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棟
這輩子最讓我后悔的事,就是在父母年老時把他們分開。
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我剛生了寶寶,56天的產(chǎn)假結束后必須去上班,孩子無人照看,我想到了母親。于是給家里寫信,訴說我的難處,并把我工作地點、乘車路線描述得一清二楚。母親收到信不久,丟下家里的一切,毅然來為我擔起照看孩子的任務。
第二年秋天,父親一聲不響地找到了我這兒。我埋怨他怎么不早說一聲,我好給他寄點兒路費或者去接他。這時,母親嘟噥了一句:“還用說?”是啊,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為什么我就沒有想過在家焦急等待的父親?
父親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后,堅持要回家。母親想帶上小外孫女和他一起回老家。孩子太小,我舍不得,于是好言挽留他們。父親覺得回家可以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掙工分,能分些口糧,在這里只會增加我的經(jīng)濟負擔,執(zhí)意要回家。
父親回家后,總寫信說平安無事。就這樣,他們天南地北地分隔著。后來,我有了第二個孩子,更離不開母親了,就這樣一直把她拴在我身邊操勞。
那年冬天,老家來了一封信,說父親病得厲害,兩只腳都腫了。母親聽了,對我說:“你爹的身體恐怕是不中用了。”母親急著要回家看看,可那時,她已經(jīng)60多歲了,在那個交通極為不便的年代,怎么能讓她獨自返鄉(xiāng)呢?如果我們一起走,天寒地凍,小兒不足周歲,老的老,小的小,路上折騰病了更麻煩??紤]再三,我決定留她照看孩子,我一個人回去。
就在我準備出發(fā)時,收到了父親病逝的電報。我強忍悲痛,沒敢告訴母親實情。臨出門,母親含著淚一再叮囑我:“要是你爹不中了,可千萬不能土砸臉地軟埋,無論如何也要弄個棺材。實在不行,家里的衣柜、門板都可以拆掉用上……”
那年頭,靠工分吃飯。常常是掙的工分不夠家人的口糧,根本沒錢置辦別的東西,母親的擔心和囑托不是多余的。
我一路奔波回到家,父親的喪事已處理完畢。
鄰居說:“俺伯養(yǎng)了個有本事的閨女……”原來,生產(chǎn)隊領導覺得我是有工資的人,應該還得起欠債,所以雖然我不在家,但還是借了款,讓家人把喪事辦得很體面。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這話是贊揚還是嘲笑。父親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學,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塊厚實的棺材板。我悲痛萬分,跑到父親的墳前長跪不起,我不知道如何訴說自己的愧疚,也不知道怎樣向母親交代。那一年,父親66歲,是我讓他孤單地離開了世界。
回到家,母親不問父親的事,我也不敢貿然提起。憋悶了好幾天,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向她說明情況。她沒有一句埋怨,只是含著眼淚說:“走了好,他不受罪,我也不用再牽掛了。”然后,她又不住地念叨:“人死如燈滅,大海撈明月啊……”
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一直不讓我提父親的舊事,孩子們出于好奇,向她詢問有關姥爺?shù)氖?,也一律遭到拒絕。孩子問我:“姥姥和姥爺是不是沒有感情?。俊?/p>
感情,怎么說呢?或者,我壓根兒就沒有弄懂他們的感情。父母曾經(jīng)紅過臉、拌過嘴,磕磕絆絆幾十年。他們風雨同舟地撫育兒女,那絲絲縷縷的牽掛、瑣瑣碎碎的關照、絮絮叨叨的溝通,別人能夠體會嗎?
千不該萬不該,是我不該在父母年老時,為了自己的生活把他們分開。父親的病不是絕癥,如果那時有母親照顧,也許他還能多活幾年。父親的去世成為我永遠的愧疚,也成為母親心中永遠的遺憾。誰愿意讓別人揭開那遺憾的傷口,去觸動那種疼痛呢?
如果有下輩子,如果我還能做父母的女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分離,我要讓他們相攜相伴走過最后的時光,不管誰先離開人世,活著的人都能夠坦然面對??蛇@樣的打算,來得太遲了。