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雪菲
江蘇連港市新海高級中學
少年大口地呼吸著山腳下的冰冷空氣,刺骨的涼氣頓時充斥肺腑。盡管夜幕四合,從淡淡的光暈中還可依稀看出少年被凍得發(fā)紅但仍棱角分明的臉頰,上面寫滿了無助和擔憂。
少年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說是個家,其實早已沒有家的樣子。母親很早就去了,只剩粗獷的父親為伴。父子倆幾乎不怎么交流,父親酗酒,還會大口大口地抽煙,有時候還會發(fā)酒瘋,把家里的瓶瓶罐罐砸個稀巴爛,少年偷偷在角落里驚恐地望著。
父親是個高超的獵手。他經(jīng)常把剝好還未售出的動物皮毛拿回家中,上面還有斑駁的血跡和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少年不敢去看,把鼻子捂得嚴嚴實實。
少年厭惡這一切。他沒有繼承父親的彪悍,性格溫順如小鹿一般。他向往的是那個有著書香墨香的學堂,父親卻執(zhí)意讓他去學打獵,繼承他的事業(yè)。他用有力的大手拎起少年孱弱的脖頸,帶他去樹林山溝打獵,他沒有反抗的余地。
因為他是個啞巴。
學堂是不收你這樣的啞巴的!父親惡狠狠地告訴他,跟我去打獵,你還有口飯吃!
于是,他想到了逃,渴望逃出宿命的禁錮。
中午吃完飯,趁著父親午休的時候,少年悄悄地跑了出來,他拼命地跑,不停地跑,跑了很遠似乎父親的鼾聲還在耳邊,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心跳快得如小鹿亂撞,他還沒從自己的大膽行為中回過神來,他只能用這種無聲的方式與命運抗爭。
大興安嶺的冬夜很冷,當太陽的余暉一寸一寸地落下,他的心似乎也沉了下去。他開始為自己的莽撞后悔不已,他身上只帶了一天的饃,厚棉襖雖然能御寒,但沒有柴火和武器,他不知道自己會遇上什么意外。
少年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遠,他的腳已經(jīng)凍得發(fā)麻,卻沒有遇上一個幫忙的人。這里荒山野嶺的,自己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恐怕只有野獸為伴,他內(nèi)心的恐懼漸漸膨脹。
他終于累得無力再走遠,在一個山腳下停駐下來。他選定一處背風的山洞——在那里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堆不知是誰未用完的干柴,還有幾塊被遺棄的打火石。
火,終于在寒冷的冬夜到來之前,燃燒起來。那升騰跳躍的火苗,幻化成少年心中的希望?,F(xiàn)在,他是多么想念父親,想念那個不怎么溫暖的家。
困倦和勞累向他襲來。他睡著了。因為他知道,有火和光的保護,是不會有野獸來襲擊他的。
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猛然間,他驚醒了。
透過跳躍的火舌,他看到了那雙眼睛——漆黑的眸子,帶有不諳世事的清澈目光,就這樣戰(zhàn)栗地盯著他,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一場災難還是福祉。
少年警惕地站了起來,他終于看清楚,那是一頭馴鹿,修長的鹿角缺了一段,左腿上有被槍擊的痕跡,全身因為寒冷和疼痛而顫抖,那樣子像是在對少年懇求:讓我在溫暖的火邊待會兒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少年的心不可抑制地痛了起來,他知道一定是像父親這個職業(yè)的人對馴鹿造成傷害的,而它幸運地逃離了魔爪。他打心眼里喜歡這些小生靈,但是卻無能為力地看著它們被一只只殺害。
于是少年做了個友好的手勢,馴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往火前挨了挨,屈腿坐了下來。馴鹿左腿的傷口還不斷往外滲出血滴,少年忽然記起早上打獵之前父親曾塞給他一包膏藥以備受傷時用。他欣喜若狂,趕忙拿出藥膏,向馴鹿走去。
馴鹿驚恐地掙扎站起,做好了逃跑的準備。少年想告訴它并沒有惡意,但一瞬間憶起自己是個啞巴,他只好停住腳步,站在原地做各種手勢想讓馴鹿明白他的意思,他眼神里跳動的溫暖,足以融化整個冬夜的堅冰,足以在人和動物間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于是,馴鹿奇跡般地領會了他的意思,它又坐了下來,一步一步看他走近。
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藥膏涂在馴鹿的傷口上,動作輕柔而緩慢,生怕嚇到馴鹿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他聽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聲,馴鹿感到疼痛的喘息聲,人和獸此時都孤立無援,只有相互信任。
藥膏成功地發(fā)揮了作用,過一會兒,血止住了,馴鹿也不再發(fā)抖了,它把頭埋在臂彎里,小憩了一會兒。它竟是如此信任身邊這個男孩,他的動作,他的目光,足以讓人心安。
少年卻沒了睡的念頭。他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可憐的小獸物,它大概才剛剛斷奶,還沒有足夠地對人類的認識,它的媽媽一定在焦急地找它,就像他爸爸在找他一樣。它說不定也是離家出走的呢。
在這個奇妙的冬夜,馴鹿與少年竟產(chǎn)生了心靈上的相通,情感上的共鳴,那一定是信任開出的美麗花朵。
次日清晨,少年醒來,發(fā)現(xiàn)馴鹿還沒走,用一種溫順而留戀的眼神望著他,他沖它笑笑,示意它離開。馴鹿便轉(zhuǎn)身跑了,蹄子在石縫間敲出的清脆足音,在他心中升騰起一種寂寞而惆悵的莫名情感。
火已經(jīng)滅了,柴火也燒盡了,少年拿出冰冷的饃,強迫自己咽下。他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淚便順著兩頰流進了嗓子眼里,無聲地嗚咽著。他想回家,但又不想打獵,掙扎在命運的漩渦中,最終遍體鱗傷也還是沒能戰(zhàn)勝它。
熟悉的足音再次響起,少年驚訝地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馴鹿竟回來了!它帶來了山菌、漿果和它愛吃的石蕊,它把這些東西運到他面前,溫順地舔了舔他的臉頰,示意他不要哭,把食物吃了。少年破涕為笑,他相信馴鹿就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呢。這樣有靈性的動物,懂得關愛,懂得報恩,又怎么不是天使呢?
漿果和山菌,就上饃饃,他吃得分外香甜,仿佛是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的一頓盛宴。
恢復體力之后,少年用眼神告訴馴鹿:回家吧,那里有你的親人。我也會回家的。
馴鹿擺了擺鹿角,像是在說,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眼神里都有不舍的情愫。
是少年先毅然轉(zhuǎn)過身,踏上歸程。他知道,這段經(jīng)歷,無論說給誰聽,他們都不會相信,只有留在心底當作最美好的記憶,只有愛才能明白。
回到家的日子索然無味,被父親悲喜交加地罵了一頓之后,仍舊被逼去打獵。少年只是敷衍著父親學一兩招,其余的時候,看著父親洋洋得意地展示著他的獵物,心里就蒙上一層莫名的恐懼。
而后的許多時日,他才漸漸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悲劇就發(fā)生在幾天之后的黃昏。
那日,父親與少年已收兵準備回家,父親一邊抱怨著戰(zhàn)利品太少一邊收拾獵槍,他站在不遠處看夕陽落下,突然,他的目光定在樹林中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是的,他不會認錯,是那只馴鹿!馴鹿也用清亮的眸子盯著他,他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沖它揮了揮手,它竟義無反顧地向他跑來!
少年欣喜若狂的同時也猛然憶起在不遠處還有身為獵手的父親,定神望過去,父親正兩眼放光地重新擺好獵槍,而此時全力奔跑的馴鹿又怎能看到草叢中埋伏的父親?眼看悲劇就要發(fā)生,少年不知哪來的力量,忽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了出來:別開槍!
沙啞而恐懼的聲音伴隨著槍聲一起回蕩在暮色的樹林中,已經(jīng)來不及制止了,少年就這樣看著馴鹿倒下去,倒下去,眼神里還帶著奔向他的期許和欣喜。少年跪在馴鹿的身邊,滴滴悲痛的淚從他的眼里滾落,打濕馴鹿的面頰,它已經(jīng)無力再溫暖地舔舐少年的傷口了,它到死始終銘記的仍是與少年美好純真的情誼。
父親滿面紅光地跑過來大叫,孩子,你會說話了!你能說話了!
少年愣愣地盯著父親,像盯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股血腥味從心肺涌出,蔓延到嗓子眼,他想哭,已經(jīng)哭不出來。
仿佛是在一天內(nèi)流干了一生的眼淚,仿佛是在一瞬間說完了一生的話語,也許是上天給他的懲罰,也許那個黃昏根本就是一場錯覺,一個噩夢。少年終究還是沒能張口吐出一個詞,不知是不能說,還是不想說。
馴鹿被少年葬在了小樹林下面,他摘來它最愛吃的石蕊,他給它輕柔地清洗傷口,他隆了很高很厚的土,想讓它溫暖地睡去,要知道,那年大興安嶺的冬天,很冷,很冷。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