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安
時值隆冬,冰上走的季節(jié)。
在京城“東興樓”與幾位河南鄉(xiāng)賢小聚。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你端我敬,正喝得酒酣耳熱之際,余懷中揣暖的那只紫蟈蟈,突然助興般“咯吱、咯吱”歡快地鳴叫起來。眾人聞之,皆放杯停箸,把驚異的目光投向余問:“身上何物鳴叫?”
余自鳴得意地告訴眾人:“蟈蟈,從河南老家?guī)淼摹?/p>
蟈蟈,河南人稱蚰子。節(jié)肢動物,昆蟲綱,直翅目。臉長方,略前傾,基本垂直。牙尖,紫紅色。二觸角須呈絲狀,觸角一般長于身。身體呈扁或圓柱形,雄性前翅附近有發(fā)音器,網(wǎng)紋翅一般為左搭翅,即左翅蓋于右翅之上。鳴叫發(fā)聲時兩前翅斜豎起,通過左右兩翅反復摩擦,從而發(fā)出節(jié)奏感極強的、悅耳的聲音。兩翅愈大愈厚,摩擦就越強勁有力,發(fā)出的聲響也就愈大。蟈蟈的體色有鮮綠、黃綠、草白綠、褐色。河南人稱褐色的蟈蟈為紫蚰子,紫蚰子在保暖的畜養(yǎng)條件下能越冬。史料記載,商周時期人們把蟈蟈和蝗蟲統(tǒng)稱為 “螽斯”,到了宋代,人們又將蟈蟈與紡織娘混為一談,直到明代才有了“聒聒”、“蟈蟈”的稱呼,和蟋蟀、金鐘、油葫蘆并稱為“四大鳴蟲”,且名列榜首。
我國的蟈蟈文化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延續(xù)至今。早在原始社會末期,大禹就開創(chuàng)了崇拜蟈蟈的先河,古文中“禹”就是“蟲”。由于大禹是以禹蟲——蟈蟈命名的。因此禹蟲便成了大禹氏族的圖騰。后世便以禹蟲的習性來崇拜、祭祀大禹?!盾髯印酚兴^“禹跳”,揚雄《法言》“巫步多禹”,都是說后人祭祀大禹時跳的舞蹈,大多都是模仿蟈蟈那樣的跳步。而《詩經(jīng)》中相傳為周公旦所作的《七月》中“五月螽斯動股”,意即農(nóng)歷五月蟈蟈開始兩翅相互摩擦,發(fā)出動聽的鳴叫聲。和《螽斯》篇中:“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的記述,堪稱世界上最早描寫蟈蟈的文字,由此詩產(chǎn)生的成語“螽斯衍慶”,也便成了喜賀子孫滿堂的吉祥語。
而把蟈蟈作為寵物畜養(yǎng),則是許多國人的雅趣之一。據(jù)說宋代已開始有人畜養(yǎng)蟈蟈,明代從宮廷到民間養(yǎng)蟈蟈已較為普遍。明太監(jiān)若愚在《宮中記》中寫道,皇宮內(nèi)有兩道以蟈蟈的名字命名的門,一曰“百代”,一曰“千嬰”,這毫無疑問是延續(xù)了遠古時代對蟈蟈的生殖能力的崇拜。
入清以來,社會上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蟈蟈熱。尋常百姓與達官貴人不說,僅帝王而言,從康熙,乾隆直到宣統(tǒng),歷代清帝無不喜歡蟈蟈。乾隆帝游西山時,聽到滿山蟈鳴,觸景生情,詩興大發(fā),當即賦《榛蟈》詩一首:“啾啾榛蟈抱煙鳴,亙野黃云入望。/雅似長安銅雀噪,一般農(nóng)候報西風。蛙生水族蟈生陸,振羽秋叢解寒促。蟈氏去蛙因錯注,至今名像混秋官。”
末代皇帝宣統(tǒng)與蟈蟈的情緣,更是帶有濃重的神奇色彩。電影《末代皇帝》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1908年,年僅三歲的宣統(tǒng)舉行登基大典,在“吾皇萬歲萬萬歲”的朝賀歡呼聲中,幼不更事的宣統(tǒng),茫然不知所措,在人群中跑來跑去,當他發(fā)現(xiàn)了大臣陳寶琛身上的蟈蟈后,露出天真的笑容,就把蟈蟈藏在金鑾寶殿的座位上面。五十九年后的1967年,當年的宣統(tǒng)身穿中山服,以平民的身份又出現(xiàn)在太和殿,為了證明自己曾是太和殿的主人,在紅衛(wèi)兵的監(jiān)視下從寶座上掏出他藏的那只布滿灰塵的,精致古樸的蟈蟈籠子。五十九年了,蟈蟈依然活著。但見這只老蟈蟈從蟈籠中爬出來,伸了伸腰,抖了抖翅膀,居然還能發(fā)出清脆的鳴叫聲。這神來之筆雖然只是作家虛構(gòu)的情節(jié),但卻反映了清代的“蟈蟈熱”。
無獨有偶。
遠的不說,我鄰座那位頭戴貝雷帽,膚色白皙,溫文爾雅,舉手投足一派學者風度。當他以藝術(shù)家特有的敏銳,聽到我懷揣的蟈蟈鳴叫,又得知是千里迢迢從家鄉(xiāng)帶進京城的時,當即用商量的口吻征求余的意見道:“能否取出,讓吾等一觀?”
余看室溫尚可,遂爽快地應允道:“有何不可!”言畢,即從腰間往上一點點擠裝蟈蟈的葫蘆,從脖頸處掏出,打開蓋兒,先將那蟈蟈倒至手掌之中,然后以拇、食二指捏住其頸部,將其放到餐桌上。頗為抓彩的是,在眾目窺窺之下,那小精靈竟然不怯不懼,趴定后稍一愣神,便蹬腿弓腰,彈抖雙翅,歡快地“咯吱、咯吱”鳴唱起來。
動聽的叫聲,引起劉子默先生極大的興趣,他引頸近距離全神貫注地觀察著蟈蟈鳴唱時的神態(tài),欣喜若狂地連聲驚呼道:“鄉(xiāng)音、鄉(xiāng)音??!我一定要把它畫出來!”其他幾位老鄉(xiāng)聽到這久違的鄉(xiāng)音,一個個也都意往神馳,激動不已。
河南人忠誠厚道,言重九鼎,吐口唾沫能砸出個坑。次日,劉子默言而有信,果然將取名《鄉(xiāng)音》的蟈蟈畫出。并題跋曰:“畫者,不在大,不在多。逸品者寥寥數(shù)筆,便得其神韻。今畫鄉(xiāng)音小品,旨在觀物生情。”畫面中的蟈蟈,更是逼真?zhèn)魃?,趣意盎然。誠如戲詞里唱的那樣:“伸條腿、蜷條腿,刺棱棱兩膀蹬著筋兒,忽靈靈兩眼偷看人兒,那個小嘴它呱噠呱噠喝露水,仔細觀看它簡直像個活的……”
然,3月9日下午,那小精靈終因沒能扛得住家鄉(xiāng)的低溫,令人遺憾地走完了它的蟲生之路。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痹谏淖詈笠豢蹋坪踉谄幢M全身的精氣神,軟弱地抖翅悲鳴幾聲。雖然少氣無力,但余已心領(lǐng)神會,它是在用生命的絕唱,與精心畜養(yǎng)它多日的主人告別。那幾聲已不著調(diào)的吶喊,分明是在令人心碎地告訴余:“哥兒們,拜拜啦!與汝相約,吾明年托生后,咱再形影相隨,朝夕相伴……”
越冬蟈蟈的生命周期大約百天左右,余畜養(yǎng)的這只蟈蟈,至少存活了120天,其壽不算短矣。尤其是生命的最后一個多月,它隨余搭火車,乘轎車;逛京城,游古剎。以長鳴的鄉(xiāng)音,活生生的實體,從三個方面彰顯了其自身價值。一是使余生長在京城的小孫女對蟈蟈這種昆蟲的抽象概念,升華為真切實感的認知;二是慰藉了身在異鄉(xiāng)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三是為余贏得了一幅頗具欣賞價值和收藏價值的國畫小品。
如此算來,那小精靈蟲世一遭,亦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