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一雙“阿迪”的背后
梁遲結(jié)婚,是在1975年,這段婚姻比較傳統(tǒng),是廠領導介紹的。很精神的小伙子,名叫周建國。廠里的先進,車得一手好零件。結(jié)婚前,梁遲和他見過三次面。她覺得領導介紹的人,不會錯。他們在第二年,有了一個兒子,取名周炎,一年后,生了一個女兒。據(jù)說這是最后一批名正言順的二胎,取名周多多。
那時候,兩個人的工資82塊,住40平宿舍樓。但梁遲把小家操持得欣欣向榮。書桌上養(yǎng)了一缸的魚,窗臺上擺滿了花草,有君子蘭,對兒紅和綠蘿,春天一到,便鋪滿一窗綠色。1982年周炎上了小學,第二年輪到周多多。沒有雙休的周末,他們最期待的,就是周六的晚飯,可以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吃一頓紅燒肉。
周炎愛吃肥的,多多愛吃瘦的。周建國一邊喝著二鍋頭,一邊在挑里面的土豆。他和梁遲就愛看孩子們悶頭吃肉。那大概是疲勞一周,最貼心的慰藉了。
時間來到1992年,周炎已長成少年。他開始懂得一點名牌的意義。每天放學回來,他總會和梁遲說,班里誰誰誰買了“背靠背”,誰誰誰買了“三葉草”。而周多多愛上了各路明星,抽屜里塞滿了港臺歌星的盜版卡帶。只是他們都還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世界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變。工廠倒掉了,曾經(jīng)的先進,挽不回下崗的結(jié)局。梁遲彷徨地面對命運的轉(zhuǎn)折,卻也要維持這個家,不動聲色。
九月開學,周炎的腳已經(jīng)穿不進舊鞋子了。周建國給他買了雙20塊錢的白球鞋。周炎晚上回來,試著稍稍有點大的鞋子說:“爸,我這個期末我要是考進前五,你給我買雙阿迪的球鞋吧。”
周建國問:“多少錢?”
“不太貴,400左右?!?/p>
這個曾經(jīng)認為有本事可以一輩子不愁的男人啞了。他想拒絕,卻又受不住兒子渴望的眼神。一旁的梁遲接過話頭,說:“行?!?/p>
這一年,周炎發(fā)瘋似的學習,不但考了全班第二,還進了年級前十。梁遲帶著他去專賣店,買了一雙380塊的球鞋。周炎欣喜若狂。整整一個假期,周炎都穿著他的新阿迪去找同學打球,然后晚上回來,小心地擦拭干凈,放進鞋盒里。
他太愛這雙鞋了,知道這個品牌的故事,了解它的各式紀念版。但他不知道,這雙鞋也是梁遲近半年的午餐。
那時梁遲轉(zhuǎn)到環(huán)衛(wèi)局上班,她每天掃完馬路之后,會坐在路邊吃一只自家蒸的饅頭和腌制的大頭菜。晚上,她會把2塊錢,投進一只舊飯盒。
同事說:“你別為了慣兒子苦自己。他還不一定能考前五呢?!?/p>
梁遲篤定地說:“他是周建國的兒子,肯定能。你看他背書的樣子,跟他爸車零件一個表情?!?/p>
那一句的背后
周炎的確不負眾望,高中畢業(yè),考進上海名校。第二年周多多卻高考不力,去了北京一所民辦大學讀書。
此時的周家,有了新的起色。周建國在居委會的幫助下,開了家擦鞋店。賺得不多,但足夠供兩個孩子上學。日子緊一點,累一點,卻滿懷希望。
梁遲下班回來,就會到周建國的店里幫忙。不大的店面,擺滿了舊鞋子。來店里客人常常說,你們兩口子,真厲害。擦鞋擦出兩個大學生,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太不容易了。
兩個人聽了,心里就會喜滋滋的,所有經(jīng)受的苦累,也就不值一提了。
2000年周多多大學畢業(yè),不但專本連讀,拿下了文憑,還考下托福602分。多多暑假回來,有點小自得。她在北京認識了許多朋友,見識也成倍增長。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和梁遲說:“媽,跟你說個事。我想出國學習,鍍鍍金。現(xiàn)在找工作競爭可激烈了。我哥名校畢業(yè)就找了個小職員的工作。我民辦大學的,只能給人看大門?!?/p>
“那得多少錢???”
“我托福都考下來了。找個便宜點的學校,第一年十多萬就夠吧?!?/p>
“這么多?”梁遲被這個數(shù)字和輕松的口吻嚇了一跳。
“咱們家不是剛分了動遷補償款嘛。你們再借點,等我賺錢了,再還給你們?!?/p>
去年舊房動遷,家里的確分了10萬動遷款。梁遲回頭看了眼悶聲不響看電視的周建國,說:“這事還得……”
“孩子能考上,就讓她去吧?!敝芙▏驍嗨?。
周多多高興地跳起來,摟住周建國重重親了一口。
其實,申請學校的事,她從聽說動遷,就已開始準備了。這種事,告訴梁遲他們也是沒用。中國字都未必寫明白,外國字更是看不懂。他們只需拿錢出來,就可以鋪給她一個美好前程。
第二年,周多多如愿以償飛往美國。起飛要從北京走。梁遲便坐了兩天一夜的硬座趕去送機。
多多站在候機大廳里,守著一堆行李問:“爸怎么沒來?”
“他得看店啊?!?/p>
“真勤奮,我都要去美國了,他也不來?!?/p>
梁遲抿嘴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周建國也要跟來的。但她怕他的身體,受不住。一年前,周建國就已查出心臟病。但他寧可拖著,也要堅持等兩個孩子都上班再做搭橋手術(shù)。周多多以為母親心小多算計,不如父親來得爽快。但她不知道,母親回望父親的那一眼,包含了多少生死詢問。她更不會知道,父親是要多么疼愛自己的孩子,才會不問自己的身體,輕描淡寫地說出那一句——就讓她去吧。
繁忙的背后
2003年,周建國51歲,突發(fā)急癥,悄然離世。周炎請假奔喪,周多多未能回來。出殯那天,梁遲整整哭了一天,周炎站在靈堂里,埋怨說:“查出病,為什么不早看呢?”
梁遲嘆了口氣,無言以對。她要怎么告訴他。身邊有多少父母,都是這樣有病不看。他們不是相信明天會有奇跡,他們只是覺得,自己歷經(jīng)風霜的身體,可以挺得久一點,久一點,再久一點。
2005年,周多多畢業(yè),留在了美國。周炎的事業(yè)終于有了起色。梁遲關了經(jīng)營9年的擦鞋小店。因為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像從前那樣拼生活。兒女每月會打進她賬戶一筆錢。足夠她衣食無憂,安享晚年了。
她成了鄰里街坊最讓人羨慕的老太太,培養(yǎng)出一雙有出息的好兒女。每個月,他們都會打電話回來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周炎2號,多多15號,梁遲說得最多的,除了“什么時候結(jié)婚”,“有沒有男朋友”,就是那句“我很好”。
是的,梁遲很好。沒什么大病,也沒遭遇什么意外。她這輩子,就是普普通通,平平順順的命。只是,她開始覺得自己有一點老了,上樓梯會在二層的拐角處,歇一會兒;穿鞋子,要費些力氣,才能彎下腰。身上某個地方,會莫名地疼幾天。一次點火燒水,她就忘了,把水壺燒穿一個洞。后來,她都會定上鬧表。
2007年,老大不小的周炎,終于傳來了結(jié)婚的消息,買機票接她過去辦婚禮。梁遲興奮了好久。兒媳是上海人,溫柔漂亮。周炎追了她5年。梁遲一拉她的手,就知道,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兒媳生疏,只好沒話找話。
她說:“媽,聽說你和爸結(jié)婚前只見過三次就答應了。你怎么知道他愛你呢?”
梁遲說:“唉呦,我們那個時候哪懂什么愛情,我們只懂過生活。”
她又問:“媽,那你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平時都干什么???”
梁遲說:“我啊,可忙了。”
梁遲沒說假話,她是真的忙。周一,周三,參加社區(qū)國畫課。周二,周四做義工,周五探望孤兒院的小朋友,周六,周日,參加老年合唱隊??墒羌幢氵@么忙,她每天下午5點,都會去小區(qū)附近的中學門前站一會兒。
那正是放學時間,一群孩子潮水般地涌出來。周炎和多多離家上大學的時候,也就這么大吧。和這個男孩子的個頭一般高,和那個女孩的眼睛一個樣
梁遲喜歡聽一會兒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因為她從各色繁忙的活動中回到家,會顯得特別靜。她會打開電視,讓它響著,直到她在不明所以的對白中,昏昏睡去。
當然,這些事,梁遲是不會告訴剛剛認識的兒媳婦的。
紅燒肉的背后
2012年,59歲的梁遲,學會了用手機發(fā)微博。六一兒童節(jié)的那天,她發(fā)了一碗油潤鮮亮的紅燒肉的照片。周炎和周多多看見了,一同緬懷童年,引來轉(zhuǎn)發(fā)無數(shù)。大家都夸獎梁阿姨,好手藝,好煽情。
35歲的多多,依然喜歡賣萌。她在地球的另一邊,一邊刷牙,一邊發(fā):“麻麻真壞,惹得倫家掉眼淚?!?/p>
36歲的周炎坐在辦公室里加班,忙里偷閑地說:“媽,一個人吃這么大一碗,你這是想饞死我。”
可是他們不知道,梁遲膽囊不好,已經(jīng)很久不吃肉了。但是每到周末,她都會做一碗紅燒肉。因為那彌漫在空氣里的香味,會讓她想起許多年前的星期六,春暖風細,陽光晴好,40平的小屋子,鋪開一窗綠色。她的孩子們,對著那碗紅燒肉,垂涎欲滴。周建國還是那樣精神,一邊喝著二鍋頭,一邊撿著碗里的土豆。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