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良
1
總是會有人慕名而來,被空氣中淡淡的草藥味牽引著,穿越大半個喧鬧繁華的城市,推開陳家藥鋪古樸厚重的大門。
收納各式草藥的藥柜,是柔和古雅的深色調(diào)子。弦切面流露出來的紋理,陳舊又帶著眷戀,像長大后的少年留在箱底的褪色衣衫。一方方小小的抽屜上,有娟秀的隸書書寫的藥名:白芷、香薷、連翹、茯苓……這些美麗的名字有著不一樣的氣息,一種是一種的心情。
藥房的一角,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依偎在一個坐輪椅的男子身旁,手中的書正翻到有彩圖的一頁,胖胖的小手指著,稚嫩的童音教男人讀:“柴胡……夏枯草……”男人的舌頭打著卷兒,不很聽使喚,卻依然努力:“抬……胡……抬胡……夏乎草……”
你會看到一個女子,為眼神渴切的人們號脈,低低地問詢。然后,一桿小小的藥秤,牛骨做的秤桿,小小的銅盤和銅秤砣,在她手中優(yōu)雅地翻飛,不同的中藥就有了各自的歸處,形成不一樣的配伍,溫和妥帖。
她不施脂粉,三十出頭的模樣。頭發(fā)在腦后,松松地挽一個簪子,有精致明朗的額角,著素色的棉布衣裳。她的眼神,不時地落在那個角落里,溫馨又幸福??墒?,當(dāng)你與她的眼神相遇時,會讀到,這個女人身上盛滿滄桑。
2
陳茵的父親是方圓百里極有名氣的中醫(yī),父親號脈,母親司藥。他們老來得女,對陳茵疼愛有加,用辛苦替陳茵把生活的憂傷和困頓擋在外面。
少時的陳茵,在寵愛中悠閑長大,日子溫暖而明快,讀書畫畫彈琴,做她喜歡做的事。醫(yī)道世家的女兒,更有著對中醫(yī)特有的喜歡與靈性,偶在問診的病人面前露出一招半式,皆讓父母驚嘆不已。
后來,父親穿過紅地毯,把女兒交給一個白皙修長的小伙子。陳茵的夫君一歲時父母意外身亡,兩歲被陳茵父母從孤兒院帶回家。彼時已獲得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碩士學(xué)位,與陳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天,陳茵垂拖在裙擺下的層層長紗,潔白如雪,不染塵埃,窗外的薔薇開出一片錦緞,新人一臉幸福,兩位老人悄悄成為淚人。
陳茵懷孕,算算日子,寶貝應(yīng)是綠葉濃蔭,蟬鳴四起時出生,夫君笑,取名半夏吧。父親擊掌稱好,未來,像一幅柔美的畫卷,在一家人面前徐徐展開。
可是,陳茵的幸福竟凝固于此。一個雨天的傍晚,夫君出門為陳茵買解饞的零食,一輛貨車剎車失靈,斜斜地沖到人行道上,陳茵的夫君像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趔趄著飛出去。瞬時,世界只剩下一片凄厲的雨聲。
陳茵日夜守在他身旁,任怎樣哭泣呼喚,他都不肯再看她一眼。陳茵的夫君沉默地躺著,成了植物人。醫(yī)生說,可能,他再也不會醒過來。
所有的勸說與安慰,在現(xiàn)實面前都是蒼白的。陳茵不知道怎樣傷害自己,才能與夫君攜手,在那個未知世界里相認(rèn)。
母親徹夜熬湯,端來給陳茵補身子,陳茵揚手拋出,白白的瓷碗劃過一條堅硬的弧線,汁液在墻上綻放出一朵憂傷的花兒。陳茵母親一聲不響,轉(zhuǎn)身收拾殘渣,擦拭汁水。老人家強忍嗚咽,淚水卻止不住地奔瀉,啪嗒啪嗒落下來。陳茵把頭掉轉(zhuǎn),不去看她。其實不看也知道,父母這段時間為一雙兒女操心,恍若瞬間,已是塵滿面,鬢如霜。
3
三個月后半夏出生,陳茵暈過去。大出血。九死一生。
恍惚,她回到陳家藥鋪的院子里,蒲公英還在墻角開著幽靜的小黃花,夫君喚她,言語里卻有說不出的急迫:茵茵不哭,拉住我,別松開,別松開。
陳茵醒過來,眨眨眼,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她側(cè)頭,看見父母親相偎相依在床邊,母親給半夏調(diào)奶,搖勻,再用唇,仔細(xì)地試瓶壁的溫度,父親用溫水洗過手帕,小心又慈愛地?fù)崛グ胂牧鞒龅目谒K麄兠嫔>?,卻帶著盈盈笑意,鬢角的白發(fā),因為勞累而略顯凌亂??粗麄?,陳茵心中豁然開朗,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活過來就要好好地活。夫君還活著,還有希望,尚且,還有與夫君一樣寶貴的,年邁的父母,弱小的半夏。
陳茵不再消沉,她要笑起來,對父母笑,對夫君笑,對半夏笑,也對自己笑。
小半夏咿呀學(xué)語時,陳茵隨父親系統(tǒng)學(xué)習(xí)推拿的要領(lǐng),掌握了全身的脈絡(luò)穴位。又從父親手中接過銀針,可以用嫻熟的手法為夫君也為諸多病人針灸。陳茵的夫君,在陳茵與父親的努力下,手與腳都恢復(fù)了一些知覺。
經(jīng)過這場變故,父母親體力漸衰,父親有意識地把自己總結(jié)多年的醫(yī)術(shù)傳授給陳茵,囑咐陳茵認(rèn)真記下,大多的病人,也要陳茵去問診。孩子氣的陳茵,如一頭不肯聽話的小獸,執(zhí)拗地與父親抗衡,不肯接替父親,不肯盡心打理藥鋪。
那一日,父親與陳茵站在窗前,看天空明凈瓦藍(lán),父親緩緩地說:“茵茵,他會慢慢好起來,還會像從前一樣,為你撐一片天。”父親頓了頓,接著說,“但在這之前,我很希望你能夠獨立。有一天我與你母親離開了,你要能夠用你的力氣照顧你們的生活?!标愐鸹仡^,過長的時間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竟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頭上已盡是白發(fā)。
深秋的風(fēng)里,父母推半夏出門散步,高大的梧桐樹落下黃黃的葉子。父親累了,停下來,倚在樹下慢慢喘息。陳茵望過去,夕陽下,父親早已不是昔日的偉岸,腰與背,佝僂出老態(tài)。陳茵知道,雙親的懷抱已經(jīng)被歲月蹂躪到異常脆弱,自己,是該長大的時候了。
4
轉(zhuǎn)眼半夏兩歲。
而父親的去世也在此時突如其來,前一晚還與陳茵討論驗證一個減輕類風(fēng)濕病患者痛苦的偏方,第二天的凌晨,陳茵就聽見樓上母親尖厲的哭叫,趕到時,母親臉色蒼白,悲慟得幾乎背過氣去。父親走了。
陳茵的淚水流下來,湮沒了母親的哭聲。父親在睡眠中離世,僅僅幾個小時之后,竟然已是生死相隔。許多黑暗的到來,都是如此無法預(yù)期。它們仿佛有謀而來,一瞬間將人有依有靠的世界擊得粉碎。
陳茵擔(dān)心母親。但母親竟然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的悲痛,只是話語很少,長時間地發(fā)呆,也不再像從前一樣周到地照顧半夏。她用很長的時間翻看舊物,一樣一樣撫摸,一樣一樣晾曬,然后在陳茵面前,也在女婿與半夏面前,絮絮地言說舊事。那些歲月經(jīng)過沉淀,成為老人簡單的快樂,散發(fā)著紀(jì)念與安慰的光澤。
后來回想起來,母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經(jīng)?;秀钡纳裰?。
母親是在藥鋪里父親常坐的那把椅子上跌倒的,就像風(fēng)輕輕吹落梧桐樹上一片樹葉。
在醫(yī)院,彌留的母親清醒過來,抓住陳茵的手:“茵茵,別難過,我去了,陪你父親。只是你們,都要好好的?!蹦赣H停了停,更加清晰地說:“你的名字,是你父親起的。陳茵,茵陳。茵陳性味雖然寒苦,卻有芳香的氣味。”陳茵含淚點頭,她懂。
在父親遠(yuǎn)走十個月零八天之后,母親追隨而去,那天,正是父親的生日。父母在世時恩愛有加,在另一個世界又可以相攜,陳茵在悲傷之余,感到一絲寬慰。
5
再回到藥鋪,形單影只一個人,物是人非。父母的離世,仿佛帶去了藥鋪的靈魂。陳茵不知道自己要有怎樣的勇氣才可以支撐下去。
她疲倦地靠在藥柜上睡著了。夢中回去,陳茵在廊前讀書,夫君在藥碾槽前,幫父親把新到的龍骨碾碎,一并向父親討教藥方中的配伍。母親輕聲抱怨,自己頭上新增了白發(fā)。窗外,梧桐樹寬大的葉子呼啦啦地綠著,父親種在院里的百合散發(fā)出緩慢的香氣。那時,父母還年輕,而陳茵與夫君,滿心都是稚嫩和快樂。
陳茵驀然驚醒,記起父母親對自己說過的話。
半夏握一支綻放的蒲公英花絮,歡快地跑過來:“媽媽,媽媽你看?!标愐鸩[起眼,逆著風(fēng)與陽光,她看見她的夫君,搖搖晃晃地離開輪椅,拄著拐杖,笨拙、艱難,又極其認(rèn)真地,要邁進(jìn)藥鋪古樸厚重的大門。
半夏小嘴兒一鼓,“噗”的一聲,一朵朵白色的小傘兒飛起,越過外墻,穿過樹隙,在一片明凈瓦藍(lán)里,各自尋找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根,發(fā)芽。
責(zé)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