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如

一 夜的翅

夜已將她漆黑的翅子，覆落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一個神秘的微顫，是街燈醒來的眼神。倏然而來——

游蕩的車旅……

匆促的人群……

輕紗飄曳的樓臺和女人的柔臂……

幾顆星，一彎月，在如雨的霓虹燈前隱退，看不見的云層擁起它們，迷迷蒙蒙去偷覷另一個靈長類的世界。

那里和這里一樣，有著許許多多揭不開的夜的謎……

（只有屋的大檐一往情深：它把燈月交織的昏光，傳遞給一聲聲“餛飩”、“燒烤”的叫賣聲……）

夜的翅痙攣著：她卵翼著愈來愈高的大廈；愈來愈闊的靚街；愈來愈擁擠的商場……三叉路口的喧聲，劇院門前的汽車喇叭聲，大賓館里觥籌交錯的白色、黃色、紅色的膨脹的泡沫，檸檬色的KTV包廂的光環(huán)……一切皆把喘急的節(jié)奏，填放在夜翅的羽縫中。

她疲憊了，輕輕地、輕輕地扇動著……

她卵翼著城市的一切，一切的城市……

她卵翼著半個世界……

于是，無數(shù)個排成長隊的神秘的夢，無遮無羞地爭著向她簽名報到……

二 孤 巷

一條孤零零的巷子，赤裸著瘦弱的身軀，在夜的羽翼間掙扎，呼號……

她被好多好多的事隔離在夜的冷漠中，把夢中的溫馨，留在深深的記憶里……

偶爾有幾只高傲的鞋跟，敲擊著她的干癟的胸膛，留下一串串夾帶飛沫的唾罵……

哦，誰也不愿青睞她的死一般的沉靜，她失魂落魄般，對別人作著無休無止的咨詢……

——“為什么忘了以前的海誓山盟？”她問她的情人，“你那溫柔的眼波，曾穿過熹微的晨曦，向我親切地投來。你說要贈我花束，給我夏夜的清風，冬日的暖意，把無色的薔薇的芬芳，撒在我的肩頭……我等待你的親吻。每個誘人的良宵，我都在尋找你，尋找你，在蔥蓊的林蔭道前，在剛剛燃燒的花瓣上，在茫茫的人海中……直到綠轉黃回，你卻依然遲遲不見……”

——“為什么不給我一點憐憫？”她問她的主人，“我不是古怪的畸人。我有青春的氣息，澄澈的思維。我的歌埋在心底很多很多年了，我多么想像林中的小鳥，和大伙兒一塊自由歌唱……你怎么不像浩瀚的森林，把綠蔭帶給每一個生命？……”

她低訴著。

在無聲的夜的翅膀下，孤巷是一支長長的洞簫，嗚嗚地奏著一曲路人教給她的渺茫的歌——

歲月像無情的鐵筆，

在我的臉上留下痕跡。

人們都說我已經(jīng)衰老，

須知我受著愛的寂寞。

在這孤寂的夜晚，

更感到步履難移……

三 少 女

小巷依舊吹著洞簫……

在長長的洞簫聲里，她像一枚音符，從簫孔中裊裊地飄飛了出來……

沒有北方女孩子的粗獷、豪爽，也無南方女孩子的裊娜、嬌媚，但卻像一首氣韻生動的小詩，輕輕的典雅和淡淡的莊重……

她拎著一柄小小的竹籃。短短的辮梢上，插著兩根倦黃的蘭花。

若顧若盼。腳步姍姍。她的顫顫的小手，時而伸在空空的小竹籃里，仿佛從那無底的溟緲的籃底，觸摸到慰藉和希望……

籃底，那里有虛掩的篋中的珠花么？

那里有奶奶講的織項鏈的金梭子么？

那里有一個神話傳說中的伊甸園么？

……那里是一汪心靈的湖面。瑩潔如玉的心基上，生出絨絨的愛的芽瓣……

（愛的種子產(chǎn)生裂變，分蘗出一個個奇異的故事……）

（少女用纖細的手指，從籃底摸出一個揉皺的褪色的干癟的用煙盒做成的紅紙包……）

（少女秀美的鼻翼輕觸著揉皺的紙包……驀然一點清淚，滴在暗紅的煙殼上，洇成一個微觀中的湖……）

（兩個湖疊連成一片海洋……）

（少女的手在煙殼上輕輕地拭著，拭著，拭出海洋的波浪……）

……在遠離孤巷的街頭，路燈浮動著誘人的光影，夜風從那里走來，捎給她媽媽的細語，那系在家鄉(xiāng)的梧桐樹葉上的一個個癡傻的夢……

她呆呆地望著這深深的陌生的孤巷……

她看見媽媽從巷的深處向她姍姍走來……

哦，媽媽，媽媽……

四 媽 媽

媽媽，媽媽，你帶著“老了、老了”的委屈了嗎？

你的腰多像天上的月牙兒，是什么壓彎了月牙兒？是什么壓彎了你的腰？

為什么非要等到月亮圓的時候，你才能展露笑顏了呢？

（她在旅途中打起瞌睡，一串串恬靜的夢，撕碎在踉蹌中。她夢見了樹，森林，小鳥，媽媽的歌……）

哦，媽媽，你的歌多么動人！

在四月霏霏的細雨中，你在我的搖籃邊歌唱——

“青線線哪個藍線線，藍格英英的采，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煞人……”

“這歌子老掉牙了！”姐姐數(shù)落你說。

我在搖籃里看見你笑了——真的！你的眼睛像星星，那里藏著許多許多的童話……

（我走出了搖籃，走過了一個個玫瑰色的黃昏……）

（我放牧理想的梅花鹿，無拘無束地闖進大森林中……）

媽媽，你的月亮竟仍不見圓的時候！

媽媽，當我看見你躺在病床上時，我真替你擔心……

五 夜的深層結構

夜的羽翼被燈光掀開，一個個沒精打采的問號，站在夜的深層結構中……

那個少女的影子，拴在街邊的一束光柱上。

門鈴。青石臺階。淡藍色的窗幔。S醫(yī)院的院長正在案邊吐著沉悶的煙圈。

煙圈劃成一道道的弧，帶著情緒的延伸，漫過他斑白的頭發(fā)和白日的路蹤……

（一個清晰的顯影：一個戴蘭花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闖進他的辦公室，苦苦地哀求：“院長，讓我媽媽住院吧，她很可憐啦……”）

（他檢查門診：臉黃肌瘦的患重病的村婦，躺在門診部的條椅上呻吟……）

（他查問病房：病床早已滿員了……）

他打開窗幔，讓清涼的夜氣拂在蒼老的臉頰上……

他看見了拴在光柱上的那個小女孩的影子……

驚訝的重逢！

他們走進屋里，相互親切地詢問，交談……一老一少的影子在燈下形成夜的雕塑，使這夜的一角，顯得這么單純、寧靜、美好、多情，楚楚動人……

六 夜的眼

少女在夜的孵化中，滿懷希望地向前走去……

夜色潮水般地淹過她淺淺的腳印……

她把希望折疊成淡藍色的信封，寄給媽媽一輪圓大的月亮……

她看見夜的翅膀在輕輕扇動，把心頭的陰翳和黯淡統(tǒng)統(tǒng)的扇去……

七 夜的卵

依然是淡藍色的窗幔。

依然是彌漫的一圈圈的沉思的煙霧。

老院長久久凝視著放在桌上的那個揉皺的紙包……

他的心頭恍恍升起了一團新的陰翳，又恍然看見了一顆殷紅的滴著血液的幼嫩的心……

哦，稚嫩的少女的心啊，是否就是這樣的殷紅色呢？是否……

（他忽然匆匆地，匆匆地，追著少女的腳步而去。一直走到那患病村婦的面前……）

這時，夜，整個的夜，忽然浸潤開來，顯得那么深邃、恬漫、遙遠、不可思議……

八 黎明的記憶

夜的大翅像扇一般合攏起來，讓夜與晝顯得一樣自然，從容……

在墨玉樣的天幕上，一道道目光的虹，升起在黎明的空中……

彎月偷偷地鉆進了每一戶人家的窗口。于是，一個一個彩色的群落，猛然在夜的卵翼下醒來……

人們把感嘆留給昨天……

人們把希冀留給明天……

又一個夜晚，一輪碩大的圓月升起來了……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