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婕
初中有段時間,我總是很早到班上義務(wù)值日掃地。父母看我這樣做,就很表揚(yáng)我。但有一位縣城來的親戚姐姐對我說:你不能總?cè)チx務(wù)做一件為大家服務(wù)的事情,做久了,就成了你的責(zé)任了,哪天你沒掃,肯定有人罵你——果然,后來應(yīng)驗了這話。因為父母的教育根深蒂固,我改不了,但我十分感念姐姐給我說的真心話,她比我父母更能夠洞察人性。
中學(xué)時代,我有位往來密切的同學(xué)叫貓貓。某天,貓貓帶來兩個橘子,她把小的那個給我,更大的那個留給她最好的朋友。我倒不在乎吃到的橘子是大是小,我好奇的是她的行為方式與我不同。
因為我想起有一次家里買回幾個橘子,父母大概是隨機(jī)分的,弟弟要和我換大橘子,我給他了。一會兒他吃完了,我還沒有吃,我又送給他了,父母就表揚(yáng)我。類似“舍己為人”的行為似乎不止一次被強(qiáng)化,而我母親,更是一個行為榜樣,困難年代,她總是餓自己的肚子,把食物給祖母、父親和孩子們。我是母親身邊最近的人,我就成了倒數(shù)第二個要處處克己的人。等我長大,我有個弟弟投資做生意,每次失敗,我都要自己從銀行貸款幫他還債。經(jīng)過將近20年的掙扎,最后一次,當(dāng)父親又要我替弟弟還債的時候,我終于學(xué)會了拒絕,表達(dá)了我的憤怒,但心里竟然還是覺得內(nèi)疚。朋友貓貓那種心中有自己,善于分遠(yuǎn)近親疏,雖然與學(xué)佛之人要修煉的“無分別不執(zhí)著”境界相悖,但卻是世俗常情中,最溫暖宜人的部分。
父母沒有存款,父親的退休金有段時間還不能按時到位。一個兒子得了癌癥,只能自顧;一個兒子投資生意失敗還在債務(wù)中;另外一個兒子遠(yuǎn)在北京,工作忙,心思也很直,不一定對父母的需求體察入微。記得有一次,給父母電話打到一半,我就掛了,先去給父親存了一筆錢到他的賬戶,然后再接著給他打電話。弟弟很奇怪,說他也剛給父母打過電話,父母并沒有說自己缺錢。我就說,對父母,你只能像福爾摩斯探案一樣,從蛛絲馬跡去研究他們的需要。我也曾提議給父母存一筆足夠的錢在他們的賬上,但我試過之后很失望,要么他們慷慨助人花了,要么就給弟弟還債了,總之也用不到他們自己身上。
但我希望一種理想境界存在:覺得像父母那樣不給自己留任何余地的人應(yīng)該得到回報。
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聊天,她說她的父母從小教她一句話:爹有媽有不如自己有。我的父母教我自立也說這樣的話,但他們言傳身教的都是對自己所付出的人的百分百信任,為了親人背水一戰(zhàn),忘記自己,或者是永遠(yuǎn)最后想到自己。
我在北京是比較早買房的人,銀行貸款還很多的時候,就把家族親人一個一個接到北京。我還要工作帶孩子,陪他們玩我很累,他們還帶著孩子,招待他們就是出門兩輛出租車,頓頓吃飯店。每次工資數(shù)都沒有數(shù)就花光了,后來卻落下他們對父母一句話:“姐姐有錢。出門就坐出租車,天天吃飯店,以后就姐姐給您們錢吧。”等我湊夠第二套房子的首付時,我去簽合同,都到了售樓處,老公給我打電話:你要留些現(xiàn)錢,萬一父母和家人有需要呢?我一猶豫,房價漲到5倍。第三次去看房子,首付就差幾萬,親人借錢不還,我也就此放棄。后來,房子漲到幾百萬,我感慨:我是把自己的種子拿來喂家人,誤了自己秋天的收成。等我后來因為常年勞累,病得連床都起不來,只有丈夫同孩子在身邊,忽然不能像過去一樣對父母和兄弟們付出,內(nèi)心竟也是內(nèi)疚不堪。
所以,當(dāng)我教育孩子的時候,我的難題是如何稍微教會兒子自我保護(hù),尤其是在利益上能夠“合理自私”,在人格上有“適度的自我”。中國的家族文化,雖然有互相扶持的溫暖,但實在養(yǎng)了不少寄生蟲和逃避義務(wù)的人。能干的多勞,心憨的活該,一心付出的人,如果沒有分寸和限度,沒有智慧的方式,培育的是貪婪,得到的結(jié)果是“活該”。在家如此,在社會生活中,也是如此。
一方面,我有點(diǎn)遺憾父母給我的這種心憨,另一方面,又希望繼續(xù)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他們并不“活該”。
我這樣回顧自己的家教,并非鼓勵人人自私。物極必反,過分自私給自己造成的不利,也許比盲目付出造成的自我損傷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