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上世紀80年代以前,城市里總能見到這樣一類游走匠人——他們背著一個簡陋的木架街行巷現(xiàn),架子上分格裝著些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們一邊走一邊招徠生意:“鑲窗戶……鑲鏡框……鑲相框……”
他們被叫做“玻璃匠”。
有時,人們甚至直接這么叫他們:“哎,鑲玻璃的!”
他們一旦被叫住,就有點兒錢可掙了,或一角,或幾角。一次能掙五角錢的活,那就是“大活”了。他們一個月遇不上幾次大活的。一年四季,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冒酷暑,頂嚴寒,為的是一家人的生活。他們大抵是些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被拒在“國營”體制以外的人。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親,便是這樣一名玻璃匠。他的父親有一把德國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鉆石,比許多玻璃刀上的鉆石都大,約半個芝麻粒兒那么大。它對于他的父親和他一家,意味著什么不必細說。
有次我這位朋友在我家里望著我父親的遺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親,聊起了他父親那一把視如寶物的玻璃刀。
他說他父親一向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他十歲那一年,他母親去世了,從此他父親的脾氣就更不好了。而他是長子,下面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父親一發(fā)脾氣,他就首先成了出氣筒。年紀小小的他,和父親的關系越來越緊張……
有一年夏季,他父親回老家辦理他祖父的喪事。父親臨走時,指著一個小木匣嚴厲地說:“誰也不許動那里邊的東西!”他知道父親的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同時猜到,父親的玻璃刀放在那個小木匣里了。但他也畢竟是個孩子,別的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他也免不了會對之產生好奇心呀!于是在父親走后的第二天,他打開了那小木匣,父親的玻璃刀果然在內。但他只是將玻璃刀從雙層的絨布套子里抽出來欣賞一番,比劃幾下而已。他以為他的好奇心會就此滿足,卻沒有。
第二天他又將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塊碎玻璃試著在上邊劃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為兩半,他就覺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幾天里,他用東撿西拾的碎玻璃,為同學們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三角尺,大受歡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卻沒能從玻璃上劃出紋來,他仔細一看,刀頭上的鉆石不見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沒想到,使用不得法,刀頭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鉆石是會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時候掉的,掉在哪兒了。就算清楚,又怎么能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憑他,又如何安到刀頭上去呢?他對我說,那是他人生中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事件,他當時可以說是嚇傻了……
由于恐懼,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第二天,他向同學借了一把小鑷子,將一小塊碎玻璃在石塊上仔仔細細搗得粉碎,夾起半個芝麻粒兒那么小的一個玻璃碴兒,用膠水黏在玻璃刀的刀頭上了……
父親回來了。翌日,父親一早背著玻璃箱出門去掙錢。可一個多小時后,父親就回來了,臉上陰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親并沒問玻璃刀的事,只不過仰躺在床,悶聲不響地接連吸煙……
下午,父親將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著臉但卻語調平靜地說:“鑲玻璃這種營生是越來越不好干了。哪兒哪兒都停產,連玻璃廠都不生產玻璃了。玻璃匠買不到玻璃,給人家鑲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連同剩下的幾塊玻璃都賣了,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種活兒掙錢養(yǎng)活你們……”
以后,他的父親就不再是一個靠手藝掙錢的男人了,而是一個靠力氣掙錢養(yǎng)活自己兒女的男人了。父親做過搬運工,做過倉庫看守員,做過公共浴堂的搓澡人……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么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沒回到家里沖他和弟弟妹妹宣泄過。那當父親的,對于自己的兒女們,也很懂得問饑問寒地關愛著了。這一點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們心中的一個謎。
到了我的朋友34歲那一年,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才60多歲就患了絕癥。在醫(yī)院,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那時,他們父子的感情已變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于向父親承認,二十幾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么?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么小那么小的東西啊,怎么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你以為你爸就那么容易騙呀?你又哪里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扎進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進自己兜里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別提了,那么些大人孩子圍著我看呢!”
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么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么想來著,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里,見著你,掀翻就打??勺咧咧?,似乎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于他是最可親近的一個人,他至于那么做嗎?一個14歲的孩子,那么做容易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恍拍慊丶以囋?,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么碎,再把那么小那么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這么做,是怕你怕的呀……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摘自《很多愛:說出來已是淚流滿面》 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