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一個叫秋梅的初一女生不怎么愛說話,在學校里不說,回到家了,還是不怎么說。她奶奶開玩笑說:“秋梅不說話,秋梅開始想心事啰?!彼袜亮R一句“死奶奶”,然后進她的小屋子去,沒其他事不怎么出來。她的小屋子真小,只夠擺一張床和一張學習桌。兩年前,這個小屋子還不屬于她,那時她還讀小學,奶奶說讀小學可不需要一個小屋子,小學基本是鬧著玩的。她認為奶奶說的不對,奶奶不懂,但她也不反駁奶奶。
她其實對奶奶是很愛很愛的,她從小就跟著奶奶,奶奶說她才一個月大的時候就被抱回家了,臉上還給老鼠咬出了血。她的爸媽都在外面打工,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工,好像是做生意,又好像是先打工后做生意,總之現(xiàn)在爸媽回來時開著車了。但她剛出生那會,爸媽是很窮的,在城市,租的也是有老鼠出沒的房子。奶奶說她剛出生時,一看是女的,她媽媽就想著要送給鄰居一個浙江人,都說好了的,浙江人也提了禮物來看過,很喜歡。最后關(guān)頭,她爸爸猶豫了,說還是問問母親吧。電話里,奶奶說:“抱回來,我來帶?!彼肽菚r奶奶還年輕,要是現(xiàn)在,奶奶肯定說不出那么堅定的話。奶奶老了。奶奶的白發(fā)和海邊的白絲網(wǎng)一個樣的觸目。她是得感謝奶奶的,要不,她就不是現(xiàn)在的她了,她就成了浙江人了。她有時也想要是成為浙江人會過上什么樣的生活,會不會就跟電視里一樣,臉色白得像牛奶,拿最好的手機,還有電腦……這些都是17歲的秋梅最羨慕的東西。她想了好多,但只要一想到做了浙江人就沒了奶奶,她就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要奶奶。
小屋子本是小叔的。小叔是奶奶最小的兒子,奶奶可疼愛他了,都有點過了。小叔在家時還愛使喚秋梅干這干那的,那時秋梅就煩了他。關(guān)鍵是小叔還占著小屋子,經(jīng)常叫來一些朋友喝酒,第二天一地的酒瓶子和花生殼,還有吐出來的穢物,也都要秋梅打掃。那時秋梅一邊打掃,一邊就尋思著如果小屋子歸她她將會怎么布置。后來小叔結(jié)婚,也在小屋子里。秋梅就再也沒進去過,即使小嬸子生孩子,要秋梅幫著洗月內(nèi)衣物,她也不敢進去拿,她偷偷叫奶奶幫忙拿。奶奶笑,說你怕被咬啊。她掐奶奶一把,不讓奶奶說。那時她還小吧。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頭也有了血,和嬸子月內(nèi)的褲頭一樣,那血紅得觸目。她就感覺自己長大了,莫名的高興。那幾天,她每次洗澡,都把換下的褲頭用塑料袋包起來。奶奶看見了,奶奶朝她笑。她罵奶奶大驚小怪。確實,她什么沒見過啊,小嬸子月內(nèi)的衣物都是她洗的。她很早就知道了女人的一些事。
一年前小叔一家三口去了城市。奶奶說你就睡小屋子吧。那時的她反而感覺羞澀,行嘛?小屋子是小叔和嬸子睡覺還生孩子的地方,村里有人說小孩睡了大人的床會長不大。她轉(zhuǎn)而又想自己其實長得夠大了。秋梅把小屋子重新布置了一下,墻上都貼上了她喜歡的韓國明星照。只是奶奶說好了,年底小叔一家回來,小屋子還是得讓出來。
小屋子有個窗,對著街巷,街巷里一有人走過,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有時坐在書桌前寫作業(yè),突然一串腳步聲從耳邊走過,她就禁不住要站起來,趴上窗戶看看是誰。她有時花大段大段的時間趴在窗戶上往外看,下雨天更是如此,從一場雨開始看到結(jié)束,她樂此不疲。村里有人說,你們看,秋梅又在窗口看什么了。也有人說,秋梅不愛說話,滿腹心事啊。小屋子的小窗戶,幾乎就成了秋梅和外界交流的媒介,有伙伴來找,也不習慣進屋,而是先在窗戶下喊秋梅,秋梅應(yīng)了才進屋,如果沒什么緊要的事,就干脆趴在窗戶說幾句。
秋梅有個比較好的伙伴,叫秋雁,兩人雖不是姐妹,卻取了姐妹一樣的名字。在學校里,好多人都說她們是姐妹,她們也不解釋。秋梅之所以和秋雁好,主要是秋雁脾氣好。她們也有鬧別扭的時候,相互埋怨對方,但沒過幾天,秋雁就會走上門來,在窗戶下喊秋梅。秋梅理她,她就進屋,秋梅不理,她也進屋。
秋雁的爸媽也在外面,不知道是打工還是做生意。不過年底回來,秋雁的爸媽可不像秋梅的爸媽那樣威風,秋雁的爸媽是搭車回來的,大包小包挎在肩上、拎在手里,風塵仆仆,倒像是走路回來的。秋雁跟秋梅說,你多好啊,爸媽有錢。秋梅不高興秋雁說這樣的話,秋梅說,他們有錢關(guān)我屁事。仿佛她就不是他們的女兒似的。說來也是,爸媽回來了,秋梅從不像秋雁那樣,大老遠就跑過去迎接,幫著爸媽拎東西,她會躲得老遠,或者進了小屋子,閂門不出來,吃飯時才叫一聲爸叫一聲媽,也還是奶奶眨眼睛提醒的。她不知道怎么就跟爸媽這么沒感情,大概也是長期沒相處的緣故,似乎這也不是個理由,否則秋雁怎么就可以和她爸媽那么好啊,一回來一家人嘰嘰喳喳從巷子口聊到巷子尾。秋梅是羨慕的。秋梅的爸媽如果也像秋雁的爸媽那樣,她大概也會和他們親近——偏偏他們有錢,開車回來,從車里下來,自然也就有了一種炫耀的態(tài)度,一路進村,昂著頭,低沉著聲和遇到的人打招呼……那樣子,讓秋梅感覺到他們的討厭。秋梅不知道爸媽有多少錢,幾十萬總歸是有的,村里人一直這么說,說出去的人當中,秋梅的爸媽不排第一,也應(yīng)該排第二。無論第一還是第二,似乎都與秋梅無關(guān)。
早些年爸媽曾打算讓秋梅轉(zhuǎn)到城市去上學,秋梅不愿意,奶奶也不愿意,奶奶說我從她滿月帶她到這么大,就不能留在身邊做幾年伴么。奶奶說得爸媽啞口無言。——跟著爸媽回來的弟弟,秋梅也不想和他說話,他過來叫姐姐,她直接別過臉去。趁爸媽不注意,她還會掐弟弟一把,像是報仇。她想憑什么你可以在城市享福哦,上一個每學期要花幾千塊錢的學校,憑什么我那時候卻被老鼠咬,還準備送給浙江人……有時秋梅也懶得想了。或許真如奶奶說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要是這樣比起來,秋梅比秋雁的命好哩,秋梅好歹有個奶奶在身邊,秋雁沒有奶奶,秋雁就一個人住家里。秋雁似乎也不怕,要是換做秋梅,早哭了。
秋梅也挺可憐秋雁的,曾叫秋雁過來一起睡,她的小屋子睡兩個人沒問題。奶奶也同意,奶奶說這樣好,你們好一起學習。秋雁也高興,后來想她過來了家沒人守著,就沒過來。秋雁覺得家里雖沒什么值錢物,但總得有人守,否則就不一樣了。秋梅也就沒再堅持,如果秋雁真過來和她一起睡了,也不知道會造成多少不便,秋梅睡覺時還是有一些秘密的,她不知道秋雁是否也有些秘密。總之既然是秘密就不想讓別人知道。秋梅隱約有些高興,反正自己是盡了心意,秋雁不能來,終歸是她的緣由,她還得時刻惦記秋梅的好。
后來發(fā)生一件事,讓秋梅很苦惱。秋梅這人其實不愛碰人家東西,也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想。秋雁新買了一個手機,手機很漂亮,是她爸媽回來時給她帶的,可以拍照,還可以上網(wǎng)。秋梅也有手機,只是舊了點。那天秋梅看著秋雁的手機,心里羨慕。她想秋雁的爸媽還真舍得,買這么好看的手機給秋雁。秋梅終于沒忍住,說借我看一看。她也不知道看什么,一個手機有什么好看的?秋雁已經(jīng)把手機遞過來了,秋梅只好去接。秋雁捏著手機遲遲才放手,生怕手機在兩人交接的那一瞬間掉地上了。秋雁說:“小心點,別掉了,一千多塊呢?!本瓦@話,秋梅聽起來開始不高興。她后悔開了那口,要不也不用被秋雁這樣說了。她怎么就不小心了?秋梅接手機的手就用了點勁,有點搶過去的意思??善湍敲吹姑?,手機在秋梅的手里一滑,真就掉在了地上,嘭嘭蹦跳了幾下,順著坡兒落進了巷子的水溝里去了。秋雁瘋了一般,也不管水溝里的水臟,伸手進去撈了上來,卻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之后就再也開不了了。秋雁哭了。秋雁說不知道怎么跟爸媽說,爸媽打電話回來一聽關(guān)機了肯定會擔心死了的。秋雁哭半天,說了半天,倒沒說要秋梅賠的話。秋梅卻聽出了這意思。秋梅半天不吭聲,最后她發(fā)了脾氣:“好啦好啦,我賠你,你走吧,哭哭哭!”秋梅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小屋子,關(guān)上了門。
就因為一個手機,秋梅和秋雁有好幾天沒說話,上學也不等著一起走。像這樣的矛盾她們以前多了去??蛇@一次有點嚴重,事關(guān)一個手機,具體是事關(guān)一千多塊錢。秋梅哪里去找一千多塊錢賠給秋雁啊。秋梅不敢告訴奶奶,更不敢找爸媽。秋梅在想還有誰可以幫自己。她怪平日不愛和人說話,遇到事情了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其實也不是沒有。她可以找小叔,向他借一千來塊錢,他總不會拒絕,再怎么說也幫他們洗過一個月的月內(nèi)衣物,那不是叫誰誰就愿意幫著做的事情。
她先是給小嬸子發(fā)信息,光遣詞造句就費了她不少心神。信息發(fā)出去后,她緊張得不行,趕緊關(guān)了手機,怕小嬸子打回來。想想小嬸子總是要打回來的,于是又開了機,卻半天沒動靜。她想小嬸子是不是不高興啦?或者沒錢,或者有錢也不愿意借給她。或者小嬸子想,你爸媽不是很有錢嗎?怎么不跟爸媽要,倒向小叔借啊。小嬸子肯定會這么想,盡管她人不壞。于是她又怪起爸媽來,她怪爸媽沒給她什么東西倒也罷了,到頭來還害得她連向人借錢都借不了。晚上她哭了一場,蒙著被子,不讓奶奶知道。可奶奶來敲門了,奶奶說:“秋梅,開下門,有事和你說?!鼻锩废麓?,擦了淚,沒好氣地說:“人家都睡了,說什么?”奶奶說:“秋梅啊,發(fā)生什么事啦?連奶奶都不告訴。”秋梅隱約感覺奶奶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事。秋梅就說:“沒事,奇怪,干嘛這么問?”奶奶過了一會,笑著說:“你小嬸子都跟我說了,你小嬸子叫我別告訴你是她告訴我的,說你叫她別告訴我,我想一家人哪有這么多秘密,不能告訴誰又不能告訴是誰告訴的。你也不要怪你小嬸子沒幫你守住秘密,她是為了你好。你向小叔借一千塊錢干嘛?”秋梅聽著心里安定了不少,奶奶知道了這事,事情似乎就不愁解決不了。她也是耍了心眼的,她其實也想通過小嬸子讓奶奶知道此事。她這點小心眼耍得挺聰明,也見了功效。秋梅心里高興,面上卻是另一番表情,她還得佯裝罵一下小嬸子不守信用。
這事其實都過去大半年了。秋梅和秋雁又像往常那樣,一起上學,一起嘰嘰喳喳在小屋子里談?wù)撝膫€韓國明星帥氣。秋雁用著秋梅賠的新手機,秋梅還用著那部舊手機,她做夢都想換部新的,她多么希望秋雁也借一借她的手機,然后掉地上滑進水溝里,然后就可以要秋雁賠她一個新手機了……可秋雁不敢碰秋梅的手機,之前玩來玩去是有的,發(fā)生那事之后兩人就只說話不敢再碰對方的東西了,顯得有點小心翼翼。秋梅覺得好朋友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她懷疑和秋雁是做不了長遠的朋友,她們只是暫時在一起,一個手機都把她們嚇壞了,保不準再來一個事,更大的事,她們就分開了,不再理對方,相遇都形同陌路了。其實已經(jīng)有了端倪。早些時候,她們都極其討厭那些愣頭愣腦亂說話的男生,看到這樣的男生就一起翻白眼,后來有了些變化,變的是秋雁,不是秋梅,秋梅還是討厭,是秋雁開始不討厭了,秋雁還喜歡和他們嘻嘻哈哈,一起為某個同學過生日,或者開摩托車去鎮(zhèn)里上網(wǎng)。秋梅連帶著也討厭秋雁。怎么說變就變?有時秋雁問秋梅去不去,秋梅就白秋雁一眼。秋雁不吱聲,知道秋梅生氣,也就不去了。
暑假的時候,秋雁來說要和一幫同學出去打暑假工,說縣里有個制衣廠,做文胸的,老板是班里一個男同學的父親,廠里要招一批暑假工,兩個月做下來可以賺兩千塊錢,事情也不難,就幫著給做好的文胸剪一剪多余的線頭。秋雁有這方面的消息,也是她和班里一些男生玩得來的好處。要是在以前,秋梅是看不起秋雁這樣的,以前秋雁往家里領(lǐng)假花回來插,插一盆也就一毛錢,也給漁民織漁網(wǎng),錢是不少,就是費力,一張要織幾個月。后來秋梅有點佩服秋雁,佩服她一邊讀書還能一邊賺錢,都不需要爸媽寄錢回來給她。如今說要去打暑假工,秋梅更是躍躍欲試,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兩千塊錢,一千可以還小叔,另外一千買個新手機。多好的事情。秋梅睡不著覺,囑咐秋雁這次一定要帶她走。秋雁也高興,她也希望有個伴,畢竟去縣城兩人都還是第一次。
秋梅跟奶奶說要出去打暑假工。做什么呢?做文胸。說起做文胸,秋梅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奶奶則猶豫了。奶奶說不是我不肯讓你出去,是怕你爸媽不同意,你得先跟你爸媽說說。秋梅說關(guān)他們什么事,干嘛跟他們說。奶奶又說現(xiàn)在你們有書讀卻不好好讀,還想著出去打工,又不是缺那幾個錢,當初你爸成績也好就是讀不起,你爺爺那時候病得不輕都快向閻王爺報到了,沒辦法,你爸才不讀書出去打工的。秋梅最討厭奶奶說起這些陳年舊事,好像真有那么悲壯似的,她懷疑奶奶在講述時加了油添了醋。秋梅說我跟我爸那時不一樣,我是出去打暑假工,外面讀書的人都出去打暑假工的,老師都提倡,政府也支持,有的去了廣州深圳東莞,那么遠呢,那些地方我們就不去了,我們只是去縣城,縣城才多遠,兩個鐘頭就到了。秋梅不敢說出去打工是為了還小叔的債和買新手機,這些都是秘密。她強調(diào)出去是為了鍛煉自己,要不成了書呆子,好看沒用。奶奶反駁不了這個讀書成績很好口頭又得理不饒人的孫女。奶奶只好答應(yīng)不告訴她爸媽,任她去。
早些年秋梅還有個日記本,一有什么心事她就習慣記在日記里。后來發(fā)生了變化。那時候班里的女生幾乎都有了手機,在手機里可以玩QQ,QQ不是有空間嘛,不是還有簽名檔嘛,她們說秋梅還記日記真老土。秋梅也不想做老土的人,于是也就不再記日記了,改在QQ空間里寫事情,實在沒什么東西寫,她就寫一句簽名,不管別人能不能看懂,反正那就是她的心情。這樣一來,她的心情就公開化了。她發(fā)現(xiàn)心情公開化了也沒什么不好,且不說大家都這樣,再說公開了,她想發(fā)下牢騷罵個人或感慨一番,似乎也都能通過這種方式找到了針對的對象。這沒什么不好的,不把心事都憋心里,反而舒服多了。秋梅在QQ簽名檔里罵過爸媽,甚至還怨過奶奶,諷刺過秋雁,破口大罵過說她壞話的男同學……這些都讓她感覺自己是一個敢說敢做不容易被欺負的人,盡管她還是個不怎么愛說話、羞于面對人群的內(nèi)向女孩,至少她能在QQ里表現(xiàn)潑辣的一面,似乎也就夠了。當然也不止是罵人,她也在空間里寫一些文雅的句子,就像這次和秋雁首次來縣城打暑假工,她就得把此行的見聞都寫上。她寫了差不多兩千字的文章,這應(yīng)該是她寫得最長的文章了。從她和秋雁提著包袱到村外的省道等車,到沿路所見風景,到見到了想象已久的文胸廠,再到第一天上班做工下班去食堂吃飯晚上加班到夜里12點吃了夜宵回宿舍睡覺……她都不厭其煩地記錄了下來。她似乎感覺這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甚至是另一種人生的開始。她其實已經(jīng)厭煩學校里的生活,她甚至也知道教育制度的弊端,當然也只是聽說,具體問題出在哪里,她還是不怎么清楚的。她自認是一個興趣廣泛的女孩,但也僅僅是從書本里獲取,至于生活,她仍一片蒼白,如今的打工之旅,似乎能補充她這方面的空白。單這點,她就賦予了這個暑假不一般的意義。而同行的秋雁,就肯定沒想到這么多。
文胸廠的生活還是挺讓她們喜歡的。首先活兒不累人,一天下來無非就是拿著個小剪刀剪去文胸上的線頭,手指被剪刀磨出過水泡,水泡一破就好了,不會再起泡了。也有不小心剪破過文胸的時候,兩人面對面,相視一笑,把剪破的文胸往底下一藏,也沒人會發(fā)覺。滿車間的文胸,各式各樣,有她們見過的,更多是她們沒見過的。剛開始,一個小女孩,面對這么多文胸,免不了偷笑,身上也是穿了文胸的,免不了就會想到胸口那兩個慢慢大起來的肉球。玩瘋了的時候,她們也會相互襲擊對方的乳房,伴著一陣大驚小怪的尖叫。車間除了她們班上幾個同學,其余的全是中年婦女,都耷拉著大大的奶子到處晃。秋梅甚至懷疑她們沒戴文胸來上班,快下班的時候偷一個進了廁所穿上離開,誰也不敢扒她們的衣服檢查吧。后來一打聽,還真有此事。有幾個婦女幾乎每天穿一個文胸回家,除了送親朋好友,還在自家門口開了小攤檔,專賣各式文胸。這些秋梅不關(guān)心。秋梅倒對縣城充滿好奇,一下班,她就邀秋雁一起出去逛街。走在縣城的街道,她們有些拘謹,一拘謹,兩人就依偎在了一塊,像是很冷,像是受到了驚嚇。路過的人都朝她們看,都知道她們是村里來的,甚至知道她們還在文胸廠剪線頭。街道的熱鬧是她們喜歡的,有肯德基蒸功夫,有安踏李寧鴻星爾克……她們不買,只是看看,有時也像模像樣地走進去,轉(zhuǎn)一圈出來。她們遇到不少縣城里的女孩,年齡相仿,可縣城里的女孩分明顯得清新活泛,說話走路都充滿自信,她們無一例外耳朵上都掛著耳機,嘻嘻哈哈,招搖過市。秋梅看著不免自卑,面上卻是鄙夷的。秋雁則低喃一句:“一群雞婆?!鼻镅氵@么一說,秋梅示意她小聲點,心里卻暗暗佩服秋雁的大膽。
逛了街,她們還會去一個地方,那地方叫玉照公園。玉照公園很美,整個縣城其實就靠著玉照公園給襯出來的。有一條河從玉照公園中間流過,再穿過大半個縣城。河上有好幾座石拱橋,秋梅記得其中有一座橋叫迎仙橋。迎仙橋位于玉照公園里面,她們?nèi)ス珗@的目的就是在迎仙橋上看一看燈光閃閃的河水。河水兩邊是露天大排檔,幾乎就沿著河一直綿延下去。大排檔經(jīng)營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吃的,燒烤、砂鍋粥、炒粿、米粉,也有賣各種生活用品的,秋梅在那里買過一個鬧鐘,秋雁也想買一個,秋梅說我的鬧鐘響你不也一樣聽到。也有賣舊書舊雜志的,她們也去看過,都沒舍得花錢買。有一天夜里,燒烤攤喝酒的人打起來了,啤酒瓶噼里啪啦各處炸開,好多咕咚一聲鉆進了河水里去。秋梅和秋雁看著,怕得發(fā)抖。她們早聽說過縣城也是很亂的,打架、搶劫,奶奶跟她們說時還特意強調(diào)了強奸。秋梅當時還不高興,罵奶奶怎么老嚇人。
半個月后,秋梅就不怎么喜歡出去了,倒不是她不喜歡逛街,她其實已經(jīng)信了奶奶的話,縣城是一個復雜的地方,什么樣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想,她免不了又記進QQ空間里去。有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空間里有小叔來訪。她有小叔的QQ。小叔還在她的空間留言,問她怎么到縣城打工?她一下子心就慌了。她擔心出來打暑假工的事會因此而暴露。小叔和她爸媽在一個城市……那幾天,秋梅一直心懷忐忑。她害怕手機會突然響起。
正如所擔心的那樣,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先是奶奶打電話來,說你爸媽知道你的事情了,你爸媽還把奶奶罵了一頓,說你年紀小小怎么能出去亂跑?說你在文胸廠能賺多少錢,他們就給你多少錢,他們叫你快點回家,外面的世界那么亂……秋梅聽著,似乎這話已經(jīng)聽過一遍似的,對,她曾經(jīng)想象過,果然爸媽的話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只是她真的很反感爸媽這么說,沒有足夠地尊重她,她已經(jīng)到了需要人尊重的年齡了。爸媽怎么就能用錢迫使秋梅回家呢?這話要是在她沒出來之前說,她或許還會感動,如今她都已經(jīng)出來了,已經(jīng)做好準備賺屬于自己的一筆錢了,他們突然來說這樣的話,她就感覺受了辱。她沒答應(yīng)奶奶,只是跟奶奶說別管他們,有錢了不起啊。掛了電話。接著是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她猜不是爸爸就是媽媽。秋梅從來沒接過他們的電話,此刻她真不知道接還是不接。她最終沒接。不但沒接,她還把手機給關(guān)了。她突然有一種報復心理,你們不是要我回去嗎,我偏偏就不回去。她這么想著,突然有一種快感。她意猶未盡,又開了手機,在QQ簽名檔上寫下一句——我想別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溫暖,只有冰冷冷的墻壁。她感覺自己寫了一個好句子。她故意寫給小叔看,等于也是寫給爸媽看。她覺得整個事情歸根結(jié)底是小叔害了她。她進了小叔的空間,留言:“告密的小人,我欠你的錢我會還給你的?!绷粞砸簧先ィ秃蠡诹?。事情鬧大了。她真不應(yīng)該這樣。可她能怎么辦?她只有繼續(xù)下去。她實在想出一口惡氣,針對誰,似乎已經(jīng)模糊了。她其實對整個世界和生活都充滿不快。
秋梅想身邊就一個秋雁還在,也只有秋雁才是她的朋友。晚上睡覺時,她問秋雁:“你爸媽知道你來打工嗎?”秋雁說:“知道,他們開心得很,說我長大了,都會賺錢了。”秋雁說著在宿舍的鐵架床上呵呵笑。那一刻,秋梅感覺秋雁終歸是比自己幸福的,至少她爸媽沒有多少錢,至少她爸媽需要她為家里賺錢。而她,她倒情愿她的爸媽沒有錢,還和當初她出生時那樣住在有老鼠的出租屋里,那樣,她不但不會怪爸媽把她丟給奶奶,她也不能怪,她理解出外打工的辛苦,她還會幫他們,不惜輟學,打工養(yǎng)家,她那樣做就有一股悲壯感??伤龥]有那樣的機會了,她的爸媽已經(jīng)有錢了,她的爸媽不需要她幫上什么,她的爸媽其實還是不想要她的,別說剛滿月就想著送給人家,就是不送,他們也是送回了老家,為了就是可以多生一個男孩。他們對她是否有愧疚,似乎也是沒有的,他們給奶奶寄錢,讓她讀書,保證她和奶奶生活無憂,難道這還不夠?他們覺得對女兒已經(jīng)足夠好的了,女兒完全沒必要惹出事情生出是非來,叫他們操心。
秋梅跟秋雁說:“家里人要是問起我來,不要說我跟你在一起?!鼻镅銌枮槭裁?。秋梅說你別管。
兩天后,秋梅的爸媽和小叔小嬸子一起,找到了縣城的文胸廠。見到秋梅,他們都哭了。他們說秋梅你想嚇死人啊奶奶都病倒了,你知不知道?秋梅心里一緊,她真的釀下了大禍,但她突然間也感覺溫暖起來,她的目的其實也達到了,爸媽終于還是出來找她了,還是在乎著她的,還是為她哭了。她放下手頭的活兒,很聽話地跟著爸媽和小叔小嬸子,離開了文胸廠。她知道,他們之所以能找到她,一定就是秋雁告的密,她也早想好了秋雁會告密的。她身邊已經(jīng)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這點又讓她感覺心寒。
沒多久,奶奶病重,去世了。秋梅大哭一場,就隨著爸媽轉(zhuǎn)學到了他們打工的那座城市的學校,沒帶走小屋子里任何一樣東西,也沒和秋雁告別。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