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運渠
鄧散木的處世風(fēng)格與為藝態(tài)度截然相反,但卻是一樣的突出、鮮明。其處世具魏晉士人風(fēng),不蹈常規(guī)、率性而為,每每做事,驚世駭俗;于書法篆刻則循規(guī)蹈矩,直追古人,砥礪不已,所作溫文典雅,毫無狂悖之態(tài),其功力之深、著述之勤,亦令世人矚目。
鄧散木初名鈍鐵,人多仿效以鐵為名,又因?qū)ι鐣暮诎挡粷M,一氣之下易名為“糞翁”,號“廁簡子”,再刻二?。骸逗E现鸪糁颉?、《遺臭萬年》,果然無人再行仿效。鄭逸梅《藝林散葉》中說:“其時尚有兩位名書家,商店素不請教,一鄧糞翁,這糞字太不順眼。一錢太希,商店唯一希望是賺錢,這個姓和賺錢有抵觸。”舊時文人生活清苦,寫匾牌取得潤筆費是書法家借以貼補家用的重要來源。一富商求鄧散木寫字,潤筆從豐,但要求落款不用“糞”字,他聽后拍桌大罵。鄧散木結(jié)婚時,布置新房如同靈堂,請黑白無常做主持,朋友以冥幣為賀。新娘不以為忤,可新娘的姐姐卻氣得不行,上前理論,鄧散木張口就說:“我與你妹結(jié)婚,又不是和你結(jié)婚。”上世紀(jì)20年代,鄧散木在上海主編《市場公報》,竟刊出自己的哀挽號,并撰文詳述暴死經(jīng)過,親朋聞訊手提紙錠前往其家吊唁,他卻好端端地坐在書房,弄得人哭笑不得。有一次辦展,鄧用手紙印請?zhí)〕珊笥∷⑺觾r,原因是:草紙又粗又松,吸進(jìn)油墨太多。
鄧散木嗜酒,每日必飲,且酒量驚人,有“酒仙”雅號,在《申報》刊載潤例,標(biāo)題居然是:“鄧糞翁賣藝換酒”,刻潤“石章每字紹酒十斤,牙章倍之?!彼c人打賭,一下子喝了一壇黃酒,嚇得別人目瞪口呆。鄧散木家中的院子里分兩邊放酒壇子,一邊是滿的,一邊則是空的。他買酒從來都是一次買幾壇,放在院子一邊,喝完了便將壇子從這邊扔到那邊。鄧散木曾刻一?。骸稛o多酌我 我乃酒狂》, 此乃《漢書》中蓋次公(寬饒)之語,故蘇東坡有“時復(fù)中之徐邈圣,無多酌我次公狂”之句,這也可算是鄧散木自己的寫照。上世紀(jì)30年代,鄧散木在南京舉辦個人展覽時遇到了徐悲鴻,兩人一見如故,就到酒樓喝酒。二人俱是真性情,酒過三巡,便大罵國民政府的腐敗,越喝越罵,越罵越喝得多,嚇得食客紛紛撤離。1936年國民黨一名“中委”,托人攜巨資請其為亡母寫碑文,“心憾翁之名糞,因請更易”。鄧散木拂然曰:“公厭我名耶?美名者滔滔天下皆是,奚取于我?寧灶冷,易名非不難轉(zhuǎn)也。”其憤世嫉俗、不與世俯仰若是。在抗戰(zhàn)期間,鄧散木取“杯水車薪”之意,舉辦“杯水展覽”,將展覽義賣所得全部捐給抗日團(tuán)體??箲?zhàn)勝利后,他想為社會多做一些好事,卻每每事與愿違,因痛感自己無能,遂借用《莊子·人間世》“散木”之喻,改名為“散木”。章士釗激賞鄧散木,認(rèn)為世上有如此善書之奇士,而人們不知,“似是讀書人之公恥”,曾有贈詩曰:“畸人畸行作畸字,矢溺有道其廢莊?!?/p>
在書史上,像鄧散木這樣傲介不群、才華橫溢、世人視之為“瘋子”者,代不乏人,如五代的楊凝式、宋之米芾、清之趙之謙等,其人狂狷不倫,其書卻穩(wěn)慎典雅,為世人所重。鄧散木行草書浸淫于二王書系,作品瀟灑流利而秀逸,清新圓轉(zhuǎn)而委婉,不激不厲而盡顯陰柔之美;于篆隸,師從蕭蛻庵,或委婉用帖學(xué)筆法,或蒼勁用金石筆法,呈豪放蒼勁、古樸雄強氣象;楷書以唐楷為主,兼寫北碑,尤精小楷,其小楷代表作為書晉代左思的《三都賦》,近萬字,秀美端麗中不失渾厚華滋,空靈通透,格調(diào)高雅。晚年潦倒京華,又因病截去左腿,書風(fēng)隨之遽變,所作篆書,雜糅甲金簡帛,參以治印布白法度,結(jié)字大小由之筆力雄渾而章法嚴(yán)謹(jǐn),自謂:“非篆非籀,非古非今,是自己家數(shù),不自門入?!笔廊藢⑧囀纤鶆?chuàng)的這種風(fēng)格強烈的書體叫做“草篆”。 在 2009年,鄧散木的“篆書十二言”對聯(lián)在蘇富比獲價8.81萬元;同年,其行書四屏在嘉德獲價13.4萬元;2010年,其“草書五言聯(lián)”和“隸書五言聯(lián)”在西泠印社以11.2萬元成交。
在中國現(xiàn)代篆刻史上,鄧散木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在篆刻界中他與吳昌碩(苦鐵)、王冰鐵、錢瘦鐵合稱為“江南四鐵”。鄧散木齋名為:“三長兩短齋”。三長者,篆刻、作詩、書法;兩短者,繪畫、填詞;三長之中又以篆刻第一。他早年學(xué)于李肅之先生,壯年以后又歸于趙古泥、蕭蛻庵兩位先生門下,30年代便以篆刻而揚名海上,在藝壇上有“北齊(白石)南鄧”之稱。鄧散木臂力極強,能以鈍刀沖刻金玉,非尋常印人能為,篆刻汪洋恣肆、不計工拙。鄧散木的篆刻之所以根深底厚,風(fēng)格鮮明,在于他深刻領(lǐng)悟古璽封泥、秦權(quán)漢印及明、清兩朝諸大家篆刻作品的藝術(shù)精髓。自古以來印章就是及文字、圖案、裝飾于一體的藝術(shù)。在發(fā)揮印章圖案化、裝飾化方面,鄧散木可謂推陳出新、面目獨具。他的圖案化印作,悅目勝于賞心,趣味勝于境界,給人與閑暇、怡靜的感覺。韓登安云:“散木印章,氣魄宏大,極盡朱白穿插之能事?!薄蹲虒W(xué)》,是鄧散木上個世紀(jì)30年代的授課講義,幾經(jīng)修改補充乃成。該書是其畢生治印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全書用嚴(yán)謹(jǐn)?shù)男】瑫鴮?,是研?xí)篆刻藝術(shù)的權(quán)威著作,自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由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以來,因其深入淺出,至今再版不絕,傳播域內(nèi)并影響東瀛,對當(dāng)今印人的影響是巨大的。2010年,鄧散木所刻碧玉方章在福建拍賣會上以36.96萬元成交;同年,為葉淺予刻自用閑章在西泠印社獲價12.88萬元。
鄧散木一生于藝事之勤,非常人所及。幾十年間,黎明即起,臨池刻印。且看其日課:“上午六時臨帖,七點作書,九時刻印,十一時讀書,下午一時刻印,三時著述,七時進(jìn)酒,周六和周日下午會客,工作時間恕不見客。”這樣的時間安排,鄧氏堅持了一生。曾手臨《說文》十遍,臨《蘭亭》數(shù)百遍,其女鄧國治言:“現(xiàn)在我保存父親晚年臨的漢碑,集上百種,釘成了厚厚的五大本。”就是以這樣的勤勉,鄧散木為后人留下了五千多方印拓,數(shù)不清的書作、《三長二短印存》等五十多部印譜,以及《三體簡化字帖》、《簡化字楷體字帖》、《四體簡化字譜》、《歐陽詢結(jié)體三十六法詮釋》、《歐體書法特征分析》、《草書寫法》、《篆刻學(xué)》、《怎樣臨帖》、《書法百問》、《中國書法演變簡史》、《續(xù)書譜圖解》、《書譜序譯注》、《鄧散木詩選》等大量著作。1957年,鄧散木因上書直言批評文化部不重視書法篆刻等等,被劃為“右派”。五年之間三次住院,二次大手術(shù),一半時間臥床,精神上、生活上壓力極大,但他刻了一方印:《白頭唯有赤心存》。臥床則讀帖、看書,只要身體稍好一點,就堅持作書、刻印,并繼續(xù)以通信、口授的方式,向后輩傳授書法、篆刻藝術(shù)。60歲時,因患動脈硬化重癥,不得不截去左下肢。但他并不沮喪,而是樂觀地署名為“一足”, 意為雖只有一只腳,但足矣!還幽默地寫詩說:“腿乎腿乎,別矣汝勿憂,汝存我命危,汝去我命留?!辈⑷》阶悴紟判巍⒁粤鶉鴰盼淖挚獭侗胤健酚?,邊款云:“必方亦作畢方,狀如鳥,色青,一足。見《淮南子》?!笨勺鳌耙蛔恪弊⒛_也。隔年又因胃瘤動了大手術(shù),當(dāng)時連舉筷子都艱難,但仍強支病軀,手臨《十三行》、《散氏盤》;憑著堅韌不拔的毅力用錘鑿印,刻下一印,印文曰:“誰云病未能?”就是在這種政治上蒙冤、經(jīng)濟(jì)上無保障、身體上殘疾的狀況下,盡管無處出版,鄧散木還是撰寫了數(shù)十本的書法普及性著作,傾注心血、度人金針,啟迪后學(xué),功德匪淺。直到去世的前幾天,還在著述,生命不息、揮筆不止,真可謂視藝術(shù)為宗教,把生命最后的光和熱無保留地貢獻(xiàn)給了他終生熱愛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
鄧散木是1963年辭世的,距現(xiàn)在將近50年,看著現(xiàn)在宛如廟會一般亂哄哄的書壇,像鄧氏這樣處世、為藝以真性情的名士,于今已成絕響?!叭碎g不復(fù)鄧糞翁”,思之不禁令人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