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佳

嘉德2013年春拍特別推出“老舍胡絜青藏畫”專場，據(jù)舒乙先生介紹，此次專場為義賣專場，所得資金將全部用于籌款建立老舍文藝基金以及贊助中國老舍研究會、北京市老舍文藝基金會、老舍文藝獎、北京老舍紀念館、青島駱駝祥子博物館、重慶四世同堂博物館以及正在籌建的濟南老舍故居紀念館等。將老舍藏畫資源回歸到老舍事業(yè)本身上來，以從事各項公共事業(yè)。

老舍一生愛畫，我們翻看老舍的文集，能看到很多他談論畫的文章，例如：《觀畫偶感》、《觀畫》、《沫若抱石兩先生書畫展捧詞》、《桑子中畫集序》、《假如我有那么一箱子畫》等，老舍用最樸實的文字表達著自己對畫、對畫家的獨到見解，是個十足的“畫迷”。

嘉德此次推出的老舍藏畫有六個特點：一，這批畫作的收藏時間均在1949-1966年之間，全是在北京收藏的；二，除去于非闇一張和傅抱石一張小幅之外，其余畫作全由市場上收購而來，既不是向畫家們求繪的，也不是畫家們贈送的，也就是說，是擇優(yōu)而取的，這種收藏方式有很大的自由度、選擇性和高標準，不合意的不要，要則必精，以質為主；三，所藏畫作多為近現(xiàn)代畫家所做，一半是20世紀初期和上半葉的作品，另一半是20世紀50年代作品，其中齊白石、黃賓虹、于非闇、傅抱石為其晚年作品；四，畫家集中，只有五位，他們是：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于非闇和傅抱石，一共16件作品；五，此批藏畫是老舍藏畫精品，十分整齊；六，在畫軸的題簽上基本均有老舍先生本人的簽名，用毛筆書寫，畫上均有其小名章“老舍”。

雛雞出籠

齊白石其人其畫對老舍來說具有特殊的地位，老舍收藏的第一幅國畫是齊白石的《雛雞出籠圖》。在這批義賣的16件藏畫中，齊白石的畫作就有8件，占了半數(shù)，每件均可看作白石老人的代表作，其中《松鷹圖》代表老鷹系列；《萬竹山居》和《雨后云煙》代表中晚期的山水系列，而且是兩種畫法的代表作；《向日葵》、《葫蘆》和《海棠花》則分別代表三種花卉系列；《大富貴》代表最吃功夫的“墨牡丹”系列；《工蟲鳶尾花》代表工筆草蟲系列。這八幅作品分別代表了他的八種系列作品，宛如是八種系列作品標桿和樣板。

老舍先生與齊白石老人這一對大家的每一次交往都頗具故事性。1933年，齊白石已經(jīng)成名，定居在北平，居住在西城跨車胡同，而老舍一家住在山東濟南，他在齊魯大學任教，利用暑假寫長篇小說。那時他們兩人并不相識，但是老舍十分喜歡齊白石的畫，很想買一張，最終因缺錢而作罷。后來，終于等來一個好機會。老舍給他的好朋友、作家許地山幫了點忙，許地山問他：“我要送你一點小禮物，你要什么？”老舍毫不遲疑地說：“我要一張齊白石的畫！” 許先生當時恰好住在北平，與齊白石是熟識的好友，老舍原認為老熟人能施舍一次，結果是許地山先生花了30元（還是打了對折的優(yōu)惠）求了一張畫，這張畫就是《雛雞出籠圖》。老舍如獲珍寶，裱好之后在軸卷背后題簽上鄭重地用毛筆書寫上“白石翁雛雞出籠圖·一九三三年·老舍”。后來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畫真好，一共十八只雞雛，個個精彩！這張是我的寶貝，既使有人拿張宋徽宗的鷹和我換，我也不干！這是我最欽偑的畫師所繪，而又是好友所贈的！”每逢重大節(jié)日，老舍都會把它張掛出來，來了客人少不了要隆重介紹一番。

《雛雞出籠圖》長1.28米，左上角是一支雞籠，籠門打開，小雞飛奔而出，籠外17只小雞，籠內(nèi)留有1只。此圖的上款也題得很詳細：“舍予先生清屬癸酉春二月作于舊京寄萍堂上齊璜”，下有“白石翁”印一方。此圖便是舒齊二人第一次交往的最佳紀念物。

假如我有那么一箱子畫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久，老舍于1937年11月離開濟南，只身南下，投入到抗日洪流中。胡絜青因故滯留在濟南。一年后，胡在濟南黃河鐵橋通車后返回淪陷的北平，住在娘家，隱名埋姓，在北平師大附中教書為生，業(yè)余時間為齊白石的四子、五子補課。為了答謝胡絜青，齊白石送了她兩張小畫，一張蝦，一張蟹，均為斗方墨色，都很精彩。胡先生將它們裝裱在一幅畫軸上，一上一下，后來又送上四百元錢獲得白石老人六只蝦，而且題了上款。

1943年胡絜青帶著三個孩子和十大件行李逃出北平，輾轉經(jīng)過河北、安徽、河南、陜西、四川五省，長途跋涉，55天后到達重慶北碚，和老舍團聚。在胡絜青動身來渝之前，老舍再三叮囑：什么都可丟，畫絕不能丟！當他看到齊白石的《雛雞出籠圖》、《蝦蟹圖》以及《六蝦》時，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將這三幅畫輪流張掛在自己的斗室中，朝夕相對，給貧病交困、心情壓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安慰和溫暖。

老舍常常向來訪者夸耀這三張畫，這一“顯擺”立刻在重慶引來一片謠言，說胡絜青給老舍由北平帶來了“一箱子齊白石”。老舍先生不慌不忙寫了一篇文章辟謠，順帶把那些發(fā)國難財?shù)呢澒俸图樯掏诳嘀S刺了一番，這就是著名的《假如我有那么一箱子畫》。他寫道 ：“我若真有那么一箱子畫，我應該先在重慶開一次展覽會，我將請徐悲鴻、林風眠、豐子愷諸先生給擬定價格，標價出售。假若平均每張售價一萬元吧，我就有五百萬的收入。收了款之后，我就贈給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等四家）各一百萬元，所余的一百萬，用以救濟貧苦文人，我自己先去申請五千元，好買些藥品治療頭昏?？墒?，叫我上哪里找那箱子畫去呢？”

三條半屏

1949年底老舍應周恩來總理的邀請由美國紐約返回故鄉(xiāng)北京，1950年，老舍與齊白石兩人才得以相見，當年的4月1日，老舍就得到一張白石老人的《枯樹寒鴉圖》。1951年起，老舍先生開始頻頻造訪齊白石，并開始得到書有“老舍先生”或“舍予先生”上款的白石畫作，但是這些畫都不是贈品，而是按標準付費，張張都好。

老舍與齊白石的交流并不像一般的你畫我藏的關系，老舍曾兩度出難題給齊白石。一次他摘了四句蘇曼殊的詩句請老人依詩作畫，這四句是：“手摘紅櫻拜美人”、“紅蓮禮白蓮”、“芭蕉葉卷抱秋花”和“幾樹寒梅眏雪紅”。老人拿到詩句后，微微一笑：“好辦，不外乎是春夏秋冬嘛?！焙芸炀徒涣司怼２贿^還是碰到了一小點困難。畫卷著的芭蕉葉時，一時想不起是右旋，還是左旋，老人請弟子為他再看一看實物。可惜北京天涼不長芭蕉。沒辦法，老人笑著說：“只好不要卷葉了，不能隨便畫呀！” 老舍后來在悼念白石老人的文章中寫道：“夫子作畫永遠那么嚴肅，永遠要看真東西，而后獨出心裁，設計畫稿?！?不過，老人在《幾樹寒梅眏雪紅》里出現(xiàn)了“敗筆”，這是老舍的看法。畫面是這樣的：一枝紅梅在上，樹干上有厚雪覆蓋，下方地上站著一只寒鴉?？上Шf畫成了“死鳥”。在交給劉金濤師父裝裱之前，老舍把這幅畫拿過來，咔嚓一剪子，一剪兩半，把“死鳥”隨手扔進字紙簍，只留上半部的“幾樹寒梅眏雪紅”，仍不失為一幅完整的畫面，只是不能配成“四條屏”，成了“三條半屏”。

老舍先生覺得沒有“難”倒白石老人，這回下決心來點難的，找來了四位詩人的詩句，一人一句，求老人作畫。其中最難的是：“蛙聲十里出山泉”（查初白）、“凄迷燈火更宜秋”（趙秋谷）。老人拿到詩句后，足足憋了三天，最后超水平地交了卷。老舍拿到畫之后，眼睛一亮，大呼：絕妙！絕妙！

這幾張畫成了齊白石晚年的代表作，《蛙聲十里出山泉》后來印成了郵票，傳遍全世界，成了他的壓軸絕品。在《凄迷燈火更宜秋》上，齊白石寫了這樣的題跋：“老舍先生愛此情調冷雋之作，倩白石畫，亦喜為之，辛卯白石九十一歲矣同客京華。” 所以，不能把齊白石這批畫簡單地看成老舍單方面的收藏品，它展示的是藝術家們思想交流的過程。

白石老人去世之后，老舍參加了他的全部悼唁活動，寫了悼念文章，出席了他的遺作展，表達了他對老人的敬佩和由衷的沉痛。在以后的10年里，他陸續(xù)收藏了不少齊白石在各個方面有代表性的、或者有階段轉折性的標志性作品，如《萬竹山居》和《雨后云煙》這兩幅山水。此次義賣中的多數(shù)作品，都屬此類。

美術評論家老舍

老舍從上世紀30年代就開始接觸美術了，他交結了一批畫家，常?？此麄儺嫯?，關心美術理論的導向，和畫家們深入討論中國畫的發(fā)展方向，以及具體的創(chuàng)作技巧等問題，由這些活動中得到了豐厚的美術修養(yǎng)，雖然自己不會畫，但已具備了相當高的美學判斷標準，并形成了自己獨到的看法。

他評論1944年正當壯年的李可染，說：“論畫人物，可染兄的作品恐怕要算國內(nèi)最偉大的一位了?！钡掍h一轉，“他的人物中的女郎們不像男人們那么活潑，不肯開小玩笑的關系吧，就不畫她們也好—創(chuàng)造出幾個有趣的醉羅漢或者永遠酣睡的牧童也就夠了?！焙髞砝羁扇鞠壬穆?，果然如此走了下去。

據(jù)統(tǒng)計，老舍寫過25篇以上美術評論以及和美術有關的文章。被他評論過的畫家有：關有聲（1934）、關松平（1934）、桑子中（1934）、趙望云（1938）、關良、關山月（1943）、李可染（1944）、傅抱石（1945）、豐子愷（1945）、林風眠（1945）、邵恒秋（1945）、齊白石（1957）、關松房、周元亮（1958）、于非闇（1959）、還有十多位畫家的名字也被他談到過。除了國畫之外老舍還評論過油畫、漫畫、木刻和連環(huán)畫。

傅抱石是老舍高度評價的一位大畫家。他收藏有傅抱石不少精品，其中《重慶金剛坡濃蔭讀書圖》也是傅抱石自己最喜歡的一張。老舍評價傅抱石的畫是“真正的中國畫”，“他的技巧已被他的氣魄給遮住，他的粗莾正是他的精致老到”，“他的眼里時時留神著新的路徑與方法”。此次義賣的小幅《水榭對弈圖》恰好是一個證明，它是一幅品格極高的傳世之作。

于非闇是胡絜青的老師，和老舍同族同鄉(xiāng)。有一次，老舍對于非闇說：“您畫的鴿子都是人們由下向上仰頭看的鴿子，都只看見鴿肚子，我建議您到天安門上去看看，居高臨下，俯視，看飛翔鴿子的背，畫出來一定好看。”于先生果然照計而行，設法上了天安門，察視了在城樓附近飛翔的鴿子，回來精心畫了一幅俯視的飛鴿，而且把第一幅鄭重地送給了老舍。除了鴿子以外，于非闇給老舍畫過很多畫，堪稱他各種體裁的代表作，有柿子、大麗花、令箭荷花等等，并且都要在畫面上寫下這是在老舍先生院里寫生得來的，非常親切，這樣的《大麗花》就在此次義賣的行列中。

老舍還喜歡吳昌碩和黃賓虹的畫作，刻意收集他們的代表作，此次義賣中就有此類作品，如吳昌碩的巨幅畫作《苔石桃花圖》和《野葡萄》，在吳氏繪畫中均屬上品。又如黃賓虹的四幅山水軸，是黃賓虹先生晚年的一個完整系列，經(jīng)常在老舍客廳的墻上懸掛，是老舍先生特別珍愛的藝術品。（本文供圖：中國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