頭一驚,自認為扮癡兒扮得無甚破綻,沒想到這衛(wèi)王的眼睛卻是如此毒辣,不過所幸他沒有懷疑我并非真正的陳玉珂。
“可恨我枉為一國之君,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能讓她們自由自在地活著……”他抬頭看我,滿眼希冀,“你可怨阿爹?”我看著他,搖了搖頭。他瞇眼笑了,孩子一般,道:“我國有件秘寶,得此寶者得天下。它的地點,我只告訴你一人,若有一天你的兄姐們想害你,你便用它做護身符吧……”
我萬萬想不到,他會這么輕易地將藏寶的地點告訴我,那我三年來的提心吊膽、步步為營到底又算什么?
我冷笑一聲,一把甩開他的手,不理會他驚訝的表情,在他耳邊低聲道:“誰是你女兒!我是云莫離,云國公主云莫離?!弊旖倾^起,無限諷刺。
他張大了嘴咿咿呀呀,就是發(fā)不出聲來,全身抽搐著,雙目赤紅,狠狠地瞪著我,似是要將我剝皮拆骨吞吃入腹。我冷眼看著,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這是他在我去年生辰時送我的。
漸漸的,床上的人不抽搐了,氣息微弱下來,沒了聲息。
我一甩袖,抬腳走出殿門,沉聲道:“陛下薨了?!痹阶咴竭h,不去理會亂成一團的宮人和沉聲痛哭的兄姐們。
第六章 國仇便是家仇
自上次受傷后,我身邊的暗衛(wèi)明顯增多,與其說是保護我,倒不如說是監(jiān)視。陳尋玉雖未將我不是陳玉珂的事情公布或是直接殺了我,但也是極其防備我的。
我根本,就沒有出宮的機會!
但那個取菘藍草的人卻死了。
方才陳尋玉失望的雙眼仿佛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冷到令人心寒的聲音仿佛在又耳邊響起——
“本以為你是哪國派來的探子,未想?yún)s是小看了你……云國公主,云莫離?呵,倒真是聰明得很,將‘兩不知滲入繡線繡在香囊上,又把自己的手扎得血跡斑斑,作副可憐樣子給父王看,惹得他心中感動想也未想便戴上香囊——好手段啊……本以為你是來尋秘寶,我有心饒你一命,可你……可你卻是來害我父王的命!”
心像是被一把劍捅,一陣一陣的疼,不想再聽他諷刺的語調(diào),不想再聽……
今日無風,九曲湖湖光如鑒,我看著倒映在水中的臉,提醒自己:云莫離,你付出了這么多,為的就是報仇,怎能為了一個陳尋玉就產(chǎn)生了動搖之心?
當年亡國后,我從大火里逃了出來,想起公儀朝曾對我提到過的封無音。削骨換皮,李代桃僵。我花了十日,只身爬上了雪峰天山,爬到山頂時,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冷得連發(fā)抖都不會了。可是,這些又算得了什么,比起國仇家恨,這些又算得了什么!我想做陳玉珂,接近衛(wèi)王,伺機刺殺,尋找秘寶。
封無音很少替人醫(yī)病,更別說是為人削骨換皮了。他只問我:“為何?”
我思索一會兒,道:“家仇。”
他挑眉,斜睨我:“說謊。我見過你,你是云國公主?!?/p>
我正色道:“既是公主,以國為家,云國已亡,國仇便是家仇。”
削骨換皮,顧名思義,便是割開全身皮肉,將骨骼或削或補,修成另外一個人的身形,再將皮膚一寸一寸割下,換成另一個人的皮膚??v是有麻沸散陣痛,但仍是刀刀刻骨,寸寸鉆心,痛得不能自已。
只是,經(jīng)過此術(shù)之后,此生骨骼再也不會生長,身形不變,容顏不老。
第七章 假面背后
大喪之后,陳尋玉解除了對我的禁制,我終于出了宮。
十里亭地處偏僻,位于高山之上,因山上亭子而得名。它原是云國疆土,國破之后,便隸屬了衛(wèi)國。
這亭子多年未修,紅漆褪得痕跡斑駁,若哭花了妝的少女。我蹲下身來,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挖,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小心地捧起每一捧土,仿佛掌心里,是那失散已久的愛人。
挖了許久,土坑中漸漸露出一個紅色的木匣,我細細拂去上面的土粒,將匣子取出,小心地擦拭。
木匣上涂了清漆,即使在地下埋了這么多年,依舊光亮如新。
肩上一陣刺痛,木匣從手中滑落,一道黑影從身邊掠過。我扭頭,右肩上鮮血蔓延開來,染在新著的白衣上,洇開一朵血牡丹。我穩(wěn)穩(wěn)身形,抬頭,前方不知何時已站了十幾人,一溜的黑衣。方才刺傷我的人恭敬地將匣子交到領(lǐng)頭那人的手上,那人掂了掂木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封無音?!蔽覓吡艘谎矍胺酱钇鸬拈L弓,道,“背后偷襲不是個好習慣。”
封無音許是見我表情淡然,心中驚訝,挑眉道:“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是很早。”我皺著眉,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心想,應(yīng)該不會在說完話之前死掉吧。
的確不是很早。不過是在去取菘藍草的人莫名暴斃之后才開始懷疑的。
江湖傳言封無音性情孤高,陳尋玉能請得動他,只能說明皇宮里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東西。以封無音的能力,滲在繡線里的毒絕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但他為何在衛(wèi)王死后才告訴陳尋玉?不過是為了在適當?shù)臅r機讓我們兩人反目,造成我現(xiàn)在的無一援手罷了。
國滅之日,云國皇宮被重重包圍,若無他人暗中施以援手,怕是我還未逃出宮門便被射成了刺猬。封無音如此性情,又怎會因我區(qū)區(qū)幾句話就幫我。的確,比起利用一個探子尋找秘寶,不如利用一個滿腹國仇家恨什么都不知道還自以為是的傻蛋,因為這個傻蛋縱使事情敗露也不會供出他們。
而在這背后控制一切,能讓封無音為他效忠的人……
這么多破綻,我早就應(yīng)該懷疑,或許,只是不愿而已。
人群背后走出一人,一襲金邊白袍纖塵不染,他永遠都是那么優(yōu)雅而高貴。
只是,這假面背后,掩藏的,不過是個偽君子、真小人罷了。
那人嘴角含笑,鳳眸半瞇,在陽光的照耀下,眼角似有些晶瑩閃動。我抬頭看天,陽光著實晃眼了些。
他的目光從地上那攤血掃過,笑道:“阿離,辛苦你了?!?/p>
你看,他這個人,即使在你滿身傷痕敗得徹底的時候也不忘在你心口上捅一刀。
他打開木匣:“我倒要看看這名揚天下的秘寶究竟長什么樣。”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匣子里,是一張素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
他愕然地看著我,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
八歲時,我與公儀朝隨父王狩獵,路經(jīng)此地,當年天真爛漫,兩小無猜,便在此,寫了那張箋,埋在土里,作為我們之間感情的見證。
“秘寶早已被我毀了,它就藏在衛(wèi)王送我的玉佩里?!?/p>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被天下人傳得神乎其神的東西竟是一張江山社稷圖,九州地勢全都在內(nèi)??晌乙粡埦胖莸貓D做什么?沒有軍隊沒有兵馬,這地圖于我來說不過是個廢物,更別提復(fù)國大業(yè)。三年的苦心竭慮就好像成了個笑話!
第八章 戲假情真
可能是血流得有些多,頭暈暈乎乎的,我穩(wěn)了穩(wěn)身形,道:“公儀朝,你果真演的一場好戲,怕是京都第一的戲子,都比不上你吧?!币粓鰬颍萘耸?,連在我受傷昏迷間都不忘用甜言蜜語來蒙蔽我。兩國聯(lián)姻,不過是他為了催我盡快動手罷了。
此等心計,當真深沉得可怕。
或許,我永遠也不知道:有時候,戲演著演著,也就有了真心,動了真情。
若非衛(wèi)王臨死之際的話,我怕是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
當年滅云國,一半靠秘寶,一半靠楚國,若非知道云國皇宮的密道入口,我們又怎能輕而易舉地圍殲宮廷……這事沒幾個人知道。
知道密道入口的,只有皇室嫡族,外人只有一個,就是公儀朝,還是我親口告訴的……
原來,毀了云國的,不是衛(wèi)王,不是公儀朝,而是我——云國公主云莫離。
傳在耳里的是公儀朝氣急敗壞地怒吼,我扯了扯嘴角,全身倚在亭柱上,道:“我是活膩了!今日來這里,我就沒想著要活著回去。不光我要死,你們都得死。山底下早被我埋了炸藥,導(dǎo)火索該馬上燃盡了吧?!?/p>
看他們急于奔下山的樣子,我道:“這些炸藥足可以把山炸平,來不及的?!?/p>
公儀朝回過頭,大掌一揮:“那你就先去死!”
十幾把弓箭對準我,我想,這下可真要成刺猬了。
心痛得早已麻木,便也感覺不到冷了。
再回神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坐在狂奔的馬身上!連點了肩上幾處穴道才堪堪止住血,陳尋玉的面容幾日不見似乎又酷了些:“你身上的血很多?”馬兒跑得極快,能感到風刮過臉刺生生的疼,羽箭一支支從身邊擦過,我把頭埋進他懷里,“山上埋了炸藥,你一個人來的?”
“我知道。侍衛(wèi)的馬太慢,我快了一步。希望來得及?!闭f話依舊這么一板一眼。
“你不該來的?!?/p>
他似乎有些怒,“不來?等你死嗎?”悶哼一聲,眉頭皺得死緊,像是中了箭。
心里酸酸麻麻的,疼。
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山體開始搖晃,胯下的馬驚慌地嘶鳴,飛沙滾石,土崩石裂。迷迷糊糊間,只覺得陳尋玉一手護了我的頭,緊緊抱著我……
尾聲
我推開老舊的木門,走了進去。床上的人面色青白,消瘦枯槁,睡得極不安穩(wěn)。過了一會兒才漸漸睜開眼,咳了一聲,道:“你把我弄成這樣,算是個什么意思?!?/p>
半年前。我醒來時是在湖岸邊,身上只有一點擦傷,原來,山底下有一湖,而我們僥幸掉到了湖里才躲過一劫。這個“我們”,有云莫離,有公儀朝,沒有陳尋玉。
我只是輕微的擦傷,而公儀朝就比較倒霉了,他摔斷了一雙腿,我救了他。他害死了陳尋玉,就那么讓他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我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我知道,這不過是我蒙騙自己的借口罷了。公儀朝,畢竟是我愛了十年的人啊,能做到同歸于盡,卻做不到親手殺他。
只有將他放在身邊,天天看著。試著放下這份孽緣。
我從旁邊的木桌上取過藥碗,舀了一勺,吹了吹:“該喝藥了。”
他看了一眼藥碗:“殺我,又何必用毒藥。你應(yīng)該將我千刀萬剮才是?!?/p>
我沒有出聲,只是舉了舉勺子。他苦笑一聲,任我一勺勺喂下。
我這一生只殺過兩個人,一個是衛(wèi)王,一個是我曾經(jīng)最愛的人。我用了半年的時間,結(jié)束了這場糾纏的愛?,F(xiàn)在,我愛的人,是陳尋玉,我叫他“小二哥哥”,我將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這份無望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