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邊紅藥
1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那時坐在葉念晰前面的女生,姓胡單名泊。她剪及肩的短發(fā),齊整的劉海,低頭看書的時候兩側(cè)的短發(fā)乖乖地垂下來,剩一張白皙的巴掌小的臉,有五分書卷氣,五分端莊美。學(xué)校的迎新晚會上胡泊穿了一件海水藍(lán)的斜對襟七分袖薄衫,過膝的黑裙子,還有白色絲襪和黑色扣帶皮鞋。她和一幫穿黑色中山裝的男生朗誦《少年中國說》,不需要太聲情并茂,但五四時期女學(xué)生的堅毅、勇敢和清秀是一定要有的。
她低著頭看書,整理筆記,像局外人淡定自如。很多時候她都是低著頭不說一句話,你能看到她烏黑光亮的頭發(fā)和厚重劉海下沉默的眼睛。在盛大的青春嘉年華,太多女孩子的眼睛笑起來像月牙,胡泊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卻總是濕濕的像秋天帶著露水的雛菊。那雙氤氳著水霧的眼睛在各式各樣的情書面前,眼波自顧自流轉(zhuǎn),不顯出一絲驚奇或喜歡。她的心田沉靜得如幽谷的深湖,年少的驕傲和虛榮成像于湖面,演繹的卻是別人的故事。
那些追求無果的會寫情書的男生酸酸地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思。葉念晰聽過大概的翻譯,南方的喬木又高又大,卻不能讓人坐下休息。當(dāng)時得益于男生們純粹矯情而引用的七言絕句、漢樂府等等含蓄的情感句子,葉念晰后來完整閱讀了元稹的《鶯鶯傳》。她把這個故事生動地講給胡泊,可胡泊頭也沒抬地說,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為張生一見鐘情。
在食堂嘈雜的喧嘩中,飯桌之間人來人往中,胡泊的這句話像是一個春雷轟響在葉念晰的頭頂,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她忽然覺得,胡泊站在同齡人的肩膀上,仿佛早已看透了年少的喜歡和人生如戲。
2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迎新晚會后的第二個月,學(xué)校舉行期中考試,那次的語文考試作文要求是描寫自己的父親。坐在胡泊后面的葉念晰在她翻卷子時早早瞄到胡泊答完了基礎(chǔ)題和閱讀題,按試題順序她的作文也該寫的差不多了??墒呛春髞韰s一個字也沒寫,她低著頭筆直地坐著,甚至有些僵硬。監(jiān)考老師走過來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時她立刻慌張地?fù)u搖頭,葉念晰抬頭看到她的側(cè)臉有些蒼白,眼眸深處水盈盈的淚滴在打轉(zhuǎn)。
胡泊的成績一向很好,尤以作文見長,但凡動過給胡泊寫情書念頭的男生非常清楚這個女孩子沉默寡言下的挑剔和火眼金睛的真功夫。在作文紙上一個字也不寫,決不是胡泊的風(fēng)格。
監(jiān)考老師離開后葉念晰悄悄用筆戳胡泊,她搖搖頭依然沒有寫出一個字。索性放空了身體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扭頭看著窗外。那是十一月,學(xué)校的梧桐已經(jīng)泛黃,大片大片的葉子落在旁邊青翠的冬青上,對面教學(xué)樓的紅色樓頂上落了白色的鴿子,它們悠閑地踱步然后展翅飛翔。
胡泊的那份卷子空下的作文處像白色的鴿子,輕輕地飛進(jìn)監(jiān)考老師的手中。
她問葉念晰,你是不是和他們一樣,都有一個慈愛溫柔的父親?葉念晰微微一愣,沒有說話,眼睛看向別處。曾經(jīng)這個女孩子不說一句話推掉所有的情書依然面不改色,在舞臺上不讓須眉的舉拳宣講,眼里眉間云淡風(fēng)輕不要張生崔鶯鶯的愛情。而這個女孩子卻也在梧桐葉飄落的時候,像一只受傷的刺猬忽地蜷起來,埋下頭嗚咽哭泣。
葉念晰說不出一句話,她一直以為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欣賞胡泊的特立獨行。胡泊優(yōu)雅得體,明白事理;她也沉穩(wěn),從來都不慌不忙,喜怒不形于色,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展現(xiàn)恰到好處的一面。她的先見之明在同齡的葉念晰看來就是蜀道難,不是不可能,卻要怎樣的摸爬滾打,敏于行訥于言才能完美建立并長久保持?
那不是葉念晰可以企及的,她和胡泊的距離,像后來果斷放棄的男生說的那樣誠懇: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是啊,漢水浩淼寬廣,怎么能游過去呢?
而所謂伊人,必在水一方。
3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隔壁班的宋淮青常常主動要求“被”罰站,他在緊張講解的數(shù)學(xué)課上扔一個三角板給唾沫橫飛的數(shù)學(xué)老師,在老頭子的“一陽指”發(fā)力前,邁著長腿吹著口哨雙手插在口袋走出教室,“我去面壁思過”。
這樣的故事從隔壁班有模有樣地傳過來時,葉念晰會扭頭看窗外那個靠著欄桿瞇著眼睛仰頭看天的人。
宋淮青站的位置和胡泊總是成一條斜線,他不看天的時候就看著胡泊的方向。男生們下課聚攏一堆的時候常常起哄,“宋淮青,你醉翁之意不在酒!”葉念晰的心忽然像貼著窗戶,屏氣凝神地等著他的回答。可宋淮青什么都不說,他笑著擺擺手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
但在大家看來,這就是默認(rèn)的意思。連同一起默認(rèn)的還有,葉念晰你從來都沒有把情書交給胡泊,要不然胡泊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會透著露骨的絕望?
那時的男孩子們是有多幼稚啊,他們希望通過葉念晰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是葉念晰第一腳就踩了地雷。這樣的懷疑和不滿積累到一定程度,擴(kuò)大到好幾支足球隊的人數(shù)后,他們在某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給葉念晰的自行車輪胎放了氣?;椟S的路燈下他們浩浩蕩蕩地跟在葉念晰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問,“你到底有沒有交給胡泊呢?是不是你私藏了呢?”
葉念晰不回答,推著自行車吃力地走。她確實是普通的女生,個子不是高高瘦瘦,眼睛不夠黑白分明,皮膚黃黃的還冒著痘痘。如果說胡泊是一只開屏的孔雀,葉念晰只能是剛出殼的丑小鴨:天壤之別。但別人的情書,葉念晰不會私藏。偷來的情書像抄來的卷子,一模一樣卻始終是別人的。葉念晰把頭抬得高高的,揚著下巴,她的汗滴答滴答的落下來。
宋淮青忽然騎著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上來,他把車整個橫在搗亂的男生隊伍的前面,笑呵呵地問,“想干嗎?”其實他們不過是想從葉念晰嘴里聽一個被胡泊拒絕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葉念晰不肯說。宋淮青早已被默認(rèn)在走廊上看的人是胡泊,男生們呼啦啦散去。宋淮青搖搖頭嘆著氣下車,和葉念晰并排走在一起。
很多年后葉念晰走在路燈下看著拉長的身影變短又變長,總會記起自己仰頭推車的那天晚上,一起流下的不只是汗水,還有淚滴。宋淮青在葉念晰家門前默默停住后很詩意地問了一句,“漢有游女,可不可以求思?”那句話葉念晰聽過很多遍,當(dāng)時追胡泊的男生們在窗子外都這么問過。葉念晰很生氣地?fù)u搖頭,她不是胡泊,她怎么知道漢江的游女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況且《詩經(jīng)·漢廣》里寫得清清楚楚: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4子之于歸,言秣其馬
成年以后的葉念晰漸漸明白,生活的壓力和重?fù)?dān)會使一個男人迷醉于酒,他會掩面哭泣也可能暴跳如雷,所有的隱忍像火山爆發(fā),翻滾的巖漿圍繞的可能是妻子、兒女。當(dāng)胡泊哭著說別人的慈愛溫柔的父親時,葉念晰別過了臉。那篇要求描寫父親的作文她寫得很雷同,她始終沒有勇氣去空下一處卷子,哪怕違心。
葉念晰作為語文課代表在幫老師錄成績時,悄悄地不動聲色地給胡泊打了作文的分?jǐn)?shù)。單從成績表面看,不會引起任何懷疑,葉念晰長長地舒口氣。曾以為看透年少的喜歡和人生如戲的人是胡泊,到頭來更為理性的人卻是自己,與其說是填補胡泊那份空白卷子的分?jǐn)?shù),倒不如解釋為是可憐自己的懦弱。她們都是缺乏愛和安全感的孩子,相互憐憫,一路上跌跌撞撞卻要努力幸福。
那一次宋淮青又被罰站在走廊,老套的故事變了模樣。他們說語文教學(xué)組的組長拿了一沓的卷子摔在宋淮青的身上,桌子拍得咚咚響。宋淮青一反常態(tài)的沉默,他擔(dān)下所有的責(zé)任。葉念晰沒有再豎起耳朵捕捉事情的細(xì)枝末節(jié),重溫完所有的試卷后,她要好好努力準(zhǔn)備考大學(xué)了。再也不用幫男生們交情書給胡泊了,也不用鼓著小心臟留意宋淮青的回答了,他們在大家看來是一定會在一起的。
塵埃落定后的長大要一個人勇敢前行,這條路葉念晰一個人走了好多年好多年?,F(xiàn)在,她左手邊的男生,高大沉穩(wěn),笑起來是書生的靦腆和儒雅,像戲里的張生,踏實上進(jìn),許給葉念晰溫柔美好的未來。像那句詩說的:子之于歸,言秣其馬。女子你如果愿意出嫁,我喂飽馬駒接你回家。
葉念晰再也不會知道,語文老師把卷子摔在宋淮青身上時說的那句話,“你私自給同學(xué)多打分是有多勇敢?”勇敢的男生沒有說話,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了走廊,看到了努力學(xué)習(xí)的葉念晰,他的嘴角咧成了彩虹倒過來的弧度,遺憾又快樂。
“漢有游女,可不可求思?”那是宋淮青認(rèn)真問葉念晰的話,當(dāng)時的她,很生氣地?fù)u了搖頭。
那些都像泛黃的梧桐葉了,靜靜地飄落,埋入地下無聲無息。你會不會也記得,南有喬木,漢有游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