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錫昌
張聞天是一位為中國革命事業(yè)作出重要貢獻的我黨領導人,但他的歷史業(yè)績長期被湮沒;他在外交戰(zhàn)線上的建樹,更是鮮為人知。蕭揚所著《張聞天與中國外交》,對張聞天從中國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團長、駐蘇聯(lián)大使,到外交部常務副部長長達十年的外交生涯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發(fā)掘、梳理、評述,面貌清晰,內(nèi)容豐富,寓意深長,堪稱開創(chuàng)性之作,填補了新中國外交史上的一段空白。
這十年間,作者在張聞天身邊工作了九年之久。零距離觀察、了解他的思想、工作、作風、生活,也親眼目睹了他蒙受冤屈被拋入萬丈深淵、經(jīng)受斗爭煎熬的痛苦過程,了解既深入又真切,較之一般不相干的人撰寫記實類文字,有著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從而提升了本書的歷史價值和厚重感。
本書最大的特色和可貴之處,在于真實、平實。作者自始至終讓翔實的史料和確鑿的事實說話,還歷史以本來面目。作者與張聞天有多年工作生活交融,對他懷有深厚的感情,對他的際遇抱有深厚的同情,字里行間時有流露。但行文評析,不失客觀公允,以飽蘸深情的筆觸,還原一個真實的張聞天,使歷史人物的形象更加鮮活、飽滿。人們記憶猶新,過去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一股歪風勁吹。評價一個人,說好,就一切都好,一貫正確;說不好,就一切皆錯,一無是處。時至今日,實事求是評價一個現(xiàn)實生活的人或歷史人物,仍然是十分可貴的。
1955~1959年,張聞天任外交部副部長期間,筆者作為青年知識分子干部,正好任職于外交部西歐司,同這位身份頗為特殊的副部長有過幾次近距離的接觸,但印象不深,知之甚少。對他主張和推行的某些外交政策思想、舉措,有所見聞,但只是零星片斷。喜讀本書,倍覺親切,獲益良多。
張聞天曾經(jīng)是我黨的最高領導人之一,當時還是政治局委員(1956年八大后為政治局候補委員),以他的資歷和威望、地位和能力,屈就外交部副部長之職,顯然是很不正常的,即便像我這樣對內(nèi)情不甚了解的一般干部,也是有看法的。張聞天在這個崗位上的尷尬處境不難想見。當時,外交大權由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掌握,外交部始則由周總理兼外長,后則由陳毅副總理兼外長直接掌管。外交工作授權有限,張聞天可以施展的空間也是很有限的。而他并不在意,不僅盡其所能,扎扎實實做好崗位職責范圍以內(nèi)的工作,而且以全局的眼光和駕馭全局的能力從事這項局部性的工作,從而在這個職權有限的局部性的副部長的崗位上,對新中國外交理論和實踐作出了重要貢獻,表現(xiàn)出一位老革命家不凡的品格和卓越的才能。這是很可貴的。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張聞天不唯上,不跟風,只唯實。他放眼世界,根據(jù)自己的外交實踐經(jīng)驗和對國際形勢的縝密觀察,獨立思考,提出和堅持一些外交政策主張和外交工作的重大舉措,有的甚至是逆主流思潮而動的。這樣做,不僅需要高度的政治智慧,更需要過人的政治膽識。
本書作者緊緊圍繞這一亮點,濃墨重彩,展示、剖析張聞天獨具慧眼的外交政策思想、主張。在戰(zhàn)爭與和平這個國際形勢分析判斷的根本問題上,張聞天明確表示,“新的世界戰(zhàn)爭有可能避免”,“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論點是需要修改的”。既然新的戰(zhàn)爭打不起來,爭取與世界各國和平共處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新中國外交的主要任務。他在理論上多方闡釋、論證和平共處的外交政策及其相關的各項具體政策。和平共處戰(zhàn)略與世界革命戰(zhàn)略是相對應的。他一再強調(diào):“不能輸出革命。”“革命與否,如何革命,完全是各國人民自己的事情?!?/p>
張聞天以和平共處為主軸的外交政策思想同當時占主導地位的外交大政方針不盡合拍,自然無法全面推行,“廬山會議”后,上述思想則作為“張聞天右傾機會主義外交路線”遭到嚴厲批判。但是,誠如作者所言,“他保持獨立而清晰的頭腦,使得當時的中國執(zhí)政黨內(nèi),中國外交界內(nèi),有了不盲目的、不隨波逐流的聲音,這是他對中國外交的貢獻,是他在中國外交史上留下的印記”。
相對于外交政策和對外工作,張聞天在內(nèi)部工作方面施展的空間要大得多。本書以不小的篇幅闡述他獨到的理念和一系列獨創(chuàng)性舉措。如何使這支初步組建的外交隊伍適應繁重的外交工作需要,是他到任伊始所面臨的首要問題。當時外交隊伍主要由兩類干部構成,一是從軍隊、地方調(diào)入的老干部;一是出校門不久的青年知識分子。大學文化以上的占總數(shù)的55%。即使是文化較高的,外交業(yè)務水平一般也不夠高,高水平的專門人才尤其稀缺。張聞天認定,外交部的問題是業(yè)務水平不高。于是,他在全部科以上干部會上提出“努力提高業(yè)務水平”的口號,并以此作為他主持部務或治理外交部工作的總方針。具體途徑是加強調(diào)查研究和加強學習。他雷厲風行,采取一系列配套舉措予以落實。聯(lián)系到當時大氣候盛行“政治掛帥”、“突出政治”,提高業(yè)務往往會被扣上“只專不紅”、“白專道路”的帽子。張聞天此舉自然非同尋常。
“努力提高業(yè)務水平”,可以說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筆者僅舉親身感受最深的兩件事。當時外交部不少干部不懂外文或基本不懂外文,即便懂外文的干部,通常水平也不夠高。為了強化外語這一薄弱環(huán)節(jié),張聞天到任不久就創(chuàng)辦了業(yè)余學校,配備專職外語老師,組織干部分級、分班進行業(yè)余外語教學。為了推動外語學習和鼓勵學外語的積極性,對外語水平提高較快的干部給予獎勵,并記錄入檔。我有幸名列其中,并得到50元獎金(當年相當于一個月工資)。
“努力提高業(yè)務水平”,實質(zhì)是尊重知識,尊重和信賴知識分子,鼓勵知識分子干部鉆研業(yè)務,提高業(yè)務水平。同時,對廣大干部來說,則是解除思想顧慮,使鉆研業(yè)務成為合理合法的事情,可以放手去做。當時教育界、思想界到處“插紅旗、撥白旗”,批判“白專道路”。張聞天不為所動,外交部知識分子干部沒有受到?jīng)_擊。“努力提高業(yè)務水平”照樣堅持,并落實到對干部的提拔、任用上。1956年干部提拔加薪中,比較重視干部的業(yè)務水平和工作能力。在業(yè)務工作中做出成績的干部被提了級,有的還連提兩級。當年筆者這個小青年居然連提兩級,不久還破格越級提拔,從科員提為副科長(相當于后來的副處長)。筆者算是張聞天干部政策的受惠者和見證人。借此舊事重提以佐證作者所言。
張聞天離開外交戰(zhàn)線已半個多世紀,他給中國外交留下的寶貴政治遺產(chǎn),長期被湮沒,經(jīng)作者精心發(fā)掘,得以重見天日。這是對這位飽受不公正對待的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最好的追思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